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一章 家(四)
夢裡的時進真的去上學了, 同學們被他的模樣嚇到, 尖叫著喊他怪物, 高喊著讓他滾回家。時進低著頭坐在角落, 抬手擋住自己的臉, 想把自己藏起來。
夢外的時緯崇痛苦不堪——怎麼可以, 夢裡的他怎麼可以把這樣的時進丟到外面的世界去。
夢外的兄長們百般痛苦,夢裡的時進卻在慢慢麻木。其實除了總是因為外貌被人指指點點、嘲笑躲避外,他的生活算是勉強回歸了正軌。他還是住在那棟華麗空曠的屋子裡,身邊也還是有很多傭人照顧,不愁吃,不愁穿, 上學放學都是車接車送, 周圍終於不再是冷冰冰的病房和噩夢裡陰冷的地下室,他已經很滿足了。
然而明明他已經這樣認命, 傷害卻還在降臨。
外界突然刮起了關於時家的流言, 時緯崇作為瑞行的現任總裁,搖身一變成了時行瑞前妻生的孩子, 是名正言順的瑞行繼承人, 時進則成了見不得人的私生子,還是個醜八怪。大家讚揚著時緯崇的優秀,挑剔著時進的不上檯面,甚至惡意猜測著肥胖的時進或許並不是時行瑞的孩子。後來不知道是誰拍了時進的照片發到了網上, 於是全世界都知道了時進現在是個毀了容的胖子加斷了手指的殘疾。
流言很快傳到了時進的學校, 時進勉強平靜的生活徹底毀掉。
惡意從四面八方包圍而來, 時進被八卦的同學追問,被勢力的老師針對,被那些最恨私生子存在的小團體欺負排擠……校園霸凌越演越烈,時進像是被人剝光了丟到了大街上,連最後一絲自尊都被踐踏了。
他試圖反抗,卻雙拳難敵四手。他想去尋求幫助,然而老師卻選擇冷眼旁觀。他乾枯的眼底重新燃起了火焰,那是他快要崩潰扭曲的情緒。
懷著最後一絲希望,他給時緯崇打了電話,結果毫無意外地被掛斷了。他不死心,想去瑞行堵時緯崇,卻才剛到瑞行總部門口,就被保安發現趕走;他鼓起勇氣重新聯繫容洲中,最後只得到了一頓嘲諷侮辱;他瘋了般地給始終聯繫不上的向傲庭和費御景打電話發消息,拼命想找到一點這世上對他還有善意的人或物……他根本不敢想起黎九崢,手術刀鋒利的刀刃,成了他現在最害怕的東西。
然而一切都是徒勞,時進最後一次朝著兄長們伸出的求救的手,最終只握到了一團空氣。
夢外的時緯崇等人看著時進絕望心死的模樣,再次掙扎著想要喚醒這個夢境——夠了!小進明明好好的,這些都是假的!假的!
別再折磨他了,夠了。
可惜就像夢裡的時進一樣,他們的這些掙扎也是徒勞的。
夢裡的時進開始逃課,他不再試圖聯繫時緯崇和容洲中,改為長時間在外遊蕩,並總是無意識地撥著費御景和向傲庭的電話……然後某一天,時進居然在遊蕩時碰到了費御景。
夢外的時緯崇等人眼裡燃起了希望——快!去救他!去抱抱他!
夢裡的時進眼裡也燃起了希望,他狂奔了過去,高聲呼喚著他的二哥。夢裡的費御景終於看到了時進,他讓身邊的人攔住了時進,說了一句讓夢裡的時進和夢外的兄長們全都心弦顫抖的話:“我不認識他,趕他走。”
費御景走了,時進被丟在了街邊,周圍的人對他指指點點,議論紛紛。
夢外兄長們的心沉沉墜下,特別是費御景,他握緊雙手,第一次厭惡起了自己。他們眼睜睜看著時進眼裡的希望破滅,柔軟消失,然後眼神一點點暗沉下來,一點點變得扭曲。
最後,時進推開了擋著他的人,朝著指指點點的人崩潰怒吼,像一個真正的瘋子。
完了。
他們看著這樣的時進,眼眶漲得發紅——一切都完了,他們熟悉的小進,徹底消失了。他們自欺欺人地提醒自己,這是夢,是假的,都是假的。
就在他們認為情況已經不能再壞,夢境怎麼也該結束了的時候,徐天華出現在了時進面前。他們意識到了不對勁,在徐天華要求和時進談談時,瘋狂地在時進腦中說不。
不可以,別接近他,他會害你。
然而夢裡的時進聽不到他的話,他已經太久沒被人親切對待了,面對微笑著的徐天華,他幾乎是毫不猶豫地就跟著對方走了。
哄一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對徐天華來說並不難。他關心了一下時進的近況,親自去時進的學校和時進的老師談了談,並在一次對外採訪中有意提起時進,幫時進澄清了一下私生子的傳聞。
時進的日子好過了一點,他感激徐天華,也防備徐天華,過往的經歷,讓他不敢再輕信他人。然後,徐天華問了他一個誘惑力十足的問題:“時進,你想重新站到時緯崇面前嗎?”
站到那些無視他的哥哥們面前?
時進眼裡燃起了火焰,帶著一種扭曲的想法,他點了點頭。
夢外的兄長們憤怒於徐天華的狡詐,心痛於時進的答應,呆在時進腦內的他們十分明白,時進之所以會向徐天華點頭,只是因為想擁有一個和兄長們平等對話的機會而已。他不在意徐天華是不是要害他,只在意能不能改變現狀。
心痛之後,他們心裡又詭異地冒出一種快意來,甚至忍不住為此時眼神暗沉的時進加起了油——去吧,去報復那些傷害你的人,把他們也拖進地獄,然後……好好活下去。
他們覺得,夢裡的一切或許還是有救的,小進不至於一直悲慘下去,徐天華能力也算不錯,也許真的能為夢裡的時進改變點什麼。
他們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安慰著自己,準備看時進的報復。
最開始,一切都很順利,徐天華確實利用時緯崇才是私生子的身份做了點文章,並指出了當初遺囑變更有疑的問題。時進聽著徐天華每天的進度匯報,暗暗期待著重新見到時緯崇的那一天。
夢境外的兄長們也不自覺地期待了起來——這次如果成功的話,時進應該就能重新振作了吧。
終於,時間轉到了徐天華帶著時進去和時緯崇當面對峙的那天,時進早早起床,換上自己最帥氣的衣服,甚至破天荒地照了照鏡子。然而在照完鏡子後,他不自覺翹起的嘴角落下了。他默默換回了那身普通平凡的校服,面無表情地坐上了前往瑞行總部的車。
夢境外的兄長們看著被時進丟到床上的西裝,心中百感交集。不過他們很快又自我安慰起來,沒關係,一切都是可以改變的。生活可以改變,疤痕可以去除,只要這次的反擊成功了,時進一定能再次迎來新——
砰!
汽車相撞的畫面在他們眼裡無限放大,時進乘坐的後車座被一輛小型卡車撞了個半凹。四周的車輛陸續停下,有路人高喊著出車禍了!
夢境外的兄長們看著無知無覺躺在汽車後座的時進,思緒出現了短暫的斷裂。
什……什麼?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會這樣?一切不都快要好起來了嗎?為什麼要這樣?小進……小進會怎麼樣?夢裡的小進會怎麼樣?
他們看著時進身上滲出的大量鮮血,腦中響起了巨大的嗡鳴聲。
會死嗎?小進他……會死嗎?
會死……不可以!誰來救救他!
他們第一次如此恐懼,彷彿連靈魂都在顫抖。
誰!隨便是誰!快來救救他!救救他們的弟弟!
警車來了,救護車來了,夢裡除向傲庭以外的所有兄長都來了。夢境外的兄長們看著夢裡的自己,除向傲庭以外,無一例外地都想殺了夢裡的自己。
怎麼來得這麼遲!你為什麼現在才出現!
然而夢裡的時緯崇等人根本聽不到另一個自己的指責,仍在做著一些剜心刮骨的事。
奇蹟般的,時進居然從車禍里活了下來,然後剛聚起來沒多久的兄長們嘩啦啦全散了,像是怕被瘟疫纏上一樣。黎九崢和時緯崇稍微留久了一點,黎九崢說道:“我要帶他走。”
時緯崇側頭看他一眼,轉身冷漠說道:“隨你。”
時緯崇也走了,黎九崢在原地站了會,也走了。於是車禍醒來的時進,面對的只有冷冰冰的病房。
夢外的兄長們憤怒極了,瘋狂指責著夢裡的自己——你們怎麼可以這麼無情!你們為什麼到了這時候都不關心一下還躺在病床上的時進!你們的血是冷的嗎!
然後他們突然反應了過來——是的,他們的血確實是冷的,是時進一點點把他們暖了回來,帶他們走入了正常的世界。
像是被瞬間抽空了力氣,他們也不知道該祈求誰,只怔怔想著——別死,只要別死,一切就都還有希望。
夢,實在是太長了。
……
時進的身體狀況剛好一點,黎九崢就把他帶走了。他住回了那個冷冰冰的病房,與上次不同的是,這次他成了不能正常進食,不能正常說話的等死木偶。在最後一次掙扎都失敗了之後,他已經沒了求生的慾望。
“想死嗎?”黎九崢站在時進的病床邊,幫他調著儀器,“死心吧,你會活很久的,以這種不人不鬼的樣子。”
病床上的時進毫無反應,他面朝上躺著,眼睛明明睜著,卻渾身死氣,彷彿一具屍體。
夢境外的兄長們也滿心絕望和死寂——他們都明白,時進已經活不了多久了。他們也不再奢求其他,只希望夢裡的時進能走得輕鬆一些。
可惜的是,他們這最後一點奢求,都真的變成了奢求。
黎九崢顯然不是個會關心病人心理健康的醫生,他總是用一種滲人的眼神看著時進,在他耳邊說一些可怕的話,甚至幾次三番試圖拔掉時進的生命管。
夢境外的兄長們看得心驚膽戰,憤怒又無力,夢外的黎九崢已經徹底空白了意識,心底一片冰涼。
不止黎九崢,還有容洲中。也不知道容洲中是吃錯了什麼藥,他突然開始頻繁到醫院來,坐在時進的病床邊自說自話。
“時進,我討厭你,大家都討厭你。其實你不是時家的孩子吧,你看看你,胖得真難看,死胖子。”
時進雙眼空洞地看著天花板,彷彿什麼都沒聽到。
“居然想聯合徐天華和大哥作對,你是傻了嗎?啊,不對,我不該這麼問的,你本來就是傻的,你這個什麼都不知道的蠢貨。”容洲中繼續說著,見時進始終不理自己,突然帶著惡意地湊了過去,問道,“想知道真相嗎?我可以都告訴你。”
時進的眼神終於有了神采,轉動眼珠看了過來。
見他看了過來,容洲中滿意了,真的說了起來,那些演戲的過去,那些討厭他的真實想法,那些巴不得時行瑞早點死,大家早就計劃著搶走瑞行的事情… …
時進聽著,始終麻木的表情出現了變化——他哭了,嘴唇顫抖著,眼睛瞪得很大,喉嚨裡發出一些細碎的喘息聲。
夢裡的容洲中停下了訴說,夢外的容洲中恨不得衝進去宰了自己——夠了!你這個渣滓,別再說了!
“這就哭了?你可真是可恨又可憐。”夢裡的容洲中當然不會聽到自己的喝罵,皺眉丟下這麼一句,起身走了。
時進還在哭,越哭越安靜。
黎九崢推門進來,停在床邊,欣賞了一會他哭泣的模樣,伸指沾了點他的眼淚,送到了嘴裡。
“鹹的。”他說,面無表情,“你還能哭,真厲害。”
時進漸漸停了眼淚,眼裡空茫一片。
他又被殺死了一次,無聲且不動聲色的。夢外的兄長們看著這一切,已經沒有了掙扎的力氣,只麻木期盼著這場夢能快點結束——夢快點醒吧,他們已經迫不及待地想去抱抱現實裡那個溫暖又健康的弟弟了。這次抱住,他們就再也不要鬆開了。
折磨日復一日,長達一年多的時間裡,時進就只能這麼躺著,在生死的邊緣來回掙扎。他的生活裡只有幽靈般的黎九崢和時不時來說些討厭話的容洲中,眼神從空茫,慢慢過渡到死寂,最後變成了扭曲。
為什麼他還沒有死,為什麼不讓他解脫。好恨,好恨。
然後在某一天,時進奇蹟般地變得平和起來,他眼裡的扭曲消散,被麻木取代。
夢境外的兄長們意識到了什麼,心臟緊縮起來——要來了嗎?不,不……
那是很普通的一天,黎九崢又來給時進換藥,並慣例在他耳邊說一些亂七八糟的話,拿出他那把危險的手術刀把玩。時進這次居然給了回應,他說:“五哥,晚安。我們地獄裡見。”說完就閉上了眼睛。
夢裡的黎九崢看著時進,並沒有意識到什麼,過了一會就離開了。他走後,時進睜開了眼睛,眼裡突然爆發出了強烈的求生欲。他掙扎地動著身體想要離開病房,然後突然,他僵住了身體,瞪大眼倒回了床上。
嘀——
監護儀器發出了警報。
黑暗突然降臨。夢境外的兄長們也不自覺瞪大著眼,眼裡耳邊全是時進瞪大眼倒下的樣子和儀器的悲鳴,他們像是自己也死了一遍一樣,在黑色的夢境裡劇烈喘息。
不,小進沒有死,他沒有死。
也許是他們的想法太過強烈,夢境突然再次出現,他們剛剛看到的一切開始瘋狂倒轉,最後,時間停在了時行瑞葬禮結束後的第二天,依然完好健康的時進從夢中驚醒,短暫的安靜之後,突然像是瘋了一樣,不停地自言自語,還做出了一系列讓人看不懂的奇怪舉動。
然後,徐川來了,時進又突然嚴肅了表情,下樓聽徐川宣布遺囑。
夢境外的兄長們看得滿頭霧水,不明白這個夢境是要做什麼——難道又要把那些痛苦的事情再來一遍?夠了,別再折磨時進了,夜晚怎麼這麼長。
夢裡,徐川宣讀完了遺囑,時進開了口,他說:“這些東西,我不要。”
夢境外的兄長們一愣,然後猛地朝時進看去。
夢裡的時進表情緊繃著,像在壓抑著什麼,堅定說道:“哥哥們沒有的東西,我也不要。”
命運終於走向了不同的方向,他們看著畫面裡的時進,想起時進甦醒後的一系列反應,隱隱意識到什麼,心跳慢慢加快——不、不可能,一定不可能……
拒絕遺產的時進回了房,他再次在房間裡露出了神神叨叨自言自語的樣子,然後在傭人上來敲門,提醒時緯崇來了電話之後,表情猛地一變,拿起床上的抱枕,亂糟糟地在房裡轉了會,衝進浴室,乾脆利落地割開了手腕。
不!
他們看著血液滲出,瘋狂地想要阻止又一場悲劇的開始,然後身體突然一震,意識回籠。眼前是陌生的天花板,身周是窗外灑進來的溫暖陽光。
他們有瞬間的茫然,直到他們聽到了一陣模糊的咆哮聲。
“有你們這麼做客人的嗎,太陽曬屁股了還不起,早餐都冷了!你們到底要睡到什麼時候?快起來,這都要吃午飯了!我倒數了啊,倒數完還不起床的,我可直接進門掀被子了。十、九、八……”
他們終於從夢境回到現實,幾乎是連滾帶爬地起了床,用此生最快的速度朝著門外衝去。
唰唰唰。
五扇門幾乎是同時開啟,站在走廊口的時進嚇了一跳,看著幾乎是一起衝出來的五個哥哥,掃過他們出奇一致的睡衣裝扮和沒穿鞋的腳,尷尬地後退一步,說道:“你們居然真的還在睡啊……那個,你們繼續睡,繼續睡,大家都是兄弟,起床氣什麼的,就別沖我發了吧……”
大家都是兄弟。
他們看著面前鮮活又健康的時進,眼眶一點點泛紅,想上前,卻又互相碰撞到。
“那什麼,你們先去洗漱吧,我先下去了。”時進見他們表情不對,二話不說轉身就溜,轉眼就消失在了走廊口。
於是他們又默契地停了步,互相對視著,都從對方的眼裡發現了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