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險惡
僕人很快去而復返,並將打聽到的消息回報給阿利多西。
「我只是在帕維亞呆了兩個月,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怎麼沒有人報告給我?」阿利多西摔掉了手上的筆,氣衝衝地一腳踹在侍從身上:「不是讓你們監視著他嗎?還要我來親自過問才能把事情說清楚,養著你們這群廢物做什麼?」
侍從匍匐在他腳下,戰戰兢兢地解釋:「大人,在此之前他的確非常安分,從沒有逾越規矩的時候,他到梵蒂岡工作也是經過教皇陛下允許的,這是我們也沒有辦法的事情啊。」
阿利多西焦躁地說:「我是說那個叫杜喬的小子,那個修道院的顏料師!好啊,一個毛頭小子都能有這樣的本事了,能讓布拉曼特給他撐腰,該不會是被他知道了些什麼吧?」
侍從勸說:「您別擔心,就連那個豬官都不知道您的事情,這個顏料師可能只是歪打誤撞。況且陛下心裡有忌諱,布拉曼特大人也不會完全不顧及陛下的。」
「哼,你說的倒是輕鬆,我辛辛苦苦籌謀多年,好不容易把他徹底踩到泥裡,一刻都不敢鬆懈,絕不可以讓他有翻身的潛力!不然哪天他的金星和水星進了木星宮位(註1),我可吃不起這個後果。」阿利多西揣著袖子來回踱步:「不行,我要想想辦法,我一定要想想辦法……」
他兩隻眼睛滴溜溜地轉,腦袋裡就迅速醞釀了一個計畫。他把僕人招來說:「你聽我說,首先我們要斬斷他的根基,那個叫杜喬的小子絕不能放過……」
杜喬的嗅覺對於潛在的危險並不靈敏,他還沉浸在苦惱的情思中。
有好幾天他都不敢上山,也不再去梵蒂岡,反而老老實實地待在工作室裡搗弄顏料。安傑洛看得出他的心思不在這上面——有時他突然看著壓壞的金箔露出奇怪的微笑,負責製作金箔的修士以為他工作壓力過大得了瘋病,嚇得請安傑洛來為他診治;有時他會在調製染色劑的時候唉聲嘆氣,表現得十分苦惱;有時他又會吃著飯突然放下勺子臉變得通紅通紅的……
安傑洛本來想詢問,但杜喬擺擺手:「這是你們修士不擅長的問題。」
什麼是修士不擅長的問題?安傑洛猜測也許和情愛有關,這個問題他的確不擅長。但修道院裡除了杜喬都是修士,還有誰能解憂呢?還是盧多維科有一天在院子裡曬太陽的時候見到了這個愁眉不展的少年,向他招手問候:「杜喬,孩子,過來。你看起來很失落。」
杜喬乖巧地坐在老主教身邊,把頭枕在老人的膝蓋上:「大人,我的心出了問題。」
老主教一邊撫摸他的頭髮一邊說:「你遇到了什麼困難嗎?」
「不,不是困難,而是迷惑。我從前從未經歷過這樣的事。」
「不妨說來聽聽。」
「大人,曾經有人愛慕過您嗎?他們是如何表達愛慕的?嗯……我的意思不是敬仰或者尊敬,而是愛慕,是情人之間的愛慕。」
「噢,當然有,不過那是我年輕時候的事了,在我還沒有成為修士前。」
「您有過愛情嗎?您也品嘗過愛情的滋味嗎?」
「孩子,你在經歷愛情嗎?」
杜喬皺眉:「我……我不知道。」
「是什麼讓你不確定?」
「我以為愛情就像天青石,是稀有的寶藏,千金難求,所以我從沒有奢望過得到愛情。實話說,如果不是答應母親來羅馬尋找兄長,我也許和安傑洛他們一樣會成為修士,終生侍奉主,不去想這樣天馬行空的事情。」
盧多維科很驚訝:「你還這樣年輕,就已經對愛情沒有寄望了嗎?為什麼呢?」
「大概和我們家鄉的婚俗習慣有關係。在我的家鄉,家族很早就會開始為晚輩安排婚姻,大部分人的婚姻都是要順從家族的意志,沒有太多自由的空間,所以我們對於婚姻和愛情也不報太大的希望。在我十三歲的時候,母親就為我安排好了未婚妻,是一位世交家族的小姐。」
「你喜歡她嗎?既然是世交,應該有所接觸吧?」
「我連她長什麼樣都沒見過,也沒有什麼期待。我的朋友、兄妹、長輩他們都是這樣過來的,所以我一直習以為常,我知道,等我找到了兄長回到故鄉就會按部就班地結婚,有自己的家庭,我一直沒有想過愛情這件事。我已經不需要思考這件事了。」
盧多維科微笑:「你如果真的認為不需要思考,就不會在這裡苦惱了。是什麼人讓你有了苦惱?你遇到了讓你心動而思念的人嗎?她對你表達了愛慕?」
「我……」杜喬的心臟又砰砰地加快跳動,他捂著胸口說:「是的,我遇到了一個人,每當想起這個人的時候,我的心臟就會控制不住自己。我的思想,我的行動都被影響了,我不知所措,毫無辦法。如果這就是愛情的話,我應該做些什麼?」
盧多維科說:「你無需刻意做什麼,如果這是命中注定的人,我想最終你們一定會成就佳話。你只要遵從自己的心意就好,主會把你帶向最適合的人。」
兩人正說著話,副主教表情嚴肅凝重地向他們走來。
「大人,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我想和杜喬先生談談。」
盧多維科朝杜喬點點頭,示意他可以離開。杜喬有些依依不捨,但看在副主教的表情上他只能先壓抑自己的迷惑:「發生了什麼事,大人?你看起來不太高興。」
副主教說:「有人狀告修道院工作室以次充好,用品質差的假貨取代真品謀得暴利,現在他以詐騙罪告到了同業公會那裡(註2)。杜喬,這可是非常嚴肅的名譽罪。一旦罪名落實,修道院工作室就有可能面臨倒閉,失去製作顏料的資格。」
杜喬驚醒:「這……這是怎麼回事?這不可能,我從來沒有在顏料上摻過假!」
然而緊急情況不由他辯駁,修道院在今天下午剛剛收到了羅馬同業公會的公函,公會表示要調查這起所謂的「欺詐事件」。副主教愁得眉頭都皺起來,心知這是惹了大禍了。
「我也願意相信你,但是同業公會是否能信任你呢?」
「大人,這是我的責任,我很抱歉。」杜喬愧疚地說:「無論如何,在我主事工作室的時期發生了這樣的事,都應該由我來承擔,但我用我的生命對主起誓,我絕對沒有做任何有辱修道院名譽的事,如果我說了謊,我願意接受神罰。」
副主教把公函遞給他:「現在談論誰來承擔責任還為時過早,應當先把這個困局解決了。如果你是清白的,相信公會也不會冤枉無辜的人。我先聯繫公會的主事,詢問一下調查所需的準備和流程。你要弄清楚是誰狀告了我們,他有什麼證據,是不是在這個過程中有什麼誤會。如果是誤會最好,大家說清楚了也就算了,畢竟經營一個工作室難免也會發生這種事。」
杜喬迅速地冷靜下來,在腦袋裡整理出思緒,他找到安傑洛:「這個公函裡說的喬尼凡•洛特是誰?怎麼從來沒有聽說過這個人,他買過我們的顏料嗎?」
安傑洛按照客戶的名單一一查看,最終在三個月前的一筆訂單裡找到了這個名字。
「你記得初冬的時候我們曾經向洛特工作室出售過幾份顏料嗎?這是做招牌的一個工作室,羅馬有不少小酒館、旅店以及雜貨商販的招牌都是他們做的。這個喬凡尼•洛特就是工作室的老闆,你沒有聽說過他的名字是因為來買東西的是工作室的助手,這位老闆從來沒有正式露面過。這就奇怪了,三個月前的顏料出了問題,他到現在才來狀告我們?」
杜喬說:「總之,我們要找到這個人,然後問問他顏料哪裡出了問題。」
當安傑洛把這位洛特先生找來的時候,他表現得趾高氣昂,傲慢無禮:「你們簡直妄稱是歐洲最好的顏料製作商,竟然用石青取代群青(註3)!交貨當時我沒有仔細留意,是因為我相信修道院的名譽。還好上色前我又查驗了一回,不然做出來的東西可就要白白浪費了,你們不要名聲我還要呢!真是太荒謬了,我會讓公會來做裁決,你們不要想私了這件事。」
杜喬愕然:「你說我們用石青取代群青,有什麼證據嗎?」
「當然有,」洛特先生招呼他的助手過來:「去把他們賣的東西拿過來。」
助手從木櫃裡取出一小包顏料,布袋上的確繡有聖朱斯托修道院的標記。助手又把群青粉末放在兩人面前,取來一小碗油,拈起一小搓粉末放入油中,本來深邃而華麗的藍色飄浮在油上,隨著晃動的波紋旋轉出如花瓣般的線條,然後這朵藍色的小花慢慢變化了,它的藍色一點點褪去,由深及淺,轉為孔雀綠色,與油的顏色逐漸地融合在了一起。
杜喬瞠目結舌,被眼前的景象嚇壞了。
洛特先生得意洋洋地說道:「這還不能作為鐵證嗎?石青遇到油就會變成綠色,逐漸發灰,這就是廉價顏料比不上群青的地方。你們拿這樣的次等貨濫竽充數,以為我們好欺負嗎?」
安傑洛也不可置信:「難道是修士在做顏料的時候將兩種藍色弄混了嗎?」
「弄混?那就是管理失職啊,你們以為用這種糊弄人的藉口就能逃避責任嗎?」
「先生,聖朱斯托修道院是不可能用石青替代群青的,這當中一定是出了什麼疏漏或者誤會,請相信我們,我們一定會調查清楚這件事。」
「我才不相信你們呢,哼。我看你們就是一群狡猾奸詐的商人,只圖金錢,不顧名譽。」
「這些石青究竟是怎麼變成群青到了您的手裡的,我們現在還不清楚,您不能立刻就定我們罪。再說了,事情已經過去三個月了,如果顏料有問題,為什麼您沒有及時通知我們,反而三個月後才說出來呢?這不是很奇怪嗎?」
「哎呀,你們自己把次等的顏料當作高檔貨賣給客戶,反倒還有理了!還在這裡怪罪客人沒有及時發現?這麼寶貴的顏料,我怎麼可能隨時隨地拿來用呢?當然是留在最後一步才謹慎使用呀,你以為我是傻子嗎?這一小包群青我可是花了大價錢的。」
杜喬還想辯駁,安傑洛把他拉了回來:「好了好了,現在和他吵架也沒有用,事實擺在眼前,那些石青真的只是石青,不是群青。」
杜喬很憤怒:「這是污蔑,誰知道會不會是他們把石青粉末裝在修道院的袋子裡來騙人?」
安傑洛嘆氣:「可是他有什麼動機呢?修道院和他們無冤無仇,也並不存在利益競爭關係,他們為什麼要大費周章鬧到公會那裡?如果想要詐騙賠償款,那直接私下裡來找我們私了不就完了,我看他們的態度,完全是想把事情鬧大,讓修道院工作室無法立足。這不像是想要詐騙,反而像真的被騙了很生氣。」
杜喬被他這麼一說,既慌亂又絕望:「難道真的是我們弄錯了嗎?」
作者的話:
1*金星和水星進入木星宮:一種吉利的星象,預示著此人將會在藝術上有很大成就。據說米開朗基羅出生時,天上就呈現出這樣的星象。
2*同業公會:在當時,義大利多地(包括羅馬、佛羅倫斯、佩魯賈等)已經出現了這種組織,公會的主要職責是保護下屬從業人員的權益,制定相關行業準則,包括反壟斷、反欺詐等。
3*石青取代群青:由於群青價格高昂,許多畫家可能用顏色相近的石青取代群青,從中賺取差價。石青的價格只有群青的三十分之一,是非常廉價的次藍顏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