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紅色剎車片(1)
「垃圾。」
時郁楓啐出這麼一口,聲量不大不小,聲線裡紮著冰碴兒。他冷眼看著那兩個方才跟自己纏鬥在一起的悲慘傢伙被扶進救護車,抹抹嘴角的血跡,扯開領子上的自粘扣,轉身離開。
賽車服不怎麼透氣,如今還悶了那麼大一片血忽淋拉的東西在前襟上,別人體液的腥臭讓他很不舒服。
也沒走幾步路,周圍吵吵鬧鬧,同隊的基本都是前輩,前輩都在議論他,藏不住恐懼,也藏不住試探,他們可謂是興味盎然。好比擺在他們面前的是一部驚悚片,他們要做的是為超自然生物憂心忡忡。
「楓,你還是要冷靜……」英語。
「小時!點解咁惡呀!」粵語。
「這是第幾次?我必須向邱經理告知他精神狀態有問題!」大概是道貌岸然的西班牙語。
無一不使時郁楓由衷地感到愚蠢,以及無聊。
到底有什麼好問的?兩個垃圾找揍,我滿足他們,僅此而已!時郁楓背對發動機轟鳴般的層疊議論聲,看著自己的影子,驀地暫停腳步。
都給我閉嘴!時郁楓握緊拳頭,眼底泛起血色。
閉嘴!時郁楓又把身子轉了回去。
「哈哈,點解?因為好玩!因為有人,嘴巴欠——」他把中文說得出奇字正腔圓,笑著,面對著那十幾位和自己有著同樣火紅色隊服的膚色各異的傢伙。眼神從每一張臉上劃過,他點了點頭,又穩步走向人群背後的那輛噴塗著紅黃格的F1賽車,每個人都立即避開他,站得離他至少五步遠。
「這輛誰的啊?」時郁楓繞過去,敲了敲側翼,還是笑。
多奇怪,當他需要誰發出點聲音來回答時,倒是一片死寂了。
時郁楓也不多猶豫,他隨手抄起一隻用來標識賽道的金屬路障,揚臂直接砸向那天價賽車的鼻錐,匡當,一大塊凹下去,匡當,前定風翼掉了一半。和普通跑車比,方程式賽車太過纖瘦了,彷彿幾下就能變形得徹底,時郁楓不過癮似的,乾脆從側面砸,直接衝著鐵皮裡包著的氣缸猛擊過去。
那姿態,那神情,專注到純真的地步,帶著股無所謂的放鬆勁兒,好像他是考完期中考跑去遊戲廳,用零花錢兌了一大捧硬幣玩籃球機減壓的高中生。
全世界他只關心自己是否能砸准。
就這樣,那輛精密的車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報廢,沒人上來阻攔,正如幾分鐘前時郁楓面無表情地狂扁兩位同事時,其餘各位都在一邊觀戰。
除去有節奏的撞擊聲,正午烈日下的賽道靜謐到窒息。
等等,又有人了,劃破這死寂。「邱經理!」西班牙語這麼喊,緊接著,熟悉的聲音爆炸在耳畔。「小楓!」是邱十里。他臉上是喝了一斤汽油的表情,撲上去,火急火燎地拽住時郁楓高抬的手臂,卻沒有預想中的拚命,時郁楓自己停了下來。
「我好了。」他扒開肩膀上邱十里的手掌,也丟下那只已經變形的鐵墩似的路障,無辜地垂眼看著這個比自己矮不止一頭的男人,在過猛的連續金屬聲之後,人的嗓音碰上鼓膜,有種微弱的失真,「阿嫂,我好了。」
邱十里抿住唇,頭腦嗡嗡作響,心裡十分明白,這意思是,這車已經砸報廢了。
他指指時郁楓的腦門,呼出口氣:「你真的好了?」
時郁楓答非所問:「是他們又講Howard的壞話,讓我聽到。」
「……你先跟我走。」邱十里把一臉乖乖仔樣的時郁楓拉遠了點,方才一起跟來的工作團隊已經訓練有素地收拾起殘局,包括處理廢車,包括安撫隊員。
時郁楓則拒絕走得太遠,他駐足不動,還是和那片混亂隔著幾步而已,好像必須要這對話被所有人都聽見,「嫂嫂,我知道那輛是誰的,」他舒展了一下肩膀,靈巧的,頑皮的,「他活該啦!」
邱十里捏起鼻樑,非常想狂吼「別叫我嫂嫂」,可最終還是無語。這一切所針對的對象,那位被拉去醫院的倒霉蛋,朋友被拗斷胳膊,本人被咬到爆血,備戰的車子還被砸得稀爛,結果放在時郁楓這兒,一句「活該」就能概括。
這小子的劣性,真是比他哥十九歲的時候還要誇張得多。
事實上,類似的情況出現過不止一次,確切地說,是十次以上。因果關係簡單到滑稽,有人八卦了幾句三年前隱退的那個賽車手,時郁楓立刻把人打得滿地找牙。不過,這次情節則尤為嚴重——上個賽季剛剛結束,難得的俱樂部集會,要重新排隊,人都基本來齊了,結果頭兩天就出了這種岔子。
被打的是個美國人,家裡是做石油生意的,還算是個人氣選手,身上投資不少,下個賽季還有實力跟時郁楓爭冠的那種。邱十里覺得棘手,但現在要做的,也只能是爭取讓時郁楓先服個軟,認個錯。
至少不能把事情搞成「時郁楓賽前公然攻擊競爭對手」這種惡劣性質。至於其他的,時家都擺得平。
他循循善誘:「小楓,這是第幾輛?」
時郁楓並不買賬:「我賠啊。」
邱十里有點煩躁:「你哥哥是不是說過,再犯這種事要怎麼辦。」
要道歉!就三個字!快說!
時郁楓則輕輕地眨了眨眼,黑瞳仁在陽光下泛著幽幽的綠,一頭透著灰的銀髮被微風吹落陽光。他屬於那種很會長的混血,亞裔和拉美裔在他身上奇異地相融,清秀加上狂放,蒼白加上濃烈,有種波動不定的美感,哪怕此刻他臉上有塵土,身上有血污。
他認真看著邱十里,很意外似的,翹起嘴唇微笑:「怎麼辦?要我休賽?」
邱十里簡直要吐血——休賽,休你個頭!這兩個字,他現在最怕別人趁機提出來,俱樂部必須考慮其他隊員的心情。結果這小子自己往槍口上撞!
他用餘光看看圍觀的諸位,琢磨著誰聽得懂中文,強壓怒火,轉移話題:「你的獎金工資都用來賠醫藥費維修費了吧!」
時郁楓還是笑,指指自己訓練服上排滿的各種標誌:「反正還有廣告賺錢。」
說罷,他頹然露出疲憊的神情,從邱十里手中拿過礦泉水瓶,漱漱口,肆無忌憚地把血水吐在地上,賽道被曬得極燙,水潑上去,甚至像在冒熱煙。
「直接從我賬戶扣就好,」說罷,他頭也不回地往賽道外的草坪走去,「我就是瘋了,去小黑屋反思咯!」
邱十里深深地皺起眉,盯他的背影看了十多秒,點起根煙猛抽。他身後的地上有塊耳垂。稀爛的。血淋淋的。人的。時郁楓剛才咬下來的。
這小孩之前揍人的樣子又浮在眼前。很凶,但稱不上凌厲,還是太嫩,但也夠麻煩。
是我瘋了,我鬼迷心竅,邱十里心想,我答應大哥,供你這個祖宗。
「嗨,夥計們,」他尷尬地清清嗓子,走到隊員堆裡,在議論爆發前搶先開口,神情無比關懷又真誠,「有件事我們商量一下。」
正值三月出頭,墨爾本秋風濕潤,南半球下午四點的陽光磨光了一切黑白分明,此刻只剩微醺。時郁楓已經換下訓練服,躺在沙發上百無聊賴地玩九階數獨,順便啜一杯橙汁。
對於要被關多久,他沒想法,也不在乎。
所謂小黑屋,其實也就是邱十里的辦公室,一座兩層小樓,有著嚴格的門衛系統。那人平時不在基地多待,時郁楓頭一次翻牆往裡爬是在十四歲的時候,觸動了警報,不但遭了電,還在三分鐘內被趕來的警衛制伏。
這番屈辱,讓時郁楓很長記性,等下次邱十里過來,他就明目張膽地拿走人家的鑰匙卡,復刻了一張磁條完全一樣的,從此便經常訓練過後刷卡進屋去逍遙。無論何時,啤酒汽水都塞滿冰箱,小影廳、大電視、各種遊戲機,應有盡有,簡直天堂。
此刻,天堂隨著音響裡那首《Love Me Tender》的驟止而暫停服務。
「……我服了,真夠瀟灑,」是邱十里按掉了一層的音響總開關,他砰地合上門,腳步聲循著樓梯,一步步靠近,「把你關在這裡面,能堅持多久?」
「一輩子。如果,你不在的話。」時郁楓仰在沙發靠墊上,伸了個懶腰,倒著看向這位天堂終結者。
邱十里歎氣,撈了一把他後腦勺,讓他坐正,隨即在他身邊的獨座靠椅上坐下,盡量顯得不嚴厲,「傷還痛不痛?」
「我沒受傷。」
邱十里點點頭,態度變得公事公辦:「中午那件事,我和大哥商量過了,這次不能像以前那樣。小楓,你最好還是休賽一段時間。」
時郁楓不吭聲,繼續填數字,喝橙汁。
「知道這次多嚴重嗎?」
「嚴重到要休賽——或者坐牢?」想到自家那位大哥,時郁楓就笑出了聲,「時湛陽最近看我很不爽啊。」
「老大知道你會這樣講,但不是所有事都能用賠錢解決,俱樂部現在人很雜,嘴也碎,你也的確不佔道理。」邱十里字斟句酌,其實休賽有更深的原因,甚至事關安危,無論如何時郁楓最近都該在避人耳目的地方待上一陣才保險。但他答應了時湛陽,那些破爛絕不讓時郁楓摻和,所以也不必提了。
他只是說:「老弟啊老弟,你已經十九歲,小黑屋這種事也不適合你了。你要學會控制自己的情緒。知道現在隊裡都對你是什麼態度?平時不在一起訓練,感情本來就不深,沒有人會試圖諒解你。」
「哦。」時郁楓應了一句,還挺給面子。
邱十里拍拍他的肩膀:「你看你每天這樣當刺頭,自己也覺得沒趣。」
「不當就會有趣了?」
邱十里反問:「一個朋友都沒有,就有趣了?」
橙汁已經被喝空,吸管嘖嘖地響,寫數獨的鉛筆芯也斷掉滑落,時郁楓頓時無事可做,只是垂眸,眼睫下有塊淺淺的陰影。他安靜地聽,陰影也安靜地顫,過了一會兒,他用鉛筆敲敲杯沿,「我確實有錯。」
邱十里倒是一愣。認錯?千年不遇。
果然,時郁楓又道:「錯也不改。」
邱十里深呼吸,壓住猛竄的罵人衝動:「這我知道!我就問問你,數沒數過打碎過幾個人的門牙?」
「那都是造謠的門牙。阿嫂,錯也分先後的,我不能讓Howard總是被他們亂議論,」時郁楓又來了勁,抬眼瞪著邱十里,「一群騎母雞的貨色,因為嫉妒,因為賤,去造人家開飛機的謠,多少年了,也不覺得可恥?他們是不是也要學會控制自己!」
邱十里忽然笑了,是那種很年輕的笑,難見於他少年老成的臉上。他像是想起了什麼輕飄飄的往事。「你知道Howard不是他們說的那種人。」
時郁楓愣了愣:「是啊。」
「第一次見到他是幾歲?」
時郁楓一臉不屑:「這什麼啊,溫情牌?」
「不是啦,我記得是十六歲?之後你傻乎乎問我怎麼追求——」
「沒有!」時郁楓慌慌張張,突然變了個人,生怕驚擾到什麼似的,聲音都變輕了,臉蛋也無措地垂下去,藏著那副害臊又彆扭的神情,卻又有著,一種小心翼翼的眷戀,「……我十三歲就在電視裡見過。」
邱十里對他這模樣見怪不怪,道:「對哦,所以你纏著大哥要玩賽車。反正十六歲也見過一面,在賽場,你那時候是個菜鳥,他是王牌,之後他就消失了,在就差一個獎盃大滿貫的關鍵當口,無緣無故退隱江湖,我說的對不對?」
時郁楓冷笑:「肯定是被人害的。我總會查出來——」
「好巧,你現在也差一個獎盃大滿貫,」邱十里打斷,又補充,「就是他差的那個。摩洛哥沙漠賽道,時間是下個賽季結尾,還剩不到四個月。結果你因為替他不平,堅持不懈,把所有人得罪個遍,面臨休練休賽的問題。」
時郁楓不作反應,撕開斷芯周圍的木頭纖維,準備繼續做下一頁的數獨。
邱十里仔細觀察他,越發胸有成竹,又道:「小楓,我們跳出來看看,像不像是Howard害了你?人家只是和你講過幾句話,就能讓你這麼多年困到死胡同裡面。」
「喂,你到底要說什麼。」時郁楓話畢就連著大罵了幾句,這是一下子被點著了,以邱十里屢試不爽的方式。他又扔了紙筆,霍地站起來,單手抬起,把垂肩的銀髮束在虎口裡面,完全不掩煩躁,居高臨下死死盯著邱十里的襯衫扣子,「我接受休賽。你們能不能不要總是把所有事都往他身上牽扯?我看人不爽,我打傷人,所以我挨罰,」他又坐下,「和Howard無關!你要這樣教育我,還不如去醫院看看你的傷員,當你的知心大哥去。」
邱十里巋然不動,坐得很直,淡淡道:「想見他一面嗎?」
時郁楓猝然屏息,又跳了起來:「什麼?」
邱十里不緊不慢地揚起臉:「我問你,想不想見一見……你的霍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