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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剎不住》第7章
第7章 我想我是海(2)

  時郁楓定了定神,他正襟危坐,想使自己顯得更可靠,「死的是誰?」

  霍英緊緊絞著雙手,啞聲道:「最想讓我死的那位。」

  「……是那個『另有的人選?』」

  「是啊,就是當時的隊友,家底很硬吧,好像是誰的獨子,一意孤行非要來玩賽車,你記得嗎,那會兒車隊裡有個墨西哥人,叫厄裡亞?就他。」霍英有意放鬆自己,也放鬆氣氛,他提起筷子從碗底夾出塊沒涼的牛肉,放到時郁楓碗裡,「一開始還和我打商量,說什麼給我美金,三千萬,讓我放水,」他放下鐵筷,自嘲地笑了,「那我當然不答應啊,雖然賽車這玩意燒錢,但我光工資兩年也夠這錢了呀,三千萬簡直有辱我的職業操守。」

  「三個億你也不會做這種事情的。」時郁楓吃掉牛肉,平聲道,好像在複述一個真理,「因為比賽要公平,因為你有尊嚴。」

  霍英紅通通瞪了他一眼:「有些事兒不用說這麼明白!」他又開了第三罐啤酒,道:「是我當時太年輕了……覺得自己天下第一了,死也不答應,我還罵他們bullshit,那小公子肯定急了呀,找人動動我的車不是輕而易舉嗎,剎車片這種東西,給它造個裂口,賽道上離心力一扯,它就能整個劈開。可我竟然沒死,終點線後,我又衝了幾百米。我把車剎住了。」

  那個下午又灌進腦海。摩納哥。晴天。漂亮的地中海城市。有名的蒙特卡洛賽道。薄暮時分,天色一半碧藍,一半猶如鳶尾。十六歲的時郁楓卻沒能看見霍英衝過方格旗的情形,他緊跟的視線被擋住,他僵硬地坐在二哥的陰影裡,面前是來自老闆也來自親人的不滿。

  原來短短幾分鐘之內,還發生了那樣的事。

  原來那時霍英朦朧瑰麗得就像個夢,卻比他還難過。

  「那次是最後一場分站賽吧,」霍英清冷暗沉的聲線把時郁楓拽回現在,「我本來該死,結果還是第一,厄裡亞排第二,總積分跟我差得更多了,二十幾分,到總決賽肯定追不上,除非我退出。其實想想也很好理解,積分第一第二都是法拉利的,那最後誰奪到那個冠,對車隊和贊助商來說都沒任何區別吧,我又不是誰的獨子,在隊裡也沒幾個樂意給我說話的朋友,等於孤零零一個,有個詞怎麼說來著——」霍英突然站起來,撐著桌沿探身到時郁楓面前,眉目裡有種醺然的灼灼,「捨我其誰。」

  時郁楓珍惜地看著他的一切神情,卻冷冷道:「可是你沒有退。你拒絕被捨。」

  霍英一屁股坐回去,拍了下大腿,「哈!你可別跟我亂學成語!」

  時郁楓的鎮定很強硬,不縱容霍英往無關緊要的荒唐話裡鑽,他把話題掰回來:「所以為什麼,你到底還是走了?剎車片裂開都挺過來了,就差世界冠軍前的最後一場……」他小心地遣詞造句,把握著分寸,他想刺激霍英說出實情,可他又太怕,太怕,讓霍英再疼了,以至於最後他的口氣也顯得不再確定,「是他們逼你走的?」

  「嗯。」霍英木然地點頭,「也是我太缺心眼。」

  「……是怎麼逼的?」問出這話,時郁楓忽然就覺得自己沒辦法再安分坐著了,他不想把這歸咎於酒,只是,回過神來時,他已經蹲在霍英椅側,他聽見自己在說,「哥,沒事的,都告訴我。」

  霍英似乎被他嚇了一小跳,直直瞪著他道:「坐回去。

  「我不要。」

  霍英愣了愣,騰地站起來,把椅子拉到一邊,竟也挨著時郁楓蹲了下來,帶著他氤氳熱燙的酒氣,和一種要滴下水結成冰的神情,「我喝多了……我不能現在這樣跟你說……」

  「能說。我聽。」時郁楓挪了個角度,直接攥住他的兩隻腕子。

  霍英掙了一下,腳下不太穩當,「不能!」

  「怎麼不能,酒後吐真言。」時郁楓一把將他攬在了雙臂之間,「我很想瞭解你,英哥,這麼多年,我一直在想……你。我更想理解你。好嗎?」

  靠在肩上的人像是受到了極大的震動,沒能掙脫,卻也不肯好好靠著他,只是隱忍地顫,「那你不許告訴別人,」他流露出小孩一樣的語氣,「你沒喝醉吧,你說話得算數!」

  「沒喝醉。」時郁楓笑了,試探著把他圈著,摟得更緊了些,由於身高差距,手長腿長,即便蹲著擁抱他也不覺得擠,「我最大的優點就是誠實,還有守信。」

  「……那我說了,」照舊是那種青雉的調子,引得時郁楓強忍一番才沒去撫摸他後頸毛茸茸的碎發,霍英似乎醞釀了十幾秒,再開口聲音就變了,虛弱,但冰冷,「摩納哥站的當晚,我把我平時開的一輛車的左前輪剎車片給拆了,是輛敞篷的攬勝極光,然後我切了個裂口裝回去。那會兒還沒確信是有人要害我,我也不想確信。我想看看,人為破壞之後再開動,剎車片是不是一定會出現一樣的形變。」

  說罷霍英推了推時郁楓,離得稍遠了些,時郁楓得以看完全他的面容——霍英整個人都灰白下來,只剩下嘴唇鮮紅,悄然顫了顫眼睫,就這麼看著他。

  時郁楓被看怔了,好在霍英自己又開了口:「我打開車庫,準備開出去試試看,結果有個人擋在我車庫門口,就是那個厄裡亞,然後他敲車窗,說要進來,我當時正好很想罵他,就讓他進了,坐在我的副駕駛坐上,他又提起總決賽的事,他跟我說如果三千萬不夠的話,要多少錢他都給,他說他有夢想,他想要世界冠軍,想讓他老爸對他刮目相看。」霍英長長地頓了頓,「追夢小少爺啊,他真是真誠……又非常驕傲。」

  「他放屁。」

  霍英則死死盯著地面,扶了一下椅子,他才穩住,「反正在別人眼裡,窮人幹這行,成天沒多大活頭的,百分百就是為了賺錢啊……三千萬我還不要,太不識抬舉了吧?我就不是該有賺錢以外想法的人。可是不湊巧,我就有!」

  話音一落,他把頭低得更深了,「我改我那輛車的時候,買車已經把錢都快花光了,還欠了貸款,我在意大利,租個車庫住裡面,每天超市關門前去搶過期食品,去福利社跟流浪漢搶暖爐和牛奶,那會兒我想的就不是賺錢!所以我就這麼罵他了,」霍英開始連珠炮似的小聲罵,用英文,可某些說法還是讓從小長在英語地區的時郁楓開了眼界,隨後他聽見霍英又說:「我把那小子給說哭了,說無地自容了,他居然說要殺我?然後他,然後……」

  「然後什麼?」時郁楓把拳頭攥得咯吱作響,臉上卻還保持著冷靜。霍英就這麼在他肩膀上哭了,他覺得這些回憶讓霍英沉得有點深。

  霍英也許是醉酒,蹲得越發不穩,又或者是,他正在害怕,在恐懼。他已經兜不住那些太久太久拚命拿著的脆弱,於是,這一秒,脆弱竟流露在這個第二次見面的男孩面前。因為這個男孩剛才好像跟他說過,「我想理解你。」

  他卻還是如夢初醒。驀地抬臉,拽著時郁楓的衣角,惶惶道:「我不說了,我不說了!」

  「沒問題……哥,哥!」眼見著霍英踉蹌著要站起來逃跑,時郁楓先他一步站在他跟前,拽他到沙發邊上,霍英扭著身子,掙得他心裡發癢,力氣也用不穩,最後倆人一塊倒在鬆軟坐墊上,他摁著霍英的肩膀,把他罩在身下,「你不用怕,更不用跑,」他又不假思索道,「你沒有錯,錯的是他們,是他們對不起你!所以你要把實情告訴我!」

  霍英空張著嘴,看著他,半晌,重重地點了點頭,為這句「對不起你」,他臉上透出的濕潤幾乎要再次下淚,隨後,便真的落下淚來,很不熟練,也很不爭氣地在下睫毛上抖,又在臉上縱橫,「你把手借我一下……」他仰躺著不再亂動,只是摸黑一般去抓時郁楓的右手,抓住了,就蓋到自己眼睛上去,「讓你看我這麼哭我還是覺得太丟人了。」

  時郁楓屏住呼吸,一動不動地用左手和膝蓋撐著重心,卻不敢在那眼眶上用一點點力氣。他出了很多汗。他知道,自己在剝開一個秘密,不對,他這是在剝開霍英……霍英就在他的手裡。霍英潮濕地把眼瞼和臉頰靠在他的手心。

  似乎被這麼捂著,霍英安心了些許,聲音也悶悶地冷靜下來,「厄裡亞……他不只是單純說說,我趕他下車,他居然拿出一個針管對著我,然後告訴我,他爸做的就是這個生意,」時郁楓聽得頭皮都麻了,感覺到手掌下眼睫的翕動,很柔軟,很沉重,此刻他在安慰霍英,可也在被霍英安慰,「墨西哥,針管,大財閥,我就懂了,毒唄,心裡最大的不是害怕,是憤怒,我想我去你爸的,沒多琢磨我就把車開出去,還把敞篷打開……我得在人群裡,如果在車庫裡被他紮了,那麼大劑量的嗎啡,我就成死了都沒人知道的那種了。」

  時郁楓只覺得燒心燒肺,眉心冒血。他看著霍英被汗濡濕的髮梢,以及煞白的臉,就在自己指尖,竟眼眶生疼,憎惡和殺意比以往任何一次聽到有關這人的謠言時,都要來得迅猛,已經讓他感到麻木。他就好比一個丟失了所拜先神的虔誠遺民,懷著滿心虧欠,終於遊蕩到找尋已久的廟宇,卻親眼看見唯一的一尊神像曾經如何被烤得崩裂,碾得粉碎,被打進塵埃。

  而最殘忍的是,這捧碎片此刻還帶著天上縹緲的氣味,就在他的面前,再聚成一個貨真價實卻傷痕纍纍的神靈。

  「你繼續說……英哥。」他極盡溫柔地輕撫霍英半干的淚痕,「不用睜眼,我在聽。」

  霍英乖乖地蹭了蹭他,絮絮地回憶著,「他沒有立刻扎,但他開始從方向盤上拽我的手,力氣很大,很狂暴,用西班牙語罵我。車庫外面是條馬路,馬路另一邊,是條河,河邊行人很多,我不能撞到他們,想剎車可是剎車片已經被我弄不好使了,然後那麼大一越野車,就在蒙特卡洛那小窄街上扭,」他咬了咬唇,用力道,「我必須得避開行人……很快就滑在河堤上,俯衝下去,就這樣他還在拽我的手。八十邁碰上一個廢橋墩,厄裡亞被甩到了河裡。我繫了安全帶,大概頭破血流吧,看著他掙扎,沉底,然後我暈了。醒來我聽說他死了的消息。」

  說完這話,他雙手捏住時郁楓蓋在他臉上的那隻,把它撤了下來,狐狸般上挑的眼睛星星亮亮地對上時郁楓的,「好了,最壞的已經說完了,我現在也沒什麼嚴重的心理陰影,」他綻出一個笑容,「臉盲也有個好處……誰跟我旁邊死了,死前還罵著我的名字,我都能徹底忘了他……我都能忘了,一乾二淨。」

  霍英就這麼神情鎮定地坐了起來。

  時郁楓也默默地在他身邊坐好,表情控制已經到了極限,他似乎並不覺得那位厄裡亞掉進河裡有多解氣,反而若有所思,露出了讓人毛骨悚然的神情,「你說過,是有一夥人,這個死了,坐牢的是誰?」

  霍英一愣,垂下眼睫,道:「就是他的團隊什麼的,折騰我的車得有技師吧,後來都真相大白了。」時郁楓總覺得這有點太輕巧,沒來得及再想再問,就聽霍英搶先一步道:「你知道是誰救的我嗎?是邱十里,很神奇吧,他把我從摩納哥警察局弄到醫院去治療,又在這個小島上給我找了安身的地方,就算我連他的臉都記不住,醒來就問他是不是把我綁架了。哈哈,我真的一直很謝謝他。」

  「他沒有問你什麼?」

  「問我什麼?」

  「繼不繼續開賽車。」

  霍英回答得很乾脆:「問了,我說我不想。」

  時郁楓目光一顫。

  霍英又道:「賽車讓我痛苦,我現在很輕鬆,很快樂。」

  時郁楓堅決道:「快樂不是這樣的。」

  他清清楚楚地記得,霍英方才是怎樣說的——「然後你又後悔,你又他媽的後悔。」

  霍英則搖搖頭:「等你到我這個年齡,」他長長呼出一口酒氣,把眼睛睜得大大的,「你就會發現,快樂的種類太多了。到時候你也許會想娶媳婦生孩子呢!」

  「你不想。」

  「我是說你,」霍英醉紅了臉,煞有介事地舉起根手指,「是說你也許會想。」

  時郁楓暗罵了一聲,罵的是自己,隨後他撲火似的,死死抱住霍英,這第二個擁抱要硬很多,他把他用盡全力壓在自己懷裡。什麼狗屁的墨西哥毒梟,什麼烏糟糟的死了還是蹲大牢,他連隔壁客房的大哥大嫂都不想再去在乎,煩躁地大聲道:「我想什麼!你再說一遍我想什麼!」他又突然恢復了喃喃,「我什麼都不想,最不想讓你碎了啊……」

  「什麼碎了,小——楓——啊——」霍英在他臂間變得很安生,軟綿綿的,他拖長尾音,又吃吃傻笑,「你再這麼抱,就真把我弄碎了!」

  「胡說。」時郁楓不肯鬆開一分一毫。

  「你這人怎麼這樣啊……你頭髮弄得我好癢。」霍英的聲音漸漸低下去,他打著哈欠,累極了似的,有種甜滋滋的嬌氣,但更多的,是衝動又茫然的支離破碎,他在這陌生的懷抱裡精疲力竭地接受修補,「我好睏,我睡了,我得睡了……」

  他還真就立刻睡著了。

  十多分鐘後,邱十里聽到客廳徹底安靜下來,輕手輕腳地出來查看。完全是黑的,他小心地打開壁燈,只見昏暗暖光下,時郁楓衣裝整齊,正在長沙發椅上睜著眼睛靜躺,而被他擋在身體和牆壁之間的,是枕在他胸口肩前安睡的霍英。

  「你喝了多少?」邱十里壓低聲音,指指小弟通紅的臉。

  時郁楓比了個「1」,然後皺眉指指客房大門,意思是讓他快點回去別過來騷擾。邱十里默然,歎了口氣,關上壁燈,回屋前他站在門口駐足良久,眼睛很快適應黑暗,他透過窗子看見深深夜色,看見灰壓的雲,也聽見又狂嘯起來的風雨,而在這風雨聲中,他那平時冷若冰霜的弟弟就這麼雙手摟著那個疲倦不堪的男人,那麼近,那麼緊,又那麼珍惜,好像一個倔強的孩子,在幽黑漩渦中抱緊自己最愛的純真。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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