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章 家(三)
夢還在繼續, 處理完葬禮的時進回到了那個華麗空曠的家,把自己縮在床上,一睡就是一整天。
得吃飯啊,那些傭人去哪裡了,怎麼都不來問問時進的情況。時家兄長們的意識呆在時進的身體裡,聽著時進埋在被子裡壓抑著哭泣的呼吸聲, 無力又焦急。
渾渾噩噩地睡了一天之後,時進終於振作了一點, 他起了床,好好洗了個澡, 然後回來坐在床邊, 給已經沒電的手機充了電,眼帶希望地把手機開了機。
三個未接來電,時進明顯開心起來, 然後很快,他垮下了肩膀。三個未接來電全是徐天華打來的, 他的哥哥還是沒有理他。
為什麼?
他不明白,翻出時緯崇的號碼,小心撥了過去。
提示音從聽筒里傳來,時緯崇關機了。
又在開會吧。
他這樣想著,掛掉電話, 撥給了費御景。
提示音再次響起, 這次換了個內容, 不是關機, 而是無法接通。
時進低著頭,嘴唇抿緊。
他動了動手指,又撥給了容洲中。這次電話倒是通了,容洲中也確實接了電話,然而還不等時進開口,容洲中就先滿是不耐和厭惡地說了起來:“你煩不煩!知不知道現在國內是幾點?別給我打電話了,時行瑞死得好,他早該死了!你要死也快點去死!大家巴不得沒有你這個弟弟!”
嘟嘟嘟。
電話掛斷。
時進眼裡因為聽到容洲中的聲音而亮起的喜悅期待瞬間凝固,他低頭看著手機,像是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內容,呆愣了很久,想重新撥給容洲中,又沒有勇氣。
他慢慢把手機放到一邊,回頭拿起床上的黃瓜抱枕,怔怔發起了呆。
好像有哪裡不對了……哪怕單純如當時的時進,也終於隱約意識到了什麼。
大家變得不一樣了。
“該死!”容洲中低咒了一聲,恨不得衝進夢境裡,把時進懷裡的抱枕抽出來,告訴他別抱著這該死的玩意了,你的三哥就是個混蛋,去揍他啊!
恨完之後,他又像是沒力氣了一樣,逃避地不想看此時的畫面。
該怎麼看下去,以前的他為什麼要這麼過分。
其他兄弟並不能知道容洲中此時的心中所想,他們以時進的視角經歷著這段時進慢慢被從美夢裡丟入現實的情景,心臟像是被什麼東西沉沉拖著,每跳動一次都是痛苦。
錯了,都是他們錯了。小進快走吧,逃離這個地獄,去找廉君,起碼在那裡,你不會再受到傷害。
他們頭一次這麼希望時進能去到廉君身邊,他們明白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葬禮第二天,徐川會過來宣讀遺囑,時進拒絕了遺產,然後……在房間裡自殺了。
現在的生活太幸福,時進的原諒太溫暖,他們居然忘了,時進曾經想過自我了斷,了斷的時候,手裡甚至還抱著容洲中送給他的那個黃瓜抱枕。
容洲中煩躁又崩潰地扯住了頭髮,恨不得打死自己——是因為他說的那句“你要死也快去死”嗎,是因為這個嗎,他差點逼死了時進!
其他哥哥也在心裡想著——他們曾經差點逼死了時進。
終於,徐川來了,時進放下抱枕下了樓,去聽遺囑。
他們一邊十分想跳過這部分畫面,一邊又自虐似的想把這些畫面牢牢記住——這些都是他們欠時進的,必須好好看清楚。
徐川捧著文件,念完了長長的遺產清單,然後把遺囑放到了時進面前,讓他簽字。然後出乎他們意料的,時進在眼神空洞地看了遺囑很久之後,拿起筆簽了字。
簽了字?
他們愣住,然後疑惑,繼而心裡稍鬆——啊,想起來了,這裡只是一場夢而已,發生的一切並不一定全盤根據現實。真好,既然不一樣,那時進說不定不會自殺,太好了。
“爸爸真的一分錢都沒留給大哥他們嗎?”夢裡的時進簽完文件之後詢問。
他們聽到時進這麼問,突然覺得開心起來——看,哪怕是夢裡的小進,也這麼惦記著哥哥。
徐川給了肯定回答。
時進點了點頭,又問道:“那我簽了這個,他們哪怕是為了錢,也會接我的電話,對麼?”
徐川的眼神一瞬間變得非常奇怪,他微笑著,安撫說道:“不會吧,哪怕不是為了錢,他們也會再來找你的。”
剛剛還覺得有點開心的哥哥們,聽到時進的這個問題,注意到徐川的眼神,又慢慢斂了笑容——怎麼忘了,哪怕夢裡的情景和現實有出入,也依然改變不了他們就是個混蛋的事實。
夢境的節奏突然加快,時進接下遺囑後,徐天華和徐川開始頻繁聯繫他。時進還沒成年,自然是不知道該怎麼管理公司的,所以在徐天華和徐川的建議下,他把公司交給了徐天華接管,自己照常上學,勉強算是恢復了過去的生活節奏。
他們看著這樣的時進,心裡稍微安定了下來——雖然徐天華和徐川一看就是有問題,但好歹時進又過上了安穩的生活,這個夢境的發展還不錯。
然而就在他們這樣想了之後,形勢急轉直下。
時進被綁架了,他在放學的路上被人從保鏢的眼皮子底下擄走,關進了一間陰暗的地下室。
兄長們全部驚了,然後就是著急憤怒——怎麼回事?那些保鏢是幹什麼吃的,怎麼可以讓時進就這麼被綁走?太不專業了!簡直、簡直就像是故……他們一懵,然後心裡一沉。
時進身邊的保鏢,都是徐川負責請的,而徐川在時行瑞死後,和徐潔有勾結。
夢外的時緯崇沉了臉,牙關緊咬,他想起了徐潔和徐川給暴力組織下單的那次失敗綁架,終於意識到,這個夢境的走向是遵循著怎麼樣一種規律。
其他兄長也漸漸意識到了夢境可能的走向,狠狠皺眉,滿心抗拒。
不。
他們透過時進的眼睛,看到幾個凶神惡煞的男人拿著武器朝著時進靠近,憤怒和無力一起降臨。
快醒來!這該死的夢到底是怎麼回事,不要再繼續下——
“你們是誰?你們想幹什……啊!”
時進害怕地說著,然而他話還沒說完,就被來人不由分手的一棍打得痛嚎出聲。
地獄降臨了。
他們眼睜睜看著時進被打倒在地,看著時進可憐地蜷縮起身體試圖保護自己,聽著時進的痛呼和對父親兄長的呼喚,雙拳緊握,牙關緊咬,恨得眼眶發紅。
夠了!都住手!全都住手!
時進的聲音漸漸微弱了下去,在他昏迷前,那些人終於停了手。
“別打死了,雇主說要慢慢來的。”其中一個人攔住了同伴,自己卻又踢了地上的時進一下,說道,“走了,出去喝酒,這些有錢人就是不經打,這麼會就像塊死肉一樣不動了。”
時進無意識地痛哼一聲,居然勉強凝聚起了意識,伸手抓住了那個人的腳踝。
“是誰……”他問著,面部的紅腫甚至無法讓他很好的睜開眼睛,“雇主……是誰……”
那人停下,略微意外地回頭看向他,臉上露出一個帶著點惡意的笑,說道:“居然還沒昏過去,是誰?當然是你老爹生的那些私生子嘍,小少爺,別怪我狠心,要怪,就怪你老爹太不是東西吧。”說完甩開他的手,像是覺得自己說了什麼特別好笑的笑話一樣,攬著同伴嘻嘻哈哈地走了。
“私生子……”時進趴在地上,慢慢收回手,蜷縮著身體,痛苦閉眼,“真的是哥哥……不是的……”他抓著腦袋,聲音顫抖了起來,“哥哥們才不是私生子……不是他們……”
像是有一根針突然扎進了心臟裡,然後一瞬間,血液倒流,疼痛爬滿全身。時緯崇等人明明只是意識被困在了時進的身體裡,卻像是切身感受到了時進此時的痛苦。
時緯崇低頭閉上了眼睛;費御景面無表情地看著昏迷過去的時進;容洲中像是困獸一樣暴走著;向傲庭雙拳緊握,滿面狠色;黎九崢冷了表情,眼中是寒霜般的殺意。
時間變得特別難熬,夢境都像是被無限拉長了。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地下室的門再次打開,時進被那群人從昏迷中打醒,然後再次被打得昏迷。
停下!
他們無聲怒吼著,拼命想要做點什麼,最後卻只能眼睜睜看著時進從最初的掙扎求救,被打成了後來的麻木認命。
最後,最恐怖的事情來了。
領頭的人突然拿出了一把刀,他把時進從昏迷中弄醒,將刀貼上了時進的臉,嘖嘖說道:“看看你這豬頭樣,真是醜,其實我都不忍心繼續折磨你了,但是雇主要求,我也沒辦法,她說早就看你這張臉看得要吐了,所以……對不起。”
刀尖劃下,鮮血噴灑。
他們目眥欲裂,心臟縮緊要極致。
時進疼得唰一下瞪大眼,眼睛重新恢復了焦距,死死看著面前的人,卻沒有管臉上的傷口,只顫抖問道:“他……是誰?”
“嗯?”動刀的人對上他的視線,又笑了,“還沒死心吶,當然是那些私生子啊,你懂的,這就是個普通的私生子害婚生子奪家產的戲碼。”
時進眼裡的亮光慢慢熄滅了:“你騙我……”
“我一個拿錢辦事的,騙你有什麼好處。”動刀的人嗤笑一聲,又抓住了他無力的手,分開他的手指,放到一邊的板凳上,把刀挪了過去,“那我再這樣做,你總信了吧,這可也是雇主要求的。”
時進再次瞪大了眼,通過他的眼睛看著這一幕的兄長們也瞪大了眼。
刀起,然後刀落。
時進甚至痛得連叫喊的力氣都沒有了,他癱軟著身體,劇烈喘息,彷彿就要這麼死去。
“先別死,咱們還得慢慢玩呢。”傷完人之後,領頭人若無其事地撿起他斷掉的手指,說道,“你先躺著,我去給雇主交給差。”
傷人的惡魔走了,地下室再次變得昏暗一片。時進顫抖著,突然低低哭了起來,然後說道:“救我……哥哥,救我……”
小進,小進。
他們喚著時進的名字,想抱抱他,卻毫無辦法。
時進的哭聲漸漸弱了下去,意識慢慢昏沉起來:“為什麼……是我……”
為什麼。
他們沉默,然後又痛又恨。毀容,斷掉手指,徐潔下單的內容真的在夢境裡全部實現了,他們看著昏迷過去的時進,心中只有一個念頭——殺了徐潔……還有他們自己。
砰!
地下室的門突然被撞開。
昏沉過去的時進被驚醒,本能地顫抖起了身體,覺得自己這次大概就要徹底死了,然後,他看到了英雄。
“小進!”拿著槍的向傲庭大步衝了進來。
時進愣住,然後突然像是又有了力氣一樣,拖著身體朝著向傲庭那邊爬去,探出鮮血淋漓的手,握住了向傲庭伸過來的手掌:“四哥… …好疼。”然後放心地暈了過去。
“小進!”向傲庭大驚,在看清時進的樣子後,臉上滿是不敢置信和憤怒,忙開始聯繫醫護人員,然後找東西給時進包紮傷口。
看到夢裡這一幕的兄長們,特別是向傲庭自己,全都愣住了,然後齊齊鬆了口氣——得救了就好,小進終於得救了。差一點,小進就要死在這個地下室了。
夢裡的向傲庭救出了時進,把他安置到醫院,然後聯繫了時緯崇,匆匆離開了。夢外的向傲庭看著這一幕幕,突然想起了在時進大一軍訓時,他和時進曾談過的一場話。
當時時進說他做了個夢,夢裡的他拿了遺產,被人綁架,毀了容,斷了手指,疼得快死的時候,是自己衝去救了他,但自己救了他之後卻再沒出現,直接離開了……時進還問他為什麼,為什麼救了人後又離開。
對上了,全都對上了。
向傲庭只覺得腦子嗡了一下,想起當時時進認真到執拗的表情,說著“如果不是夢呢”的壓抑語氣,和他當時握著自己手掌的力道,一個可怕的猜想閃過腦海,讓他覺得渾身發涼。
如果……不是夢呢?
他還記得時進聽完自己的解釋後,那釋然哭出來的樣子。當時他不懂,還以為時進是眼裡進了沙子……不,他的注意力拉回還在繼續進行的夢境上,看著被推入手術室的時進,心裡又痛又驚。
這一切,真的只是一場夢嗎?
……
夢境還在繼續,得救了的時進並沒有變得好過多少,毀容和斷指都是無法修補的傷害,他變得十分虛弱,並且出現了嚴重的心理創傷。
然而並沒有人關心他心裡難不難過,夢外的兄長們很快意識到,時進並沒有得救,他只是從一個折磨肉體的地獄裡,進入了另一個折磨心靈的地獄裡。而折磨時進的人,就是他們。
夢裡,匆匆趕來的時緯崇很快接管了時進的所有事情,他給時進找了最好的醫生,用了最好的藥,然後把一堆文件,送到了剛剛甦醒的時進面前。
“幕後兇手是徐天華,他想搶瑞行,為了你的安全著想,以後瑞行由我接管。”他自顧自說著,甚至都沒關心剛醒的時進痛不痛,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時進瞪大眼看著他,像是覺得自己還在夢裡。
“明天之前必須簽好,我去開會了,你休息吧。”時緯崇放下文件,轉身離開。
時進看著他的背影,在他即將出門前艱難出聲:“為什麼?”
時緯崇停步,回頭看他,然後又避開了他的視線,回道:“因為你拿了太多你不該拿的東西。”
砰,病房門關閉。
時進看著門,表情是麻木的,眼裡卻慢慢積蓄了淚水,喃喃問道:“不該拿……什麼是不該……”
折磨還在繼續,時緯崇走後,容洲中來了,他坐到時進床邊,觀察了一下時進現如今醜陋的樣子,笑了,說道:“你還沒死呢。”
時進還是怔怔的,他陷入了自己的世界,把自己困在一片溫暖的迷霧裡,不願意走出來。
“裝傻?”容洲中嘲諷一笑,又站起了身,居高臨下地說道,“別自憐自艾了,認清現實吧,大家都在你面前演戲演累了。”
他說完就走了,還十分沒素質地把病房門摔得很響。
看似完全在發呆,沒有聽容洲中說話的時進突然低下了頭,用缺了手指的手掌摀住自己的臉,擦掉眼淚,忍著疼從枕頭下摸出護士小姐姐好心借給他的手機,撥了費御景的電話。
電話很快接通,費御景的聲音傳來:“哪位?”
“二哥……”
嘟嘟嘟。
電話直接被掛斷,時進愣住,忙又重新撥了過去。
對不起,您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他意識到什麼,突然急促痛苦地呼吸起來,抿緊唇,又撥了向傲庭的電話。
關機提示音再次響起,同時響起的,還有黎九崢的聲音。
“別試了。”黎九崢站在病房門口,語氣淡淡的,讓人不自覺心口發涼,“小進,你只剩你自己了,就和我一樣。”
時進瞪大眼看著他,呼吸越來越急促,逼得監聽儀器都發出了警報聲。
黎九崢慢步過來,搶走他的手機直接關掉,然後伸手蓋住了他的眼睛,彎腰在他耳邊說道:“你還不能死在這裡……你只能死在我的手裡。 ”
美夢徹底破碎,現實淪為地獄。
夢外的黎九崢看著這一幕,眼睛瞪得大大的,逃避搖頭:“不,不是這樣的,不可以這樣……小進,不是這樣的,我不是這樣的……”
“夠了!”夢外的容洲中也快要瘋了,高喊道,“混蛋,混蛋!”也不知道是在罵這個莫名其妙的夢境混蛋,還是夢裡的自己和兄弟們是混蛋。
時緯崇的大腦已經空白一片,費御景和向傲庭都痛苦沉默著。
不,就是這樣的,如果沒有時進的努力和靠近,事情真的會變成這樣。他們就是這樣一群冷血的混蛋。
快醒吧,他們祈求著,這個夢境真的夠了。
……
再次被搶救回來後,時進眼裡那抹在向傲庭救他時升起的光亮,徹底熄滅了。他被黎九崢帶回了國內的私人醫院,關進了一間冷冰冰的病房裡。
“為什麼?”他怔怔詢問空氣,眼神空洞無神。
時間的流逝成為了折磨,對夢裡的時進是如此,對夢外的兄長們也是如此。
每天每天,時進都在問為什麼,然而能給他回答的,只有一個面目全非,化身惡魔的黎九崢。
“你只是不該生做我們的弟弟而已。”黎九崢這樣回答,手裡把玩著的手術刀看上去冰冷又鋒利。
時進很怕他,於是漸漸的不再詢問,越來越沉默。
眨眼半年時間過去,時進終於再次見到了除黎九崢以外的兄長——時緯崇來了。
“你病也好了,回去上學吧。”時緯崇這樣說著,皺著眉,不看他的眼睛,“你總歸是我的弟弟,我總不好真把你關一輩子。”
“為什麼?”時進再次這樣問,問完看到時緯崇身後,黎九崢從口袋裡掏出的手術刀,本能地瑟縮了一下,然後低下了頭,露出順從的模樣,說道,“好吧,我去上學。”
夢外的時緯崇等人看著這一幕,看著時進徹底放棄掙扎,服從命運的死寂模樣,突然也有了一種心死的感覺——不該是這樣的,小進不該是這樣的,他明明總是那麼有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