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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睜開眼,臥室裡昏暗一片,街燈自窗外射進來,映出家具影影綽綽的輪廓。我擦
掉額頭冷汗,發怔,最近這是怎麼了,總做惡夢。
照例起身去倒水喝,卻發覺廚房裡燈光明亮,已有人坐在桌旁,見我來了,溫柔的
問,「睡醒了?餓不餓?我做了些瘦肉粥,要不要吃點?」
我悲哀的發現,噩夢醒來仍是噩夢,我絕望。
許是我臉色十分失常,華定思看上去有些驚慌,匆匆放下碗勺過來扶我坐下,又倒
杯白蘭地塞進我手上。
我下意識握緊杯子,一口氣吞下半杯烈酒,總算能開口說話。
「華定思,算我求你,只要不傷害寶寶,要殺要剮說句話,我奉陪到底。」
華定思無奈苦笑,「悠然,我愛你尚且不及,怎會害你的孩子,令你傷心。你消失
這麼久,我好不容易找到,只想從今以後再不分離。只要你答應和我一起回香港,
自然能和寶寶團聚,愛屋及烏,我必定同你一般待他。」
我不語,瞪他,似看一隻豺狼。吃一塹長一智,邵悠然時到今日再上你當,不如去
撞牆。
我沉默足有半晌,華定思初時還沉得住氣,後來見我不肯就範,漸漸不耐,終於收
起柔情攻勢,冷冷一笑。
「好吧,我承認,此來另有目的。」
他拉開椅子坐在我對面,開始攤牌。
「一號研究室是你一手創建,你突然消失,所有研究項目都被迫停頓,我花重金請
頂級研究員來領導試驗繼續,五年過去沒有任何進展。董事會成員對我施加壓力,
當初的合作夥伴也起意退出,但公司已對這個項目投入大筆資金,一旦夭折,損失
難以計算。」
他盯住我,笑,「我知道關鍵技術就在你手裡,只有你,能讓這項研究起死回生。」
我大悟,原來如此。
這研究室是我留學回港後創建,邵氏投資,專門研究幹細胞,應用於臨床治療。前
期投資十分巨大,但研究一旦成功,所獲利潤足以抵得上十個邵氏。我領導研究小
組不過三年,關鍵環節已盡數掌握,若非那場變故,現下應已完成,進入獲利階
段。那時所投資金已近三億美元,若再算上這五年……數目確然不小。邵氏全盛時年
盈利不過二十億美金,這幾年竟有10%扔在這無底洞裡,難怪華定思狗急跳牆。
「悠然,這研究室是你心血,你忍心看它就此結束?」
這些舊事一概與我無關,我只要我的寶寶。
「你先把寶寶還我,再談餘事。」
「悠然,你當我是三歲孩子!若沒寶寶在手,你可會看我一眼,說一句話?」華定思
又回覆一貫溫雅,緩緩搖頭,微笑,「你答應回來幫我,等到了香港,自然能見到
孩子。」
我憤怒得不能言語,想把杯子摔到他臉上,可手顫得厲害,讓他看見,一把握住。
「屋裡溫度不低,怎麼冷成這樣?我去給你找件衣服穿上。」
他皺眉,起身去臥室拿件外罩給我披上,順勢摟住我,坐在一旁。
我掙不開,好一會兒才順過氣,道:「華定思,你這是綁架,我可以報警,讓你身
敗名裂。」
「悠然,你在醫學上是天才,可其他方面卻差了一大截,竟然想的這麼簡單。」他
笑,聲音輕快,「你對警察怎麼說?說我綁架你兒子,可證人在哪裡?有誰親眼看
見?你怎樣才能讓他們相信我有理由找你麻煩?」
是,我怎麼忘了,他有的是錢,毋需親自動手,自然有人代勞,即使有目擊者亦尋
不到他頭上,便是進了警局,還有一幫律師為他撐腰。
此時此刻,我已近崩潰,「你出去,我要靜一靜,等我想好自然答覆你。」
「不行,」他拒絕,「我要看到你才能心安。」
我再不能忍受,大叫,「我不能證明你綁架,但可以告你非法入侵,招警趕你出去。」
華定思錯愕,繼而失笑。
「悠然,你我是合法夫妻,即便警察趕到,沒有合理解釋,亦不能讓我從配偶的住
宅中離開。」
我大怒,「誰和你是夫妻?」
他耐心提示,「可還記得你我一同去加拿大旅遊,在卑詩省教堂中盟誓,還去婚姻
註冊處領表來填?」
是,我突然想起五年前那次出遊,在教堂看到一對同性夫妻舉行婚禮,感動莫名,
華定思趁機向我求婚,我們臨時買來戒指請牧師主持儀式,又將註冊表格一一填全。
「不可能,那表格並未交給註冊處。」
華定思和我均非加拿大籍,當時舉動僅為定情,不具實質法律效力。後來回港,那
紙註冊書便鎖進我書桌。
「你走後,我改持加拿大護照,並在你書桌中找到註冊表,交由律師辦理手續。悠
然,五年前你我已是合法夫妻。」
我徹底懵掉,不敢相信這一切,呆半晌,咬牙道:「我要離婚。」
「本港沒有同性婚姻,你不能入稟法院要求和我解除關係,須得在加拿大提起訴
訟。不過加國法律要求起訴離婚者需在加國居住一年以上,且具加國國籍。悠然,
你一直拿香港護照,沒我同意,不能結束這段婚姻關係。」
說到這裡,華定思似極得意,笑出聲來,在我臉上輕吻不休。
至此地步,四周已無出路。
我頹然呆坐,喪失思考能力。華定思見我面色不祥,不敢再刺激我,收斂些動作,
但仍是緊抱不放。
茫然中天色漸亮,晨曦的光輝射進來,照在冰櫃上方的像框上,裡面嵌著一張全家
福像,是寶寶出生時拍攝。伊琳娜剛生產完,一臉疲倦,我將寶寶抱給她看,共同
為小生命的降生喜悅無限。
我閉上眼,默念,伊琳娜,伊琳娜,我決不讓我們的孩子受任何傷害,他是我的骨
中骨血中血,我願付出一切代價保護他。
「我和你回香港。」
華定思同我耗上一宿,已有些疲憊,聽了這話,立時精神奕奕。
「不過,我有條件。」
「請講。」
「任何研究都不能保證一定成功,我只能盡力而為。若成功,我要你返還邵家祖
宅,並給我這項研究成果所得利潤的20%;若出現意外,不論研究失敗亦或你決定
終止這項投資,均須按我現在薪水的兩倍付我報酬。同時,不管哪種情況,你都必
須同意和我解除婚姻關係。」
華定思沉吟片刻,點頭,「可以,我現在就叫律師來擬房產讓渡書,由你指定一間
律師樓保管,等研究結束,立刻辦理過戶手續。」
「你這麼肯定我會成功?」
「我一向相信你。」
我氣噎,停一停,要求,「離婚協議書一併簽好,由律師樓保管。」
他當即拒絕,「這件事等研究結束後再說。」
我欲再掙,華定思先一步開口,「悠然,寶寶尚在我手,切莫逼我太緊。」
我只得噤聲,過一會兒,道:「你先將寶寶帶來,我這就向研究中心辭職。」
華定思正和律師通話,吩咐完諸項事宜,撂下話筒。
「研究中心那邊我已代你請辭,至於寶寶……,我們乘今天下午四時的飛機回港,我
保證,你很快會見到他。」
華定思效率一向很高,訓練出的手下亦都幹練。很快,律師上門辦妥一切手續,我
接過讓渡書,打電話給這邊相熟的律師,存進麻省一間知名律師行。
辦妥一切手續,還不到中午。華定思下廚做出幾樣菜色,都是我喜愛的口味。一天
一夜沒有吃東西,肚子確實有些飢餓,但大腦被煩躁憂慮佔據,提不起一絲進食的
慾望,勉強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回房收拾行李。
要帶的東西沒幾件,很快裝進箱子,我只好坐著發愣,華定思隔一段時間進來看一
眼,似怕我逃跑。見沒事,又出去打電話給手下,遙控各項生意。
好容易捱到兩點,華定思進來道,「走吧。」
隨後進來一名司機,提起行李出去,放進門外一輛林肯上。
我正欲上車,突然聽見汽車轟鳴聲從身後傳來,一輛銀灰跑車急馳到門前停住,維
爾一臉焦急,從車上下來。
「然,你今天沒來上班,人事部說你辭職回香港,出了什麼事?」
我僵硬地笑,「沒事,只是以前的研究工作出了些問題,老闆請我回去幫忙。」
「寶寶呢,也和你一起回去?」
我看一眼華定思,他正衝我微笑,但眼裡閃過的是不容錯辨的寒光。
「是,他已先走一步。」
維爾手足無措,焦急萬分,一把抓住我手臂。
「你什麼時候回來?然,我要等多久才能再見你?」
我張口結舌,不知如何作答,華定思已上前將我左手從維爾掌中抽出,替我答道:
「如非必要,不會再回來,比起麻省,還是香港更適合他。」
說完推我上車,同時抱歉道:「對不起,我們趕飛機。」
其言語無禮,與他平日風度大相逕庭,似是怕我說出什麼不該說的話,洩他老底。
車子在維爾呆怔間很快開走,倏忽不見了他站立守望的身影。
共事五年,維爾熱忱有加,一直待我與他人不同,雖然無法回應這份感情,但今日
這般匆忙告別著實欠妥,可惜我無暇他顧,只能心存歉疚。
駛向機場途中,車內氣氛壓抑非常。剛才險些露出馬腳,華定思似為此不悅,沉著
臉不說話,但那不關我事,我只看著車外景色,一忽兒盤算未來命運,一忽兒擔憂
寶寶。
過了會兒,華定思動起來,從座位那頭移到旁邊,抓住我手,喃喃低語,連說幾
聲,我才聽清。
「這手只有我能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