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急診室中,護士正為華定思包紮,所幸出血不算太多,血庫中還存著上次手術用剩
的一袋血漿,今日全派上用場。
扶蘇將我拉到一旁。
「你們這是怎麼了?流年不利,接二連三出事。」
我唯有苦笑,待他走後,找一個僻靜地方撥通林勳電話。
「阿勳,你可有相熟朋友在黃李關律師行?」
他大學唸法律,一干同學今日都已是業中翹楚,各律師行均有熟人。
「有,一位朋友新近成為那間律師行的合夥人。悠然,可是有事要我幫忙?」
「請幫我查一查華定思的財產狀況,越快越好。」
華定思一向請黃李關打理公司法律事務,私人文件多半也在那邊。
「我盡力,半小時後給你電話。」
我合上手機,才覺出心跳得厲害,臉亦發燙,衝到洗手間將面孔埋進冷水,直到大
腦缺氧,才將思慮鎮定下來。
半小時後,阿勳來電,一通鈴聲還未響完,我已按下接聽鍵。
「悠然,華定思名下財產有一幢公寓,位處銅鑼灣,兩千平方尺大小,上個月剛還
完貸款,還有3%的公司股份,是歷年按高級職員福利購得,另有不到三百萬的銀
行存款。」
「怎會只有這麼點?邵家的財產遠不止這些。」
「邵家原有財產盡數登記在你名下,公司53%的股權,還有一干動產不動產,包括
悠園。華定思立有一紙贈與書,載明這些歸你所有,所有權不因你們婚姻關係的存
續或終止發生任何變化。」阿勳的口氣中充滿疑惑,問我,「悠然,華定思搞什麼名
堂,這份贈與書是他五年前立下,他既不想要這些,當年為何謀算邵家?」
阿勳接下來說些什麼我已聽不清,只是渾渾噩噩站在那裡,半日不能動彈。
待腦子清醒些,我回到急診室,華定思正闔眼躺在床上輸液,我走近些,他突然張
眼,一伸手拽住我。
「你去哪兒了?」
我囁嚅,「去廁所。」
我沒甩臉色,讓他有些發怔,怔過後又將我拉近一些。
「悠然……」他躊躇半晌,看住我,「有很多事,我要向你解釋,我們應好好談一談。」
「等你傷好再說。」我突然生出說不出的慌亂,掙脫他,「寶寶應該睡醒午覺,我去
看看。」匆匆離開。
華定思額頭縫了數針,重又住進醫院。他躺了一下午,傍晚時分警察來訪,我看著
警察進去他病房,良久才自裡面出來。
晚上,寶寶讓護士接去洗澡換藥,我一個人呆在病房甚是無趣,又害怕華定思找
來,只得在醫院裡四處溜跶,走到醫院餐廳,進去喝杯咖啡。
「這麼晚喝咖啡,小心睡不著。」
我抬頭,見扶蘇端著餐盤站在面前,微笑著提醒我。
「這麼晚還沒下班?」我問。
「今天值夜班。」
扶蘇坐下,對著那盤炒飯狼吞虎嚥,片刻便只剩下一個盤底,猶自不足,又去取了
糕點水果過來,見我吃驚地望著他,不好意思地解釋,「做了一天手術,錯過午
飯,餓得透了。」
我笑,「醫生這職業外表光鮮,實際不知多辛苦。」
閒談幾句,扶蘇突然道:「如有心事,不妨說出來,可以減輕心理負擔,若是不方
便,我可幫你介紹心理醫生。」
我一驚,失聲問:「我表情這樣明顯?」
扶蘇看著我,似笑非笑,「你已經往咖啡中加了三匙鹽。」
我一怔,看向桌面,中間兩個並排的調味罐,我手中的湯匙正伸向砂糖旁的罐子,
舀第四匙鹽。
這一杯咖啡是要不得了,我苦笑著扔下湯匙,沉吟片刻,問他:「華定思的傷……」
「傷口不小,好在沒深到骨頭,問題不大,一週便可出院。」扶蘇看了看我,又道:
「寶寶也恢復得極好,再有一月應可回家。我剛同兒科主任碰過面,他說不會留下
後遺症,至於那些疤痕,可等寶寶稍長些後做整容手術。現在技術那麼發達,定可
恢復如初。」
扶蘇十分體貼,輕拍我手背,著意安慰,令我寬心不少,不複方才煩躁。
我又去買了兩杯咖啡,分一杯與他,對坐閒聊。
「你不急著回去辦公室?小心你那位朋友來探班,找你不到。」
「不會,他今晚有應酬。」
扶蘇聰明絕頂,定然早已猜到華定思同我關係非常,大家都是同道中人,再提起來
便不似初時尷尬,說起他男友來落落大方。
我笑,「你男友很是英俊,同你十分般配。」
「謝謝!」扶蘇微笑,眉梢眼角一段春色繚繞。
「呃,悠然,」他放下杯子,目中流露出希冀的神色,「若你今晚無事,關於那篇論
文,可否講一講?」
我胸口一窒,過片刻,問他:「你想知道這理論是否經過實踐?」
「是。」
「我們做了實驗,動物也好,亦或人體臨床,證實這理論完全可行。」
我深吸口氣,思緒回到從前,當時實驗片斷在腦海回放。
「前期動物實驗可說十分順利,在積累了一定經驗和資料後,我同麻省研究中心一
起,將它應用於人體。我做了上千對精子的融合試驗,得到八對融合成功的細胞,
經過培養,其中五對順利分裂成胚胎細胞。成功率不足百分之一。」
「啊,這麼低!」扶蘇皺眉,「那麼之後呢?這五枚胚胎可有再進行試驗?」
「有,當時我設計了兩套實驗方案,其一是將胚胎植入女性體內,由天然子宮孕
育,另一種方案比較冒險,是將胚胎植入一隻胎盤上,將胎盤放入男性腹腔,與小
腸相連,供給營養使之發育。「
「第一種方案好些,第二方案太過激進,風險極大。」扶蘇評論道。
「我知道,但我當時極度自信,自以為設計的實驗方案萬無一失,想一舉攻克兩道
難關,於是冒險一搏,執意選擇第二方案。」
扶蘇專注聽著,神色漸漸緊張起來。
「當時,精子的提供者之一自願擔任孕體。一開始,手術十分成功,那隻附有胚胎
的胎盤順利從小腸吸收營養,胚胎發育正常,我們簡直欣喜若狂。」
「後來呢?」
「胚胎發育到第二個月時突然出現變故,擔任孕體的男子遭遇情變,精神一度失
衡,嚴重影響身體狀況,以至胚胎在第三個月突然死亡,造成腹腔出血,危險異
常,雖經過手術搶回一條性命,但不得不切除掉連接胎盤的那段小腸。」
「啊!」扶蘇忍不住驚呼,「這麼說實驗失敗了?!」
「不,實驗沒有失敗,失敗的只是第二方案。」我低下頭,掩住表情。
扶蘇立即領悟,問:「你們又起用了第一方案?」
「是,」我道,「我從未遭遇這樣失敗,一時心灰意冷,只想結束整個研究,但遭研
究中心反對。這項研究是人類生殖技術的一場革命,若能成功,可改善上百萬同性
家庭的命運,研究中心不願輕易放棄,而且尚有四枚胚胎未被使用,足以再進行一
次實驗。我那時身體不適,無力主導實驗進行,也不願再做,他們瞞過我另選一人
負責,將四枚胚胎植入四名女性體內。其中三枚在發育過程中死亡,只有一枚植入
中心裡一位女性研究員體內的胚胎存活下來,成功發育成一名男嬰。」
聽到這裡,扶蘇悚然動容。
「十月之後,男嬰順利降生。他身上兩名生父的基因融合得極為成功,繼承了各自
父親的優點,十分健康漂亮,與正常途徑產生的孩子並無不同,唯一的異常,便是
他智商高於同齡孩子兩倍,教養起來頗費功夫。」
「這麼成功的研究怎麼沒見報導?」扶蘇不解,頓一頓,又問:「那孩子現在怎樣?」
「那孩子很好,去年十一月剛過了四歲生日,一切正常。至於報導……」我苦笑,「這
項實驗成功率極低,尚不適宜像試管嬰兒那樣應用於臨床,且孩子的父親不願此事
張揚,希望孩子在正常環境長大,研究中心考慮到這點,於是將所有資料封存,從
未對外宣揚。」
扶蘇聽完,感慨萬千。
「扶蘇,」我看他,「你一直關注這項研究,可是為著私人緣故?」
「是,悠然,我一直渴望擁有正常的家庭,生兒育女。現在這種情況非我所料,但
已不願改變。不論出於感情因素,亦或繼承需要,我都想要個自己的孩子。」
我沉吟,「不一定非要具有兩人基因……」
「我知道,但心結難解。」他表情澀然,「他若知我想要孩子,雖然不會高興,但定
會去找代孕母親幫我實現願望,可我不想這樣,非愛情的結晶我無法接受。而且,
我希望擁有的是我們共同的孩子,所以在看到你的那篇論文後才會異乎尋常的關
注。」
「扶蘇,你可有想過,若真有了孩子,而你們卻分手,孩子該怎麼辦?」
扶蘇抬頭,斬釘截鐵道:「那也是我的孩子,我當一如既往愛他護他。」
我們一通陷入沉默。
「把你的筆給我。」我道,扯過一張紙巾,寫下一串號碼、名字。
「打這個電話找一個叫維爾.甘森的人,告訴他你的願望,他或許可以幫你的忙。」
想一想,又補充道:「第一實驗方案由他主導獲得成功,但你是否能如願,還需運
氣。」
扶蘇接過電話,眼中透出又驚又喜的光芒。
與扶蘇在餐廳分手,我慢慢踱回病房,打開們,只見華定思纏著紗布的腦袋正與寶
寶的靠在一處,兩人擺弄著床上的一盤跳棋。
「你不在自己病房躺著,到處亂跑什麼!」我不悅道。
華定思正向我討好微笑,聽到我這樣說,笑容小時,解釋道:「我只是過來看看你
和寶寶。」說罷,迅速低下頭去,但我已看清他臉上一閃而逝的委屈。
「爹地,叔叔受了傷好疼的,很可憐,你不要再罵他好不好?」寶寶嘟著嘴抗議。
我本已覺得語氣太過,這下更是有些自責,過一會兒,訕訕地問他:「傷口還疼不
疼?」
「哦?呃……不疼了。」他先是怔怔地,隨後臉色和緩起來,偷偷瞟我一眼,見我沒再
生氣,又露出笑來。
「寶寶,今天就玩到這裡好不好,」我輕聲詢問,「讓叔叔早點休息。」
「好。」寶寶看看華定思額頭,立刻答應。我服侍他躺好。
華定思將棋盤收起來,卻徘徊著不肯離開,不時偷看我臉色,一會兒,到陪宿的床
上躺下。
「怎麼不回你病房?」我問。
他僵住,以為我趕他,低低解釋,又帶著乞求,「看不見你們,我睡不踏實。」
我一愣,只覺鼻子發酸,忙轉過身去,道,「你床頭沒有召喚鈴,晚上傷口若疼,
可叫醒我幫你喚醫生。」
只聽他輕快答:「嗯,我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