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夢想
容洲中最後坐到了向傲庭身邊, 和時緯崇一起把陳清夾在了中間, 到此,廉君這頓老友聚餐算是徹底被攪黃了。
確定廉君基本安全了之後, 時進見好就收,十分識趣地安靜下來,還把向傲庭的羽絨服還給了他,然後藉口給哥哥們加餐具獨自摸出了包廂,找上了卦二。
卦二靠在圓桌邊上, 見他一臉嚴肅地靠過來,挑眉問道:“怎麼了, 被你哥欺負了?”
“不是。”時進湊近他,壓低聲音說道, “剛剛我去接人的時候發現四周幾個包廂裡好像有人,但服務員卻說今天二樓三樓都是空的,我覺得有點奇怪,咱們最好多注意一下。”
卦二眼神一閃,說道:“今天這里二樓三樓確實沒人, 陳先生說考慮到君少身份特殊,所以提前把二樓三樓給包場了。你看到哪間包廂有人?怎麼發現的?”
時進覺得他反應有些不對, 太淡定了,狐疑地看著他, 回道:“隔壁兩間好像都有人, 剛剛我鬧著玩把我三哥的帽子和圍巾在走廊上摘了下來, 然後我聽到本來是空的包廂里傳來了一些模糊人聲……”
他說著說著, 見卦二表情越來越奇怪,漸漸回過味來了,伸手揪住卦二的衣服,壓低聲音咬牙說道:“你知道隔壁兩間包廂有人?”
“知道啊。”卦二摸了摸鼻子,想笑又憋住了的樣子,伸手指了一下地面,“一樓大堂裡坐著的還全是官方的人呢,不然君少怎麼可能答應讓你過來,所以放寬心,該吃吃,該喝喝,天塌下來了有高個的頂著呢。對了,你哥怎麼一個個全來了,你喊來的?還有,你剛剛那麼誇你那幾個哥哥,是看出陳先生不對,故意的?你這也太敏銳了吧,腦子怎麼長的。”
“……不是,我就是誇著玩玩。”時進從牙縫裡擠出一句,鬆開他,突然覺得心好累,在心裡喊小死,“我覺得自己就是個傻子。”
小死短暫沉默,蒼白安慰:“沒關係,我比你更傻。”
時進:“…………”
時進生無可戀地帶著餐具回了里間,癱在廉君身邊不說話,徹底蔫了。
“怎麼了?”廉君詢問。
時進瞄他一眼,又瞄一眼陳清,搖了搖頭,默默把椅子往向傲庭那邊挪了挪,決定暫時和廉君單方面絕交幾分鐘,緩解一下今天過於波動的情緒。
廉君看一眼兩人之間拉大的距離,斂目沒再多問,按鈴把卦二喊進來,又要來了菜單,添了幾道菜,其中有一道是時進曾經說過想吃的烤全羊——的幼年版,烤羊羔。
時進已經深陷自我厭棄深淵不可自拔,並沒有注意到廉君報的菜單。
向傲庭同樣注意到了時進情緒的變化,心裡十分滿意他和廉君的“保持距離”,伸手幫他把餐具也往這邊挪了點,問道:“餓了?”
時進搖頭,抬眼看著他,幽幽問道:“四哥,我剛剛介紹你們的時候,是不是顯得特別傻?”早知道廉君對這次出行是有準備的,他又何必鬧這一場,老老實實坐著蹭飯就行了。
千言萬語一句話,他果然還是太年輕。
向傲庭見他蔫蔫的,眉眼軟化,剛準備開口安慰,坐他旁邊的容洲中就開了口,語氣古怪:“你什麼時候不傻了?有些人雖然身體長到了十八歲,但智商卻還停留在十年前,不傻是不可能的,這輩子都不可能。多大人了還顯擺哥哥,羞不羞。”最後一句話聲音比較小,幾乎只是在唇邊嘀咕了一下。
時進惱羞成怒,怒目而視,朝他揚起了拳頭。
容洲中瞪他一眼,不理他了。
向傲庭夾在中間,有些無奈,還有些想笑——太久了,這種兄弟之間打打鬧鬧溫情相處的畫面,已經太久沒有出現過了。
今天這頓飯畢竟是廉君的主場,時家幾位兄長算是不請自來,所以在等菜上齊的功夫,時緯崇識趣地以有事想和幾個弟弟單獨說的藉口,喊來服務員在外間另開了一桌,帶著幾個弟弟去了外面。
時進也跟著去了,廉君沒有阻止,只囑咐卦二一會讓服務員把後面加的幾道菜都送到時緯崇那桌去。
本來熱鬧的包間迅速冷清了下來,廉君親自給陳清倒了杯茶,放到桌盤上轉到了他面前,沒頭沒尾地說道:“時進對危險的感知特別敏銳。”
陳清被“危險”這兩個字刺地心臟一跳,伸手接下了廉君轉過來的熱茶,乾巴巴應道:“是、是嗎,他看起來年齡不大,是你收的新人嗎?”
“是的,他成長得很快。”廉君靠在輪椅上,又給自己舀了一碗湯,邊慢慢地攪,邊狀似閒談般地說道,“時進很懂分寸,也很貼心,從不會對第一次見面的人過於無禮。”
陳清聽著聽著,額頭慢慢出了汗。
兩人相識多年,陳清自詡對廉君沒有七分了解,五分也總該是有的。 廉君從不會在不恰當的場合說些沒意義的廢話,但現在廉君卻突然沒頭沒尾地誇起了一個新收的屬下,並表明這個剛剛處處顯得高調咋呼的屬下平日裡是很懂分寸的,再結合之前那句“時進對危險的感知特別敏銳”,陳清幾乎是立刻就明白了廉君的意思——我知道你的不對勁,不僅是我,甚至連我新收的屬下都看出了你的問題,所以趁我還沒撕破最後一絲溫情的面具,你最好抓緊機會主動坦白。
“廉君……”陳清開口,想說什麼,嘴張了張又閉上,像是被人抽去了精氣神一般,癱軟在了椅子上,苦笑了一聲,“廉君,你還是這麼……我記得你以前是不喝湯的。”
“人都是會變的。”廉君終於抬眼看他,問道,“當年我送你的那盆富貴竹,長得還好嗎?”
陳清一愣,咀嚼著這個太久沒聽到的暗號,眼神恍惚一瞬,眼眶突然就紅了,抬手抹了把臉,像是下定了什麼決心一樣,坐正身子,緊緊看著廉君的眼睛,回道,“挺好的,發了三根新芽,可惜被貓抓爛了一根,另外兩根被我太太挪到新盆了,也不知道能不能救活。”
這話的意思翻譯過來就是:自我們分開,我有了三個新的家人,其中一個被傷,另兩個被抓,被傷的是我太太,被抓的是我孩子,請救救他們。
廉君攏眉,見陳清滿眼期盼緊張地看著自己,朝他點了點頭,溫聲回道:“會救活的,喝點湯吧,今天這湯不錯。”
得了許諾的陳清身體陡然放鬆,臉上露出一個想哭又想笑的表情,像是長久以來壓在心裡的石頭終於鬆動了一點,無聲對廉君說了聲謝謝,主動扯起了其他話題。
外間,時家幾兄弟的飯桌氣氛也不太平靜。
時進獨坐一邊,三位兄長坐他對面,中間是陸續上齊的各色美食,菜香瀰漫,卻沒人動筷,陣勢如同三堂會審。
時緯崇開門見山,說道:“小進,這次我們過來,是想和你、也和廉君談點事情。”
時進已經猜到時緯崇和容洲中多半是向傲庭喊來的,只是不知道他們是為什麼過來,見時緯崇表情這麼認真,不由得有些頭皮發緊,問道:“你們想談什麼?”
“談你的去留問題。”時緯崇回答,眉頭微皺,語重心長,“廉君說你的去留全由你自己決定,小進,我希望你跟我回家。”
原來是要談這個。
時進稍微放鬆,依然狠心拒絕:“大哥,對不起,我不想回去。”
“小進。”時緯崇面露不贊同,說道,“我以為我們已經解開了誤會。”
時進早就想和這幾位已經排除了殺人兇手嫌疑的哥哥們好好談談了,見此時時機正好,於是整理了一下語言,認真說道:“大哥、三哥、四哥,我以前確實對你們有些誤會,這段時間也太過任性,害你們為我擔心了,對不起。我不想騙你們,以前我不想回家,確實有一部分你們的原因,但現在我不想回家,卻只是因為我想留在夜色,我喜歡這裡。”
時緯崇三人齊齊皺眉。
“咱們家的情況畢竟和普通家庭的不一樣。”時進繼續解釋,語帶嘆息,“你們各自有各自的生活和事業,有各自需要照顧的親人,我身份尷尬,跟你們回去,也不過就是重新住回那棟空蕩蕩的大房子,一個人上學放學,等你們偶爾有空和我聯繫一下……我這麼說不是在指責你們什麼,只是想讓你們明白,比起以前那種生活模式,我更喜歡現在的生活。呆在廉君身邊,我一樣可以學很多東西,不比在學校差,卦一他們都在很用心的教我,我很喜歡他們。你們就當我是在廉君這裡上大學,只不過學的東西比較另類……我已經成年了,你們就信任我一次,好不好?”
時緯崇眉頭緊鎖,向傲庭表情緊繃,就連容洲中都擺著一臉“你在說什麼傻話”的表情,無聲告訴著時進他們的答案——不好,怎麼可能好,哪有哥哥會同意弟弟去黑社會那裡上什麼狗屁“大學”,嫌日子過得太痛快了嗎。
向傲庭搖頭說道:“小進,這不是信任不信任的問題,而是你呆在廉君身邊,隨時可能會遇到危險的問題。”
時緯崇補充問道:“小進,你有沒有想過你的未來?你這是在斷自己的後路。”
“我知道,我都想過。”時進看向他們,堅定回道,“可即使危險,我也想留下。四哥,如果我現在跟你說,開戰鬥機很危險,想讓你退下來選一個更安全溫和的部門,你會願意嗎?”
向傲庭皺眉,不說話了。
時進又看向容洲中,問道:“三哥,如果我說當明星很危險,時不時要被私生飯騷擾,還得面對無處不在的狗仔,想讓你過回普通人的生活,或者退居幕後,你願意嗎?”
容洲中冷笑:“你愛作死就作死,拿我類比什麼,再把'明星'這種花瓶頭銜安在我頭上,我把你頭擰下來。”
時進:“……”
時進選擇無視他,又看向了時緯崇。
時緯崇抬手打斷了他準備問出口的話,眼神有些複雜,像是又重新認識了他一次,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雖然我有一萬種方法告訴你呆在廉君身邊的危險,和其他職業可能遇到的危險有著本質的區別,但你估計也不會聽。我現在就只問你一句,你真的非呆在廉君身邊不可?”
“對。”時進毫不猶豫回答,還不忘拍馬屁,“我也相信我不會沒有後路,你們就是我的後路。”
這馬屁拍得那是相當到位了,時緯崇和向傲庭表情幾乎是立刻就緩和了下來,就連容洲中都稍微舒展了眉眼,輕嗤一聲,沒有反駁他這句話。
“為什麼一定是廉君不可?”時緯崇問。
當然是因為進度條這個磨人的小妖精啊。
時進心裡回答,面上卻說得真情實感,情深意切:“因為他很好,我想跟著他。哥,你們就依我一次吧,我就想做點自己想做的事情。”
時緯崇沉默,過了好一會才問道:“你就這麼喜歡廉君?為了他連命都可以不要?”
時進:“……啊?”
容洲中唰一下坐起身,表情變得超級難看,問道:“老大你說什麼?誰?誰喜歡誰?這小兔崽子毛都沒長齊,你說他喜歡誰?”
時進也是一臉懵比,看著時緯崇一臉看著失足少年的沉痛表情,心中陡然反應過來了他說的是什麼,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噎死自己,先扭頭看了下里間的門,確認門好好關著之後鬆了口氣,壓低聲音解釋道:“大哥,你亂說什麼呢,什麼喜歡不喜歡的,我就是、就是崇拜君少,崇拜你知道嗎?我也想變成他那麼厲害的人,你、你……你思想太狹隘了!”
時緯崇愣了一下,皺眉看向傲庭一眼,定定看向時進,確認問道:“你不喜歡廉君?”
時進崩潰反問:“你怎麼不說我喜歡你呢。”雖然廉君確實長得好,性格也好,對人也好,哪哪都好,但、但是……命還懸在鋼絲上,談什麼喜歡不喜歡的!
“胡鬧!”時緯崇皺眉呵斥,也終於反應過來大家似乎鬧了個烏龍,再次確認問道,“你真的只是崇拜廉君?”
時進用力點頭,點得像是要把脖子擰下來。
向傲庭憋不住了,忍不住問道:“那你幹什麼那麼在意他?”
“他是我老闆,他死了我就沒地方吃飯了,我當然要在意他。”時進回答得理所當然,答完用一種“你居然是這種人,我看錯你了”的眼神看著向傲庭,一臉的痛心疾首——不用想了,今天時緯崇這齣誤會絕對是向傲庭弄出來的!
向傲庭尷尬地避開他的視線,表情略顯狼狽。
容洲中則慢慢靠回椅背,視線在眾人臉上滑過,表情恢復正常,扯起嘴角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笑聲,說道:“你們這一天天的可真會折騰,這麼會玩,乾脆都跟著我來混娛樂圈吧,保證天天頭版頭條。”
時緯崇沉默,還是沉默,最後憋出一句:“所以你說的想做的事,就是想成為像廉君那樣的黑社會老大?”
“什麼黑社會不黑社會的,大哥,我們這可是合法組織,做正經生意的。”時進認真反駁,板著臉反問,“就許你們又當老闆又當明星又開飛機的,就不許我心懷天下,以幫助合法暴力組織老大洗白,做一個背後的救國英雄為人生目標?你們怎麼能這樣扼殺一個年輕人的夢想呢。”
時緯崇&向傲庭:“……”
容洲中一臉看智障的眼神看他,嗤笑出聲:“不,你那不叫夢想,叫妄想。”
時進再次怒目而視,朝他舉起了拳頭。容洲中臉一黑,在桌下伸腿踢他。
……
等廉君吃完飯和陳清一起出來時,外間已經只剩時進一個人了,時緯崇等人都不見了踪影,而且時進的表情還有些奇怪,眼神閃閃爍爍的,一看就不對勁。
廉君攏眉,問道:“你哥哥們呢?”
“有事走了。”時進回答,想起時緯崇走前坦白的和廉君的談話內容,只覺得沒法直視廉君的臉,心裡尬得要升天,想解釋一下,又覺得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廉君見他不看自己,眉頭皺得更緊,卻暫時沒說什麼,只示意他跟上自己,滑動輪椅把陳清送出了飯莊。
飯局有驚無險地結束,等眾人坐上回程的汽車,徹底離開飯莊範圍時,廉君的進度條迅速降回了500,徹底安全了。
時進鬆了口氣,側頭看一眼坐在身邊的廉君,猶豫了又猶豫,糾結了又糾結,還是覺得早點解釋一下比較好,於是主動起了話題,說道:“那個,君少,聽說我大哥今天和你談了點事……?”
廉君放在膝蓋上的手指一動,收回看著窗外的視線,側頭看他,示意開車的卦二把擋板升起來,確定環境絕對封閉之後,才接話說道:“確實談了點事,你想說什麼?”
時進覺得自己要窒息了——居然升了擋板,廉君肯定已經猜到他要說什麼了!
真是再沒有比現在更尷尬的時刻了,他的哥哥,跑去跟他的老闆,說他對老闆有企圖,還用這個和他的老闆談判,而他現在還得硬著頭皮和老闆解釋自己並沒有對老闆起歹心。
真是豬一樣的哥哥!
“……對不起!”時進低頭道歉,雖然尬,但還是要解釋,“我大哥他是亂說的,君少我保證,我對你忠心耿耿,絕對沒有起什麼不敬的心思,你信我!”
廉君放在膝蓋上的手一頓,慢慢收攏,交疊放在了腹部,又側頭看向了窗外,低低應了一聲。
時進等了等,又等了等,沒等來下文,抬眼看廉君,試探問道:“君少你不說點什麼嗎?”
“說什麼?”廉君依然不看他,露出來的側臉上一片淡漠之色,反問道,“說你的不敢不敬就是吃飯時逼我喝湯,醉酒時喊我寶貝,出任務前占我便宜?時進,對我不敬的事情,你做的還少麼。”
“……”
時進無言以對,這些他還真的都做過。
這次換時進不說話了,廉君側頭看他,問道:“還想再說點什麼嗎?”
時進張了張嘴,含淚辯解:“君少,我那是關心你。”
“嗯。”廉君點頭,扭回頭再次看窗外,“那我也會關心你的。”
時進:“……”
小死弱弱出聲:“寶貝是生氣了嗎?”
時進默默靠回椅背,看著廉君完美的側臉,滿心滄桑,反問道:“你覺得這個問題的答案可能是否定的嗎?”
小死沉默,在心裡回答:不可能。
……
回到會所後,廉君立刻把卦一等人全部召集了過來,吩咐下去一件事——全力追查陳清家人的下落,查清今晚埋伏在飯莊里的人是哪路人馬,盡快把陳清的家人給救出來。
時進這才知道陳清這次約廉君出來其實是身不由己,在見到廉君之前,陳清一直處於被控制的狀態,這次和廉君見面,也全程戴著竊聽器,根本不敢亂說話。
如果不是廉君和陳清之間有一套他們才懂的暗語,陳清可能還沒法告訴廉君真相。
時進聽得皺眉,終於明白了陳清全程不安的狀態是所為何來,心裡有些發沉——居然能夠挖出廉君的朋友,通過朋友來給廉君下套,這次躲在背後想傷害廉君的人,能量似乎不小。
“……卦九負責信息蒐集,都散了吧,抓緊時間。”廉君吩咐完畢,示意眾人盡快行動。
卦一等人一一應是,領著各自的任務散了。
時進回神,見書房裡轉瞬間就只剩下了自己和廉君兩個人,疑惑問道:“君少,那我呢,我要做什麼?”
“你跟著我。”廉君回答,滑動輪椅準備離開,路過他身邊時停了停,又補充道,“好好休息,手上的傷記得去醫務室看看。”說完直接走了。
時進目送他離開,看一眼自己手上已經從紅腫變得發紫的傷痕,有點糾結——怎麼現在看,廉君又像是沒有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