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六章 原諒
這天夜裡, 時進久違地做起了夢, 夢境內容十分單調,全是他以原主的視角, 拿著手機反覆給費御景打電話發短信, 卻始終得不到回應的畫面。
夢境的最後, 他放下了手機,麻木地晃出了門。
大哥仇視他, 三哥討厭他,四哥不管他, 五哥、五哥總是用帶著殺意的眼神看他……只剩下二哥還沒有直接對他表過態。二哥是在忙吧,肯定不是故意不理他的, 肯定不是也要像其他哥哥那樣, 換成另一幅模樣。
四周圍的人全在對著他已經毀容的臉指指點點, 街邊的建築很陌生, 他好像走了很久,不知道走到了哪裡。突然, 他在某棟大樓外看到了費御景的身影,他愣住, 然後像是抓到了最後一根稻草一樣,瘋狂地朝著對方追去,對方卻在聽到他的呼喚後,回頭冷漠地看了他一眼, 然後朝身邊人說了句什麼, 讓身邊的人攔住他, 坐上路邊停著的一輛車,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我不認識他,趕他走。 】
最後一絲僥倖碎裂了,他眼睜睜看著汽車離開,眼眶乾乾的,居然一滴眼淚都流不出。
這是原主聽到的費御景說過的最後一句話,也是原主和費御景見到的最後一面。
為什麼,為什麼?有道聲音在痛苦詢問。
時進唰一下睜開眼,愣愣看著病房的天花板發了會呆,然後坐起身擦掉額頭的冷汗,皺眉拍了拍自己的額頭——問什麼為什麼,你不是已經知道為什麼了嗎?對像是那個利益至上的傢伙,問又能問出些什麼來?再說了,他們都不記得了,不記得了!都是新的一輩子了,執著這些有意義嗎!
他突然有些生氣,但卻不知道是在氣誰,最後腦子一熱,乾脆翻出手機,找到費御景的號碼,給他連發了十幾條毫無意義的騷擾短信過去!
費御景這種人,就算問他了,他肯定也會說:我以前並沒有把你當弟弟;說不認識以後注定不會有交集的人,難道不對嗎;我承認我做錯了,要恨要報復都隨你,我也不強求你的原諒;下次你還想利用我的話,我很樂意,算我還你的……之類讓人完全接不住的話,面對這樣一個傢伙,生氣是浪費,仇恨也是浪費,就該煩死他!利用死他!欺負死他!把心裡的情緒盡情發洩給他,然後再也不理——
嗡嗡。
手機震動,一條短信發了進來,來自於費御景:做噩夢了?還是想我了?
時進滿心亂七八糟的情緒全部卡住,看著費御景這條幾乎是秒回的短信,又看一眼現在凌晨三點多的時間,想起在海上時,費御景滿身狼狽靠在船長室外的模樣,抬手摀住額頭,良久,放下手面無表情回道:想頭豬都不會想你,睡你的吧!
發完把手機丟開,側頭看一眼病床上睡得很沉的廉君,起床走過去,坐到床邊看了他一會,伸手抓住他的手,趴過去把額頭貼上了他的手背。
要快點好起來啊,寶貝。
……
時進早上醒來時,發現自己不知何時躺到了廉君的病床上,而廉君不見了踪影。這畫面太過熟悉,給人一種時光倒流的錯覺,他唰一下坐起身,掀被子下床,鞋都沒穿就朝著外面跑去,臉色煞白。
洗手間的門突然打開,廉君滑動輪椅出來,見時進六神無主地要往外跑,眉頭一皺,喚道:“時進,你幹什麼去?”
時進腳步猛停,回頭看向他,僵了幾秒,腦子終於真正清醒了過來,大鬆了口氣,放鬆身體轉回身蹲到他面前,按住他的膝蓋,虛脫說道:“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我還以為……我睡糊塗了,你什麼時候醒的?等一下,我去給你拿早餐。”說著就要起身。
“時進。”廉君拉住他的胳膊,看著他的眼睛,問道,“你以為什麼?”是因為什麼才會怕成這樣。
時進停下動作看他,本想隨便說點什麼糊弄過去,但對上他認真的視線,嘴張了張,還是選擇了說實話:“上次也是這樣,我從你病床上醒過來,你不見了……我就是剛睡醒還沒有反應過來,看到熟悉的情景,就以為自己又在做夢,誤會了,你別擔心。”
上次……應該就是他趁著時進睡著,自己去提前用藥的那次吧。那一次時進醒來後也是這樣衝出去的嗎,還有又是做夢這個說法,難道這個情景,對時進來說,已經變成了噩夢一般的存在?
廉君一瞬間想了很多,他看著時進故作輕鬆的表情和額頭的冷汗,忍不住握緊他的胳膊,把他往身前拉了拉。
時進疑惑,但還是順從地靠了過去。
廉君抱住他,側頭聽了聽他的心跳。
太快了,這是因為恐懼才出現的心跳過速。
所以那天,時進就是懷著這種心情,在一覺睡醒後,看到了在隔離病房裡生死不知的自己嗎?明明是不想讓他擔心,才故意不喊醒他,提前去用藥的,結果卻變成了他的噩夢。
太糟糕了,原來為了怕對方擔心而瞞著對方什麼,結果卻讓對方更擔心這種事,是他先開始做的。是他沒有給時進安心,所以時進才會潛意識的沒有回報安心,是他教壞了時進。
“對不起。”他摸了摸時進的頭髮,認真道歉,“那天沒有喊醒你就去用藥,對不起。”明明他才是更年長的那個,怎麼能先犯了錯。
“別怕。”他抱住時進,安撫地輕拍,“我已經沒事了,別怕。”
時進愣住,然後猛地伸臂抱住他,埋頭在他肩膀上用力蹭了蹭,努力用輕鬆的語氣說道:“你又亂說些什麼……我又沒怪你,那天明明是我自己睡過頭了。”
廉君又摸了摸他的後腦勺,說道:“我不是個合格的戀人,讓你擔心了,對不起。”
時進覺得自己有些沒出息,都活了兩輩子了,居然還會因為喜歡的人說了幾句並不煽情的話而突然想哭。是前段時間壓抑得太狠了嗎?他給自己找著理由,努力深呼吸調整著情緒,然後退開身,笑著親了廉君的臉頰一下,說道:“如果你一定要道歉的話,那我原諒你了!”
廉君摸著他努力翹起的嘴角,沒有說話。
“所以別亂想,如果你實在覺得對不起我,那就加油養身體,爭取快點好起來。”時進握住他的手,又親了親他摸過來的手指,傾身開心地蹭了蹭他的臉,發自真心地感嘆,“真好,你終於熬過來了,感覺我今天能多吃一碗飯!”
廉君側頭更靠近他,眼簾微垂——怎麼總是這麼快就說了原諒……
“笨蛋。”
時進一愣,皺眉想要退開身,不滿說道:“你剛剛說了什麼,我怎麼聽到你在罵我?”
廉君把他的腦袋按回來,輕嘆之後,嘴角終於久違地勾了起來,說道:“時進,我不會教你怎麼去當好一個副首領,因為這不必須,但我會學著依靠你,也希望你能變得更依靠我,以後我們都別再瞞著對方去涉險了,好嗎?”
時進皺著的眉頭鬆開,抿緊唇,伸手回抱住他,說道:“好,我以後什麼都告訴你……但你不許再睡那麼久,你知道的,你一不盯著我,我說不定就又亂來了。”
“嗯,我知道。”廉君側頭親了親他,再次說道,“這次是我不對,對不起。”
幹什麼一直道歉,到底誰才是笨蛋。
時進在心裡嘀咕,然後滿足地親了他一口,彎著眼睛笑了起來。
他家的寶貝,果然是最好的。
……
時進又恢復了從前那不怎麼穩重的模樣,工作的事廉君不希望他管,他就不再管,每天專心和廉君的一日三餐較勁,對著龍叔給的單子,想盡辦法地讓廉君多喝一口牛奶,或者多吃一口飯。
廉君似乎也放下了心頭大石,身上的氣息變得放鬆柔和了起來,開始乖乖按照龍叔列的計劃慢慢養身體,不再玩激進了。
對於他的自覺,龍叔很是鬆了口氣。這趟出航折騰下來,廉君的身體情況有所損耗,雖然沒有昏迷,但每天的睡眠時間卻很長,精力也很差,如果再玩激進,身體可能會垮掉。他本來還在苦惱如果廉君還要繼續亂來,他該怎麼阻止,現在廉君願意慢慢來,他簡直做夢都要笑醒了。
鑑於廉君已經主動配合了,所以對於廉君清醒的時候時不時處理一下工作的行為,龍叔選擇了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然後在背地裡偷偷找時進“告狀”,希望時進能管管廉君。
時進當然也不希望廉君這麼快就重新開始工作,但是……犯了錯的人沒有資格指手畫腳,面對廉君堅持的視線,他只能妥協,然後退而求其次地給廉君規定了每天的工作時間,牢牢盯著廉君不許他多工作一秒。
好在現在道上也沒有什麼大事需要廉君忙碌,航道的事有卦五和卦九盯著,章卓源那邊有卦三聯絡,午門等幾個組織忙著給自己善後斷尾,沒工夫來煩滅,所以廉君只需要跟進一下生意融合的事情就行了,不算太忙。
一切都在緩慢好轉,外界因為航道的事情各種風雨欲來,時進這個事件的策劃者,卻在廉君的有意隔離下,過上了隱居般的悠閒生活,每天最大的煩惱是該怎麼讓廉君多休息一會。
時間匆匆流過,一個星期後,卦一和卦二受完罰回來了,兩人也不知道是受了什麼折磨,回來時全都是一臉菜色,身上還有一股濃重的魚腥味。
時進見到他們的狀態,心裡十分愧疚,欲言又止地想要說點什麼。
“別,別道歉,也別問我們幹什麼去了,我好不容易才忍住不吐。”卦二阻了時進還沒出口的話,問道,“君少情況怎麼樣了?”
提到廉君,時進表情好看了一點,笑著回道:“已經可以正常進食了,精神也好了許多,龍叔說如果毒素不再突然活躍的話,按照現在的情況,大概一個月後,他就可以開始復建了。”
復建,那不是說君少要站起來了?
卦二眼睛一亮,確認道:“是我知道的那個複建嗎?”
卦一也朝著時進看去,神情難得的激動。
“是。”時進點頭,提到這個就止不住地笑,“毒素活躍期過去之後,廉君走路就已經不會再覺得腿疼了,他現在坐輪椅只是因為身體還很虛弱。等再過一陣,他身體好點了,應該就能正常走路了。”
卦二激動低喊,忍不住用力捶了卦一一把。
卦一被捶得臉一黑,皺眉揉了揉自己的肩膀,一點不讓地反捶了他一下,然後看向時進,臉上帶了笑,說道:“謝謝你,多虧了你。”
“沒有。”時進回答,突然有種苦盡甘來的感覺,“是多虧了大家。”
……
卦一和卦二回來之後,廉君需要處理的工作變得更少,終於能安心的休息了。時進開心極了,越發粘著廉君,想著法地哄他多吃飯,小心盯著他治療的方方面面。
四月下旬,各方博弈之後,航道事件的處理結果出爐——所有涉嫌攻擊時進的組織全部下牌,進入清剿程序;未來的半年進入警戒期,一旦發現再有組織不顧約束條約,不管不顧地在不合適的地方開火,官方將直接武力處理。
這是自官方和暴力組織關係和緩以來,官方第一次如此態度強硬的處理問題,所有組織的首領都嗅到了不妙的味道——這次的航道事件可是差點鬧出了外交問題,這麼好的一把刀,官方恐怕還有後招。
果不其然,處理結果宣布之後沒多久,章卓源就藉著這件事的由頭,以避免再發生類似事件的理由,要求所有合法的掛牌組織接受官方的檢查。各大組織首領叫苦不迭,想對嗆又沒人牽頭,心裡簡直恨死了那些挑事的組織和背後的正主。
滅作為航道事件的關聯人,自然也受到了官方的“關照”,卦二翻了翻章卓源藉機發來的“慰問”文件,冷笑說道:“這章卓源還真是記吃不記打,居然想藉著這次的由頭,摸清滅的資產動向,想得美。”
時進聞言皺眉,問道:“好處理嗎?“
“好處理。”卦二回答,笑得嘲諷,“章卓源大概是忘了他現在是個什麼立場。”
……
晚飯過後,卦二向廉君匯報了章卓源試圖派人過來“檢查”滅內部事務的事情。
廉君聽完眼神變冷,直接拿出手機,給章卓源撥了個電話,開門見山說道:“很抱歉,這次的‘檢查’我不接受。“
章卓源一看他來電話就知道要不好,聞言硬著頭皮說道:“這個是上面發下來的任務,要求所有的組織都必須接受檢查,我不好給滅搞特殊。”
“我不想聽你這些托詞。”廉君語氣冷淡,每一句都在撕破臉的邊緣試探,“章主任,這次時進為你爭取到了這麼大一個優勢,我沒有指望你心存感激,但我希望你不要以怨報德。我可以跟你說實話,滅最近確實在藉著瑞行,轉移部分已經徹底轉型洗白的產業,那些是我給時進的未來保障,我不希望你去動它們。如果你非要打這個小算盤,那麼你不給我後路,我也只能立刻去自取滅亡了。”說完直接掛了電話。
章卓源被懟了一臉,滿臉菜色地看一眼手機,頭疼地揉了揉額頭。
……
三天后,章卓源遞了消息過來,表示上面已經決定取消針對滅的檢查。廉君這才算是消了氣,主動給章卓源打了個電話,說了幾句安撫的話。
四月的末尾,龍叔和邵建平一起找到廉君,說道:“治療即將進入下一個階段,島上沒有合適的設備,必須離開了。”
廉君聞言側頭看向窩在書房角落,正痛苦地跟著馮先生補課的時進,點頭應道:“那盡快安排吧,不用顧慮我。”
五月初,眾人登上了回B市的飛機。
到達B市後,眾人沒有回會所,而是直奔大學城的療養院而去——如果沒什麼意外,廉君接下來的治療都將在這裡完成。
長途飛行太耗體力,廉君一到療養院就睡著了,時進安頓好他之後走出病房所在的大樓,坐在外面的花壇上,看著花壇裡開得燦爛的不知名花朵,頭也不回地問道:“五哥,你是不是有話要跟我說?”
黎九崢從花壇後走出來,坐到他身邊,說道:“小進,我該回醫院了,那邊來了一個重症病人,我得去看看。”
時進側頭看他,問道:“現在就走嗎?”
“嗯,接我的車就在隔壁大學停著。”黎九崢回答,手掌緊了緊,鼓足勇氣側頭,對上他的視線,問道,“等我忙完了,還能再來看你嗎?”
時進仔細打量一遍他的表情,然後深深看進他的眼裡,直到確定自己從這張臉上,再也看不到任何一點過去那個“黎醫生”的影子之後,才笑著點了點頭,應道:“當然可以,下次來看我的時候,記得給我帶蓉城的特產。”
黎九崢的表情肉眼可見地一點一點明亮起來,抿唇小小地笑了笑,開心地應了一聲,又試探著問道:“那我可以抱抱你嗎?”
時進主動側身抱住他,輕輕拍了拍他的背。
黎九崢立刻回抱住他,好好感受了一下他的氣息,然後克制地鬆開手,壓著不捨站起身,從花壇後拿出自己的行李拎上,說道:“那……那我走了。”
“五哥再見。”時進笑著擺手。
黎九崢見他沒有像之前送費御景離開那樣,提出送一下自己,眼神黯淡了一瞬,不過他又很快重新打起了精神,也笑著朝著時進擺了擺手,提著行李轉身往外走——起碼在離開的時候,他得有個哥哥的樣子,不能太過失態。
“五哥。”時進突然喊住他。
黎九崢立刻轉回身看他,眼帶期待:“怎麼了?”
“在船上的時候,你衝過來,是想做什麼?”時進問著,表情認真。
黎九崢愣了一下,嘴巴張了張,卻沒說出話來。
“五哥,我想知道為什麼。”時進強調。
黎九崢對上他的視線,沉默了好一會,說道:“我是醫生,如果……我或許可以救你,不,我一定可以救你,必須可以救你。”
【我不讓你死,你永遠也別想死。 】
時進突然想起了在原主的記憶裡,黎九崢曾說過的這句話。這句話從另一個層面來理解,是不是就是現在黎九崢說的——我一定可以救你。
我會救你,付出我的一切救你,所以你別死,求你。
他彷彿聽到了上輩子走到絕境的黎九崢,那困在心靈的痛苦哀求。
……算了。自欺欺人也好,過度腦補也好,都算了。
“五哥,我原諒你了。”他朝著黎九崢微笑,終於毫無芥蒂地,坦然地說出了這句話,“你想殺我的事,我原諒你了,我不怕你了,也不怪你了,所以明年再一起過年吧,你沒有媽媽,我也沒有媽媽,我們湊在一起,正好。”
黎九崢怔怔看著他,眼眶一點一點變紅,突然低頭用力揉了揉眼睛,說道:“謝謝……謝謝,小進,對不起……我,我會來找你的,明年……不止過年,明年我也會來給你過生日,未來的好多年我都……對不起,我……”
他突然停了話頭,狼狽轉身,加快速度離開了這裡。
時進沒有去追,坐在原地目送他消失在樹影和花叢之後,抬眼看向天空,深吸一口氣,又淺淺吐掉,坐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轉身小跑著回到廉君所在的病房,確定廉君還睡著之後,脫掉外套和鞋子,小心掀開廉君的被子,擠了上去。
“去哪亂蹭了,一股花粉的味道。”廉君突然睜開眼,伸手抱住了他。
時進一僵,低頭把自己悶在他懷裡,不讓他看自己的臉。
“你也就只有這時候會找我撒嬌。”廉君按住他的後腦勺,溫柔地揉了揉,低頭親吻他的頭頂,“睡吧,捨不得他的話,我們下次再約他出來玩。 ”
時進抱緊他的腰,聞著他身上的氣息,沒有說話。
小死突然開口:“進進,你的進度條降了,到40了。”
時進心弦一顫,忙閉上眼,感受著廉君身上傳過來的體溫,放縱自己在這個溫暖的午後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