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智取證物
第二天下午,羅馬醫房與藥師同業公會的代表到達修道院。
這些人有的是藝術家,有的是藥師,還有的是工匠。羅馬的醫房功能繁多,如前文所述,除了藥品,顏料、固著劑、工業添加劑的原料也在醫房出售,所以為了方便管理,藝術家和工匠都屬於這個公會。公會不僅制定行業規則,也保護市場競爭機制和從業人員的權益,例如,對壟斷行為公會就有嚴格的定義和要求,禁止有人操控商品價格,破壞正常的市場秩序。羅馬、佛羅倫斯、錫耶納、佩魯賈等地區的同業公會還進行聯合,因為許多藝術家和工匠經常變換工作地點,這樣即使在異地碰上麻煩也能夠及時通過公會處理。
「洛特先生不願意接受賠償金,他要求修道院公開道歉,並且關閉顏料工作室。這個要求不算過分,石青的事情已經證據充分,如果真的由裁判團來(註1)審判,也有可能這麼判定。」公會代表對副主教說:「請您好好考慮,主動關閉工作室的話,您還可以藉口人員不足、修道院內部管理問題,這樣對於修道院的名聲也是一種保護。」
杜喬沒有想到事情這麼嚴重:「為什麼連工作室也要關閉?」
「即使不關閉,您認為,這次『詐騙』案以後還會有人願意光臨生意嗎?」
「但石青的事情還沒有調查清楚,難道我們沒有申辯的機會嗎?」
「如果您能證明自己的清白當然沒問題。」
「我們當然是清白的,那些石青是被掉包過了。」
「您有什麼證據證明石青是被人調包了嗎?」
杜喬還想說什麼,副主教呵斥道:「夠了,杜喬,安靜!」
公會代表嘆氣道:「恕我直言,大人,您實在不應該讓年輕人來承擔大任,雖然他們急於成就事業,往往表現得非常勤懇賣力,可這樣急於用小聰明來證明自己的人我見得太多了。現在這些次等的石青明明白白地放在面前,難道你們還想申辯什麼嗎?」
副主教站起來向他行禮:「很抱歉,這的確是我們的疏忽,給您添麻煩了。」
杜喬實在受不了這樣壓抑的氣氛,他從會客室裡跑了出來,一路騎馬往山上去。此時他心中極度渴望見到約拿,像是疲倦的飛鳥向著心裡歸屬的方向奔襲。還沒有跑出多遠,就見一匹威風凜凜的黑馬從山道上下來。兩人正好打了個照面。杜喬停馬,氣喘吁吁地盯著來人,一時間委屈與熱望化為有千言萬語凝結在嘴邊,
約拿沉默地拍拍身前的位置:「上來。」
兩人同騎,蘋果醬跟在黑馬的身後。杜喬背靠約拿的胸膛,體會到難得的安心。約拿一隻手牽著韁繩,另一隻手護著他的腰側。杜喬想起上次約拿幫他找到蘋果醬的情形,他們也是一同騎馬去了貧民巷,搜尋那些刻了奇奇怪怪記號的門。他當時很奇怪,為什麼在黑暗的視線裡,約拿能夠認出那扇偽裝成牆面的門?後來他也忘了問這個問題。
「約拿先生,你還記得我們一起找蘋果醬的事嗎?你是怎麼認出竊賊家的扇門不是牆呢?」
「門是木板做的,牆是石頭,敲起來發出的聲音不一樣。」
「噢,我還以為你從前去過他們家。」
「你想問什麼?」
「我只是在想,如果有人用假的東西代替了真的東西,要怎麼才能證明呢?」
約拿沉默片刻,回答:「把真的東西找出來。」
杜喬精神一震,如醍醐灌頂。
如果能找到原來修道院賣給那位洛特先生的群青,就可以證明石青是被替換過去的。一個以做招牌為生的小工作室,原本不應該需要很多群青,也買不起大量昂貴的顏料,所以他們會異常珍惜使用群青的機會,不會輕易浪費。說不定現在還有不少群青保存在工作室裡沒有被使用。即使這些群青被使用了,找到那些用群青製作的招牌,證明這些招牌是三個月內製作完成的,也可以說明工作室買到的的確是群青而不是石青。
「對呀,我怎麼沒有想到呢?只要找到那些群青就可以證明我們是清白的了。」杜喬重拾希望,他激動地轉過身親吻約拿的側臉:「你真聰明!謝謝你!」
約拿差點沒抓穩韁繩,他急躁地命令:「坐好!不想摔下去就別動!」
杜喬開心地蹬腿:「我今天實在是太憋屈了,要不是碰到你,我現在還在苦惱呢。」
提到苦惱,約拿不說話了。他也有苦惱,這段時間杜喬一直沒有露面,就連去梵蒂岡的次數也少了,去了梵蒂岡也只是打個招呼,似乎多說兩句話都不願意。雖然約拿並不善於猜測人心,但他能感受到杜喬躲閃的態度,他不知道杜喬為什麼突然不願意見到他了。
杜喬彷彿沒有察覺他的心事,自顧自地嘮叨:「你不知道我惹上大麻煩了,要是解決不了我大概在羅馬就混不下去了。嗯……其實也不是針對我,也許是修道院正好碰上了心術不正的人,總之是顏料出了事故,所以我也受到了牽連。羅馬真是危機四伏啊,我還以為像是我這樣的小人物只要安安心心地工作就好,沒想到也會有被暗算的一天。」
「什麼事故?」
杜喬簡單說出了來龍去脈:「這件事我敢肯定有貓膩,但我不知道為什麼他們要這麼做。」
約拿冷笑:「哼,這些人不敢真的讓裁判團派人調查,說明這件事必定有作假的嫌疑。你還是讓你們主教大人想想是不是得罪了什麼人比較好。」
「等等,這是什麼意思?有人要陷害修道院嗎?」
「公會不過是權貴的走狗,如果只是一個普通商人狀告修道院,他們不會急沖沖地上門定罪,而會在接到投訴後聯絡你們,商量怎麼把這件事私了壓下去,他們懶得為了一個商人得罪神職人員。這件事要不然就是公會收受了賄賂,要不然就是幕後另有人指使。」
這倒是提醒了杜喬,公會沒有司法權,不能為案件定罪,往往出現了「詐騙」類案件的時候,公會實際上只能起到調查檢驗、協商溝通的作用。拿修道院的例子來說,如果杜喬真的用石青替代了群青,公會只能幫助洛特先生提起訴訟,將案子轉交裁判團,由裁判團完成審判,確定修道院應當接受什麼樣的處罰。這就意味著,修道院離「定罪審判」其實還有很遠。
這也代表杜喬還有很多時間可以自證清白。
想起蘋果醬事件,杜喬心生一計:「嘿嘿,你今天還有時間嗎?能不能和我跑一趟城裡?不需要你做什麼,只要按照我說的來就好。」
兩人策馬下山,向著城中直奔。那位洛特先生還不知道自己已經大難臨頭,他最近得了一大筆錢,正準備與新婚妻子搬到環境更好的百花廣場去住。兩人看中了一套兩層樓的小房子,又購置傢俱和鮮花,邀請好友親戚舉行喬遷聚會。而工作室裡只剩下他的助手和學徒照看。
杜喬和約拿到達工作室的時候,屋裡顯得很冷清,洛特先生的助手坐在門邊的一張籐椅上打瞌睡,就連顧客進門的搖鈴聲都沒有吵醒他。杜喬趁他沒有清醒,將櫃子和桌子抽屜翻了個遍,並沒有找到任何類似群青的東西。他示意約拿看管好助手,自己走到工作室後面的房間搜索,一個學徒見他大搖大擺地進來,不明所以地問:「晚安,請問有什麼可以幫您的嗎?」
杜喬裝模作樣地拿出神職人員的架子:「是你們洛特先生要我來這裡驗貨,怎麼他本人沒有在嗎?夥計也只顧睡覺偷懶,真是失禮,你們就是這麼對待顧客的?」
學徒見他的確穿著執事官的服裝,信以為真道:「抱歉,您需要一些什麼,我立刻取來。」
「我預訂了幾塊招牌,都是用最上等的顏料繪製的,不知道做好了沒有?」
「噢,已經做好了。請您稍等,是那幾塊藍色招牌是吧?」
「正是正是。」
學徒到一旁的倉儲間裡找到了幾塊招牌:「這是您的,老師交代了我們這幾塊藍色招牌尤其重要,決不允許破壞,您看看是否合意。」
杜喬拿起其中一塊仔細檢查:「這的確是最好的藍色了?你們可別想糊弄人,我是付了大價錢的。你們做了這麼長時間,差點延誤我的工期,要是不是最好的藍色,我一定讓你們賠償!」
學徒陪笑道:「請您放心,這是老師在修道院的顏料工作室裡預定的群青,是專門用來繪製聖母的,您看這頭巾的顏色多麼華麗莊重啊,如果不是最好的藍色我們絕不會用。」
杜喬聽他這樣一說,本來提著的心已經放下了大半。有了這幾塊招牌作為證物,修道院的罪名就洗清了大半。他臉色立刻變得柔和親切,滿意地說:「很好很好,果然是與眾不同的藍色。這樣看的確是漂亮,不會過一段時間就掉色吧?」
「不會的,上色後又用橄欖油在面上封了一層,這顏色能保持很長時間。」
「既然是這樣,我就放心了。」杜喬拿著那幾塊招牌:「這幾塊招牌我要拿回去給我們大人看看,他如果滿意,後續的款項一定按時給你們。」
學徒點頭:「當然可以,您拿回去吧,等老師回來我會向他稟報的。」
正當他們說話的時候,外頭傳來一聲輕微的呼叫,隨後立刻消失了。
杜喬想起助手還在外面,不知道是不是已經醒了過來,他一邊擔心約拿一邊不動聲色地轉移學徒的注意力:「你們老師倒是自在悠閒,他最近可還好?」
學徒以為他只是禮貌問候:「老師今天喬遷新居,今晚正舉辦聚會呢。」
「看來生意做得不錯,我還擔心你們這種小工作室做不出什麼好東西來呢。」
「也是最近才寬裕起來,都說老師是運氣好,突降財運呢。」
「哼,他這樣的人也就耍耍小聰明。哎呀我渴得要命,你去給我煮杯茶來。」
杜喬打發了學徒,在房間裡搜尋了一圈沒找出些什麼來,急忙回到前廳。約拿正站在籐椅邊,助手還是他們剛進來的樣子,靠在椅子背上熟睡。約拿低聲說:「我把他打暈了。」
「幹得漂亮!」杜喬衝他微笑,晃了晃包裡的招牌:「拿到東西了,我們走。」
約拿將身上披風脫下來裹住昏迷的助手,又拿繩子綁了兩圈,紮成個肉卷的樣子往肩膀上扛。杜喬看得目瞪口呆,急忙說:「你幹什麼呀?把他放下來,你要這麼扛著個大活人出去嗎?」
約拿黑著臉說:「證物要有,證人也要有。」
杜喬忍俊不禁:「這是綁架呀,還是算了吧。」
轉頭一想,如果他拿著這幾塊招牌回去,那位洛特先生翻臉不認也不是沒有可能。他在心中快速又生一計,示意約拿把人放回原位,好笑道:「不要每次都這麼粗暴,你看看我怎麼做。」
他等學徒把茶端來,微笑道:「本來我們大人想要見見洛特先生,似乎還有些事宜想談,既然他今天不在,不如你跟著我們去見見吧,你不必擔心,大人是個仁慈的人,不會為難你的。」
他三兩句話將學徒拐上了馬,三個人一同回修道院去。
此時的修道院裡,副主教正與同業公會的代表共進晚餐。
當杜喬帶著學徒和約拿走進餐廳的時候,氣勢強硬,早上當面羞辱杜喬的那位代表忍不住嘲笑他:「招呼也不打一個就闖進來打擾人用餐,這就是修道院的禮儀嗎?」
他還沒說完話,被背後一隻手整個拎起來從椅子上摔了出去!一個低沉的吼聲朝他發出危險的警告,他嚇得尖叫,摔得四肢發麻腦袋眩暈,趴在地上哆哆嗦嗦地不敢爬起來。在逆光中他甚至沒有來得及看清楚摔他的人是誰。
在座的先生們見狀都如臨大敵般起立,用慌張警惕的眼神望著杜喬和他身後那個神秘的黑色披風。杜喬把包裡的招牌掏出來,扔在桌子上,向副主教行禮:「大人,我很抱歉打擾您和各位用餐,但是這件案子的確存在冤情。如今我找到了證物和證人可以證明我的清白,請您容許我把話說完,如果我說得不對,或是我無法自證,您再把我趕出去也不遲。」
場面已經無法調和,副主教皺著眉站起來,他猶豫片刻嚴肅地說:「好吧,你來說說。」
作者的話:
1*裁判團:16世紀初,義大利出現了裁判團制度,裁判團的人數根據各地法律及實際情況不同而不同,主要由貴族及神職人員組成。在原告提起訴訟後,由裁判團審理判決,行使司法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