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家務事
儘管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盡力鞏固自己的權勢,不惜以卑鄙失徳的手腕來達到目的,但屬於他的阿特洛波斯女神不會總向他微笑(註1),當好運到了盡頭,壞運氣就接踵而至。
1506年4月17日傍晚,米開朗基羅從羅馬逃走了。他似乎做足準備,工作室裡的東西變賣一空,助手也遣散了,他甚至沒有帶多少行李租了一匹馬就逃離了羅馬城。此前,他正在準備修整教皇的皇陵,但後來布拉曼特的聖彼得大教堂開始動工後,皇陵的案子就一直擱置,沒有任何進展。教皇不僅不接見他,而且還拖欠了他140杜卡特的費用,米開朗基羅幾次催款都無功而返。這位赫赫有名的雕塑家不僅藝術造詣高深,自尊心也極強,絕不肯輕易屈就權貴,在最後一次請求覲見失敗後,他高傲地說:「既然陛下不肯見我,以後也別見了!」
表明態度後,他就收拾了工作室離開羅馬。當天傍晚,教皇尤利烏斯二世下令騎士追尋,最終在離佛羅倫斯不到40公里的小鎮追上了他。沒想到米開朗基羅態度異常堅決,不願意跟隨騎士回羅馬,而且還寫信給教皇表示除了皇陵案,他不想再做任何其他案子。所以如果教皇不是讓他回去修皇陵,他是絕不會回去的。教皇收到信後震怒非常,不僅將騎士罵了一通,而且把「最信任的密友」阿利多西叫來痛聲責駡,讓他回去「好好反省反省自己」!
阿利多西沒想到失寵的日子會來得這麼莫名其妙。米開朗基羅是他的好朋友,兩人對藝術的見解十分投契,阿利多西也是米開朗基羅在梵蒂岡為數不多的盟友(布拉曼特等人此時已經和米開朗基羅公開過不去),正是阿利多西向教皇推薦了這位高傲自大、喜怒無常的大藝術家。米開朗基羅的實力深受尤利烏斯的青睞,他「得寵」了,阿利多西也是受惠人之一。結果米開朗基羅最終還是沒控制住脾氣,教皇的怒火無處可發洩,只能把舉薦人阿利多西叫來斥責。教皇的遷怒影響力比旁人都大,阿利多西因此好幾個月沒能回梵蒂岡,只能老老實實待在帕維亞,安分守己地主持教務。
暑氣此時已經降臨在羅馬城,從6月到8月,酷熱難耐的夏天讓羅馬人懨懨的,提不起精神。做什麼都容易沾一身汗水,洗澡也是奢侈的事情,尋常人家無法每天洗澡,這樣被汗水打濕的衣服只能貼在身上讓它自己風乾,衣服上很快就積累了濃郁的臭味。
約拿乾脆把上衣脫光了幹活。他光著膀子露出結實壯碩的肌肉,厚實的胸膛像城牆,皮膚也是烘烤過的苦亞麻色,又深又沉,十分健康。杜喬看得咋舌,手指差點被鐵釘扎破。他本來也想脫衣服,但是對比一下約拿的身材,他很不好意思地停下了脫衣服的動作。
夏天雨水多,約拿的木屋漏成了漏斗,屋子裡地板、桌面、被褥都是濕的,放多少陶罐都接不過來。往年約拿沒有閒錢修理屋頂,只能姑且用油紙蓋一蓋,但油紙能擋住小雨,一旦遭遇暴雨天氣很快就會被打破,不是耐用的防雨材料。今年由於接下了梵蒂岡的案子,約拿攢下了一小筆錢來修整房頂,他重新購置了木材和氈墊,決定翻新整個屋頂。
杜喬自薦幫忙:「親愛的,氈墊可以再厚一些,既然翻新乾脆做好點能用得久。」
約拿從他手裡接過氈墊鋪在屋頂作為第一層內襯。他很不習慣杜喬這個稱呼,顯得渾身不自在,也不搭話。杜喬一開口他就像被燙傷了腳掌的動物驚得耳朵尖微微顫抖。
「你怎麼了?」杜喬發現了他的通紅的耳根。
約拿抿唇搖頭,滿臉晦氣:「少說話!」
杜喬覺得他的表情很有意思:「我不說話,你總覺得我是不是不高興,我說話你又嫌我吵鬧,你這個人真是的,怎麼這麼矛盾。平時自己一個人待著悶就算了,有個人陪著你就多說說話嘛,本來你也不是這麼內向的人呀。」
約拿好笑:「你怎麼知道我不是內向的人。」
「你喜歡去酒館,明明就是喜歡熱鬧的氣氛不是嗎?」
「那只是酒館的酒不錯罷了。」
「晚上我們也可以一起去酒館喝酒呀,怎麼樣?我和副主教報備一下,今天晚上晚點回去,應該沒問題的。屋頂反正還要修兩天才能好。我來請客。」
「酒館晚上人多眼雜,不好。」
「那也是,現在羅馬喜歡說閒話、評頭論足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兩人幹一會兒活,停下來坐在屋頂上休息。杜喬做了蘋果汁和烤麵包當下午茶點,對於約拿來說算是奢侈的享受。他們一邊欣賞山下羅馬城的風景,一邊討論羅馬城當下的新聞。米開朗基羅逃跑的事情已經鬧得人盡皆知,教皇縱然震怒,還是沒有恢復皇陵的修建工程,據說是布拉曼特諫言,生前就對自己的陵墓大興土木是不吉利的,所以教皇只好作罷。但米開朗基羅不畏權威的品格受到了羅馬人的交口稱讚,他們認為這才是真正有骨氣的藝術家。
「布拉曼特大人說陛下確定要親征了,所有樞機主教都會跟著去,布拉曼特大人也會跟著去。到時候花園工程是不是也會延誤?你還能白天下山去梵蒂岡工作嗎?」杜喬問。
約拿回答:「他不在,工程還是要做。他已經交代了助手監工。」
「你如今既要顧及梵蒂岡的工作,還要養豬,壓力會不會很大?我能幫上什麼嗎?」
「不用,做得來。」
「嗯哼,現在你是大忙人啦,等你以後出名了我是不是也要預約和你見面?」
「……你是在開玩笑嗎?」
「咦,你聽出來我在開玩笑,我還以為你不知道什麼是玩笑話呢。」
「……『親愛的』,也是開玩笑嗎?」
杜喬一怔,這下輪到他不確定約拿是不是在開玩笑了。其實他稱呼很多人都用「親愛的」,比如安傑洛,比如盧多維科,比如蘋果醬……他以為這只是一個普通意義上表示親密的昵稱,畢竟他和約拿的關係已經很親密了,可以用這個稱呼了。難倒約拿覺得這個稱呼有什麼特別的含義嗎?他在暗示什麼?他覺得這個稱呼暗示了某種特殊的感情嗎?
沒等到他的回答,約拿也覺得自己這句話問錯了,他窘迫地重新拾起手上的活計,裝作忙碌的樣子投入到工作中。
過了一會兒,杜喬偷偷摸摸地湊近他身邊,低聲說:「你不喜歡我這麼叫你嗎?如果你覺得我冒犯你了,我很對不起,因為在修道院裡我和修士們也經常這樣相互稱呼。」
聽說他也這麼叫別人,約拿臉色更差了:「隨便你!」
然後他乾脆爬下屋頂去打水,把杜喬一個人扔在了上面。杜喬哭笑不得地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既無辜又無奈,我又哪裡惹他生氣了嘛?
這一天是休息日,兩人本來約定一起做家務,享受難得的私人時光。杜喬打掃了房間,又把被褥洗了晾曬在庭院裡,還修理了櫥櫃缺失的邊角,添置了不少生活用品。約拿獨居已久,生活樸素,家徒四壁,就連像樣的鍋碗瓢盆都沒有,除了一些老舊的書冊屋子裡沒什麼有價值的東西。杜喬將他的櫥櫃塞滿了食物、用具、顏料……他還喜歡帶鮮花來,但約拿不喜歡在屋子裡打開窗簾,沒有陽光的照料,每次放在房間的鮮花都活不過一個星期。
在床角的架子上,杜喬找到了不少新畫的草稿圖,是為了教皇的手抄本設計的。手抄本的事情目前進展得還算順利,約拿已經完成了將近三十張大大小小的設計稿,其中一些已經轉繪到了手抄本上。這個過程也經歷了不少曲折,比如他和布拉曼特對於圖案的意見時常不同,又比如在剛開始作畫的時候,草稿的轉描也出過問題,由於草稿圖一般要比實際繪製的裝飾畫尺寸要大不少,在等比例轉繪到手抄本上時,就出現了比例失當等問題……總而言之,裝飾畫的繪製並非易事,要圓滿地完成這項工作恐怕還需要約拿更多的努力。
看著這些畫,杜喬的心中充滿驕傲,他看待約拿猶如看待親手發掘出的礦石。約拿就是最稀有的天青石,是昂貴的群青,是杜喬把他帶到了人們的視線裡。
「這些畫,教皇陛下看過嗎?他有沒有說過要召見你?」杜喬問。
約拿搖頭:「布拉曼特可能拿過一些給他看,他沒說什麼。」
「可我認為這些畫都非常好,而且你能在這麼短的時間內設計出來,也是不容易的事。不是說亞斯佩提尼(註2)能同時用兩隻手作畫嗎?你如今身兼三份工作,簡直就像有四隻手在工作。」
「在畫紙上總比在濕壁上要容易。」
「我只是打個比方嘛,陛下應該很快就會召見你了,你的工作完成得很出色。」
「哼,我一點也不想見到他。」
「好好好,你就只當他是教皇吧。」
約拿說:「在梵蒂岡,我時常能看到他,有時候在觀景殿的涼臺上逡巡,有時候帶著侍從和僕人在花園裡曬太陽,還有時候召見女人,他們好像很愉快。晚上,別墅裡經常燈火通明,宴會總是不斷,布拉曼特也在,他也是奢侈的人,和尤利烏斯幾乎如出一轍。」
「他知道你在看他嗎?」
「他知道。」
「也許他並不像你想像得那麼嚴苛,至少他允許了你進入梵蒂岡工作,也許是他心裡對你本來就還有期待,也許他也想見到你能有所成就。」
「他只不過是認為,我的成就就是他的成就,如果沒有他就沒有我。這有什麼好驕傲的。」
杜喬很驚訝:「你怎麼會這麼想?」
約拿諷刺地說:「難道他不會這麼想嗎?」
杜喬沉默了,約拿對人心的驕縱與自大總是十分透徹洞悉,他越是低微就越是襯托出梵蒂岡裡「那位大人」的高不可攀,他的命運掌握在「那位大人」手裡,無論是好還是壞無疑都仰賴「那位大人」,也許「那位大人」還享受著玩轉掌股的遊戲。這種想法雖然消極悲觀,但是出於對人心的判斷卻不乏準確,畢竟和教皇論自大,整個歐洲無出其右。
「從你母親去世後,你再沒有和他說過話嗎?小時候的交流也不記得了嗎?」杜喬好奇道。
約拿思考片刻:「我記得一些零碎的片段。但是我很小,只有五歲或者六歲,他有一次把我抱在腿上給我念聖經,我還不認識什麼字。他對我母親說:『他應該學法語。』還有一次,我在別墅裡找不到路,侍從把我找回來,我母親嚇得直哭,他問我:『這裡大不大?』我說很大。他還問我:『你知道我是誰嗎?』我說不知道,他說:『我的名字叫尤利烏斯。』」
「是他給你起的這個名字嗎?」
「我不知道,有可能。我母親不會喜歡這種名字。」
「他也許早有感應,你會是個與他命運相左的孩子(註3)。你反抗他,正如先知約拿反抗上帝,但是你最終會悔改並聆聽他的聲音,他知道你內心是個善良博愛的人。」
約拿沒有再說話,他似乎陷入了沉思。杜喬並不打擾他的思考,他心裡想的也許此時和約拿不謀而合。這對奇怪的父子彼此懲罰又同樣冷漠,都擺出絕不饒恕對方的姿態,他們明明相隔不遠,卻沒有哪一方願意主動靠近。或許是長時間的隔離疏遠導致了這種局面,又或許只是因為他們完全不瞭解彼此,只能主觀地把自己的想法強加在對方身上,造成誤會和怨氣越來越深。正如約拿的名字所暗示的,他們總有一方要學會聆聽對方的聲音,但是這個聆聽的機會到底在哪裡呢?就連杜喬也深感迷茫。
作者的話:
1*阿特波洛斯女神(Atropos):希臘神話中的三大命運女神之一,也是最古老的命運女神。阿特波洛斯意為「不可避免」,她掌管死亡的權力,並決定個人命運中必然發生之事。
2*亞斯佩提尼:當時義大利畫畫速度最快的畫家,能同時用兩隻手在濕壁上繪畫。
3*約拿:先知約拿的故事出自《舊約》。約拿受上帝命令向尼尼微人傳遞警告(尼尼微人罪惡滿盈,用酷刑對待以色列民),但約拿抗命逃跑。上帝得知後將他困在海上不讓他前行,約拿最終知道悔改。聖經認為約拿抵抗神祗出自於一種狹隘的善良正義,約拿認為尼尼微人應該滅亡,不配得到上帝提供的悔改機會,但是上帝以仁愛寬恕尼尼微人。
米開朗基羅和阿利多西是好朋友這件事在歷史上是真的。
我可能忘了說,阿利多西這個人在歷史上是真的存在的,而且也是真的不討人喜歡。他能深受皇恩完全是因為他之前救過教皇的命。
這個故事裡教皇、阿利多西、米開朗基羅、布拉曼特、拉斐爾這些人都是真的,其他已經出場的主要人物都是杜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