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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子駛進機場,停在貴賓通道入口處。司機從後備箱中取出行禮站在外面,我用力
甩脫華定思一路緊攥不放的手,下了車。
登機手續很快辦好,服務人員引領我們進入頭等艙,我一瞥間,已見裡面坐著兩名
西裝革履的大漢,似是保鏢,見到華定思進來,叫一聲:「華先生。」
我斜睨他,心中冷笑,怕我逃跑,竟連保鏢都備好,邵悠然何德何能,得人如此看
重。
華定思抓住我手臂到前排位子坐下,兩名保鏢訓練有素,立即坐到貼近艙門的最後
一排去,守住進出通道。
等了一會兒,登機時間將過,仍不見一人進來,寬大的頭等艙裡只我們幾人,顯得
有些空蕩蕩。來往香港的國際航班甚少這樣冷清,我不禁納罕。
「我知你喜靜,已包下整間頭等艙。」
似讀出我疑思,華定思釋惑道。
我一怔,前塵往事湧上心頭。
還記得我們相識不久,正是濃情蜜意時候,我前往峇里島度假,邀他同去。那時的
華定思還只是銀行中一名小小職員,入行不過一年,雖是名校碩士畢業,到底無權
無勢無靠山,香港中似他這般打工仔少說三十萬,個個靠那三兩萬月俸過活,又要
裝扮體面,月底如不向銀行借貸已屬萬幸,哪裡還有什麼節餘。我本打算出了他那
份錢,誰知他硬是不肯,堅持自己付款,寧肯後面兩三個月吃泡麵,不願讓人說他
攀附,遭人輕賤。我又是感動又是憐惜,退掉頭等艙及豪華飯店,陪他擠經濟艙,
住小旅館。那晚我們相擁坐在旅館簡陋的露台上,他俯在我耳邊許諾,「悠然,悠
然,我日後定要出人頭地,為你包下整間頭等艙,在酒店海景套房中與你相擁至天
明。」
心潮澎湃只一瞬,我別過頭去。八年過去,今日他承諾果然兌現,只是此情此景不
復當日,再做什麼也是惘然。
即使背轉了臉,亦能覺出一股纏繞不去的視線,我打定主意不去理會,閉了眼小憩。
一宿沒睡,不多時意識已漸模糊,將入夢時,一聲童稚的呼喚傳進我耳中。
「爹地!」
我倏地張眼,這是怎麼了?我竟聽到寶寶叫聲,難道是做夢,亦或是我幻聽?
「爹地!」
第二聲叫喚又來了,我真真切切聽到在身後響起,忙不迭回頭去看,只見寶寶立在
艙門前,見我撲向他,張開雙臂縱入我懷中。
這一天一夜,我擔驚受怕到極處,這時寶貝重回懷抱,不由緊緊抱住不肯撒手,直
怕他再被人掠走。
飛機即將起飛,空中小姐走來提醒系好安全帶,我站起身,這才看清寶寶身後還站
著一人,容貌俊朗,身形高大,只是滿臉的桀驁不遜,從骨子中透出股陰惻之氣,
若是尋常小女生見了,必定奉為偶像,我看了,卻心中一涼。
這人叫林烈,算是我家姻親,小時常在一處玩耍,稱得上青梅竹馬。卻不知我何時
得罪他,以至五年前與華定思聯手暗算邵家。
本以為此次綁架由華定思一手所為,看眼前情形,他亦參與其中。一個華定思已令
我疲於應付,再加上他……我胸口頓時一窒。
「真沒想到還能再見面。」
林烈扯一扯嘴角,算是微笑。
我亦冷笑道,「我也以為此生再不必見到你們。」
說完,領寶寶到右側座位上坐下,系好安全帶。
這是雙人座,只得坐我與寶寶二人,華定思想跟過來,卻已無位子,只好在通道另
一側揀個最靠近的位置重新坐下。
林烈冷眼旁觀,間或發一兩聲嗤笑,陰陽怪氣一如他小時候。笑夠了,坐到距我最
遠的一處座位上。
我們三人之間氣氛詭異,且均面色不善,空中小姐想必頗為頭疼,不知怎樣勸我們
安分,以免耽誤行程,這時見人都坐下,不由鬆出口氣。
飛機開始在跑道上滑行,速度漸漸加快,終於騰身躍入空中。寶寶從未坐過飛機,
第一次飛行興奮得很,扒在窗上向下看,一邊叫,
「爹地快看,我們飛起來了!」
「房子變得好小啊!」
「爹地,爹地,窗外有云彩,好像棉花糖!」
我本擔心寶寶受到驚嚇,見他仍舊活潑,知道沒事,放下心來,不時附和,陪他觀
景。
飛機升到預定高度,很快平穩飛行,我解開寶寶的安全帶,讓他趴窗上細看外面云
海。夕陽的光輝將云彩染成金色,美得令人歎為觀止。寶寶很是入迷,但到底小孩
子,久了便覺無趣,又嫌陽光刺眼,窩回座位看前方放映的動畫片,我這才有機會
問他失蹤情狀。
「寶寶,爹地囑咐過你不要亂跑,怎麼忽然不見?」
寶寶抬頭看我,大眼睛裡滿是委屈,兼且迷惑。
「我想去廁所,沒有亂跑,可是不知為什麼會睡著,醒來就在一間大屋子裡,那個
叔叔陪著我,」說著,小小的手指指向林烈,「他說是你朋友,你突然有事不能陪
我,要他照顧我,還給我看照片,裡面有你們的合影。」
寶寶年紀小,但思維敏捷,強過十歲孩子,幾句話說得明白,我一聽,怒上心頭,
向華定思質問道:「你對寶寶使用麻醉劑?!」
華定思從始至終眼神未曾離開我身上,見我發怒,立刻道歉:「對不起,是我不
好。不過那種麻醉藥很是安全,不會對孩子造成傷害。」
我還想再罵,一轉念又憋回肚裡。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人家肯道歉已是給我面子,
再追究下去又能如何,撕破了臉倒霉的還是自己。
我忍住氣,問寶寶,「醒來後有什麼感覺,頭暈嗎?有沒有想吐?」
寶寶搖頭,「頭不暈,沒有吐。」
我又詳細詢問一遍,確定寶寶身體無事,稍稍安定了些。再安全的藥物也有副作
用,寶寶才只四歲,真有什麼影響,華定思別想我能善罷甘休。
空中小姐過來為我們一一斟上飲料,我拿了杯橙汁給寶寶,啜著咖啡開始思索。
若說華定思是為研究項目前來要挾我,那林烈為何也要插上一腳。
說起林邵兩家姻親,倒與林烈並無多大關係。林烈的父親林子豪娶了我母親的姐
姐,算起來我稱他一聲姨丈,他們的兒子林勳大我一歲,是我表哥。不過這林烈卻
非姨母所生,乃是庶出,因姨丈風流的緣故,以至帶他回家扶養。
姨母性子冷苛,待他十分不好,倒是林勳很喜愛這個弟弟,與我玩耍時總將他帶
上,又怕他受人欺侮,極力維護。雖然林烈性子不討人歡喜,但亦漸漸融入我們這
群朋友中,才不致處處低人一等。
他身份特殊,在姨母那裡受盡委屈,縱有兄長在側,亦終於養成孤僻冷傲的性格,
除了林勳無人能令他脾氣和緩,與我的交情自然也不能算深,不過多年相交,縱然
不是拜把兄弟,亦應有幾分香火情,何以這樣害我?想來想去,應是為著報仇之故。
那段時日,林勳擺脫家族束縛,投身考古隊前往中東,一去杳無音信。姨母姨丈相
繼出現健康問題,不久病逝,林家大權落於林烈之手。他心胸不似林勳那般寬廣,
受壓多時,終於不用看人臉色,自然一心想報復往日欺他之人。可姨母已逝,無人
供他發洩怒火,尋來覓去,只我是姨母血親,活該遭他毒手。可惜林勳不在,否則
尚能攔阻幾分,令他不致這樣瘋狂,亦或者幸虧林勳不在,萬一林烈發起狂來連他
也不放過,那才糟糕之極。
想通其中因由,我只覺萬分冤屈,卻申訴無門,只得打定主意,兵來將擋水來土
掩,管他明槍還是暗箭,只管挺身迎上。
時近晚上,空姐呈上食物,其中一份奶油焗龍蝦的香氣將寶寶的注意力自動畫片上
引開。
我問他,「餓不餓?」
寶寶點點頭。
「你不是同性戀嗎,我還以為你一輩子不會有孩子,沒想到你也能抱女人,還生了
個兒子出來,寶貝得要命。」
林烈自坐下後一直安靜無語,這時突起發難,一出口便惡語傷人。
華定思聞言臉色一沉,低喝一聲「林烈」,欲阻止他胡言亂語,卻已不及。
我正將龍蝦剝皮,實不想理會這等無聊話語,倒不料寶寶很是好奇,遞給他的蝦肉
也不及吃,問我,「爹地,什麼是同性戀?為什麼同性戀就不能有孩子?」
寶寶求知慾強,我一向儘量滿足他,此刻也不例外。我一邊在心中將林烈祖宗問候
數代,一邊向寶寶解釋,「同性戀是指一個男人喜歡另一個男人,或者一個女人喜
歡另一個女人而成為戀人,因為兩人性別一樣,所以不可能有共同的孩子。」
寶寶想一想,道:「我知道了,孩子是由精子和卵子結合才能生出來的,兩個男人
在一起只有精子,兩個女人只有卵子,所以沒辦法,是不是?」
寶寶歪著頭,眼睛一眨不眨望著我,「那爹地是同性戀嗎?」
「是的,我是同性戀。」
「可是爹地和媽咪在一起生下我,媽咪是女人……」寶寶困惑無比,問:「那爹地喜歡
媽咪嗎?」
我放下刀叉,抱他進懷裡。
「是的,我喜歡男人,但並不妨礙我愛你媽咪,你媽咪美麗又高貴,值得任何人
愛,我也愛她,所以一起生下你。」
「你愛她,還離婚?」一記冷哼打斷我們父子對話,林烈嗤笑,「聽說你前妻和另一
個男人走了,是不是你根本無法滿足她,所有任由她給你戴綠帽子?」
這人心理變態,專揭人私隱為樂,與他生氣,無異降低自己身份,況且事實並非如
此。我與伊琳娜相互欣賞敬愛,彼此理解,絕非如他所想那般不堪,這些原不必說
給他聽,但寶寶關切他的父母,正凝神看我,卻不能不做解釋。
「你媽咪是個非常好的女人,不止我一人愛他,有人對她的愛比我更深,也能讓你
媽咪更加幸福,我希望她快樂,所以選擇放手。」我親親寶寶額頭,「寶寶也愛媽
咪,也希望她能更快樂幸福,對不對?」
寶寶很聰慧,懂事地點點頭,「我知道,是艾蒙叔叔,他愛媽咪,也很愛我,經常
寄禮物給我。」
我笑一笑,放他回座位吃東西。
林烈本欲令我在孩子面前難堪,卻不料我會與孩子這樣交談,吃驚過後反把自己悶
住,真是枉做小人。
寶寶吃幾口蝦,忽然又對我道:「爹地,我不介意你的伴侶是男人,你可以再找一
個爹地給我。」
林烈和華定思被這句話驚住,都停下進餐的動作看過來,我也嚇一跳,驚訝地看著
他,不知這孩子何出此言。
「維爾叔叔問我願不願意他做我的第二個爹地。」
我再一次意識到孩子太聰明太懂事真算不上一件好事,一時頭大。
「你的維爾叔叔永遠是你的維爾叔叔,他不會是你第二個爹地。」我認真道。
寶寶撇撇嘴,「好吧,這是你的事情,你自己決定。不過,爹地,」他鄭重地望著
我,「不管是男人還是女人,只要你喜歡,我都沒問題。」
我怔一下,忍不住笑,「好的,我知道。謝謝你,兒子。」
溝通到此結束,寶寶繼續埋頭吃龍蝦,我亦心情大好,有子如此,夫復何求。
林烈似是被我們父子氣住,不知怎樣再行挑釁,就此噤聲。
華定思也一路無語,但每次看過來的眼神愈加深沉,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