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辭世
杜喬單純地抱著希望,約拿既然已經在梵蒂岡工作,教皇和他的對話不會太晚。
但接下來的消息打破了杜喬樂觀的想法。8月26日,尤利烏斯出征了。五百名騎兵和數千名瑞士步兵組成的軍隊由教皇陛下親自帶領,踏上了討伐反叛、驅逐侵略的戰爭之路。他們的目的地是佩魯賈和波隆納,這兩座城市雖然都對外宣稱效忠教皇,實際上幹的盡是陰奉陽違的事,且它們如今的統治者殘暴血腥,不僅善於政治鬥爭,更是屠戮殺伐的愛好者。教皇縱然有精兵強將也不一定能凱旋,此去必然艱險。
出征的儀式盛大隆重,教皇光是從梵蒂岡宮走到羅馬城門就用了一個早上的時間,最後一匹載著輜重的騾子離開羅馬城門已經是午後了,可想隊伍之長。從聖安傑洛堡橋頭一路有百姓為教皇加油祈福,城中轟動,就連遠離城區的雅尼庫倫山都聽到了台伯河對岸的歡呼聲。
9月,從佩魯賈傳來消息,教皇大獲全勝。出乎大軍意料的是,佩魯賈人民並不想和教皇大軍交鋒,統治者開城投降,教皇甲不解壘,兵不解翳就得到了佩魯賈的誠服歸順。
戰勝的消息讓羅馬人民驚喜狂歡,城中洋溢著愉快的氣氛。花店老闆免費贈送玫瑰花給為教皇祈禱的人,杜喬也拿到了額外贈送的花朵。但他高興不起來,因為主教盧多維科似乎真的到了油盡燈枯的時候。兩天前的夜裡,這位老主教突然體溫降低,發冷不止,身體伴隨著間斷性的抽搐,面容浮現青紫色的瘀斑,連咳嗽似乎都費不上力氣。安傑洛想盡辦法都沒能餵進任何食物和藥,只能看著老主教昏睡整天整夜。他急忙向副主教稟報,盧多維科的病恐怕無法拖下去了,要適時準備這位老人的後事。杜喬也在場,他的臉色一下子比病者還慘白。
這也是杜喬心急著把花帶回修道院去的原因。他從花店出來,一路疾馳,蘋果醬才剛走到西斯托橋上,迎面就見到修士呼喊:「杜喬,主教大人想見你,他剛剛叫著你的名字呢!」
主教的臥室門口此時排列著長隊,執事官和修士們安靜地等在門外。
杜喬連披風都來不及解下推門走了進去,站在床前的首先是副主教,然後是醫生安傑洛和另一位從羅馬城中請來的醫生;再然後是盧多維科的兩名教子,他們是貴族之子,穿戴莊重而嚴肅,捧著聖體與聖象站在窗戶邊;再然後是負責照顧盧多維科日常起居的幾位修士,有一個年輕的默默哭泣,用袖子擦拭眼角,卻掩飾不住哀傷的表情。杜喬被凝重壓抑的氣氛震懾了,他小心翼翼踱步到床前,握著鮮花的手不自覺攢緊。
「他還沒有醒。」安傑洛輕聲提醒:「剛剛他在夢中叫你的名字,或許很快就會醒來的。」
杜喬望著盧多維科蒼白的面容,他的手指微微顫抖。副主教似乎注意到他的痛苦,輕輕拍撫他的肩膀並對他微笑:「不要讓他看見你的愁容,孩子,會讓他擔心的。」
他們等到桌上的油燈燒盡了又換上新的,盧多維科才轉醒。
「羅馬諾(副主教)……咳……羅馬諾……」他一邊囈語一邊發出輕微的咳嗽聲。
副主教俯身傾聽:「是的,大人,我在這裡,您感覺好點了嗎?」
老人虛弱空茫地說:「我很好,我再好沒有了。」
副主教當他是病得神志不清了:「大人,您先吃藥吧。」
「什麼藥,吃藥有什麼用?我……我要懺悔……你……你來……我現在就要懺悔……」他的意思是要副主教代行牧師職責,聆聽懺悔。
副主教無奈聽從,將經書與聖象拿來,向他示意:「大人,主正聽著呢。」
盧多維科發出一聲幽幽的歎息。
「我……我的畢生時間都用在了這間修道院上……咳咳……我沒有個人的願望,無論主是否應允我進入天國,我都甘願聆聽主的教誨……在……在我的罪孽被洗清之前,我都將以誠懇的心意祈禱。只有主明白我是一個有罪的人……我有罪,為了這份事業,我從未對父親和母親盡過什麼職責,我把他們拋在奧維托,就連兄弟姐妹也很少聯絡關心……」
他開始訴說他的愧疚之心,事無巨細:比如在1487年的時候他剛剛被提拔為主教,由於對梵蒂岡政治生態的不滿,他在酒館裡抱怨過教皇陛下(那時候還是西克斯圖斯四世的時代)用人唯親,梵蒂岡裡的裙帶關係和官僚主義嚴重氾濫;又比如在他二十八歲時選擇成為修士,為了到羅馬的修道院來進修,他寫信向父親騙取了一筆金錢作為路費;再比如1491年他暗戀過一名修女,雖然沒有公開表露心意,但他曾經動用私人關係為她爭取升職的可能性。
懺悔的時間很長,他絮絮叨叨地說一會兒休息一會兒,甚至連小時候他偷藏兄弟的食物這種小事情也倒了出來。然而沒有人阻止他,也沒有人抱怨過一句,等他終於說完了,副主教為他做禱告,並告訴他:「我代表主原諒你的罪孽。」
老主教的面上露出解脫的表情,他又吩咐了副主教一些日常事務,並給予他的兩個教子忠告。最後,他才把杜喬和安傑洛叫到床前,說起顏料工作室的事情。杜喬握著他的手耐心地等待他開口,但是他張了張嘴巴只顧思考,半天沒有發出一個音節。
「大人,您有任何吩咐我都會去做的。」杜喬說。
盧多維科微笑搖頭:「我很滿意,孩子,你不需要做什麼。」過了一會兒,他說:「謝謝你,你做得很好了,別為我的評價而擔心,我不算什麼。」
他說完最後的話語,結束時臉上微微有些血色,可能是喘息不均勻導致的,也可能是他真的感覺好了不少。但沒多久他就閉上眼睛陷入沉睡,到晚餐時間,他慢慢停止了呼吸。
安傑洛正式確認他的脈搏後向在場所有人宣告,副主教跪在床前進行禱告。禱告謹慎有序,杜喬在安傑洛身邊默默垂淚,但他盡力克制著悲傷不打破儀式的進行。盧多維科的死亡因為在這樣有條不紊的儀式顯得尊嚴而體面,不容慌張,以後當人們想起這位老主教的一生,會在豐功偉業的最後想起他的死亡,這死亡是平靜從容的,是任何人對於生命完結最好的想像,也是死亡最好的方式。為了保存這份尊嚴的完整,即使悲傷也必須隱忍。
葬禮在三天後舉行。按照規定儀制,羅馬的所有主教去世要上報梵蒂岡後才能舉行葬禮,但是教皇如今不在城中,真的照著這個流程走的話,等教皇有了批示遺體也會變得不堪,所以由副主教寫信傳報,葬禮依舊如期舉行。
當天前來弔唁的賓客寥寥無幾,梵蒂岡所有的樞機主教全部跟隨軍隊往前線去了,只有幾位還在城中的貴族以及好友來到。棺槨被抬到後山的墓園處入土,杜喬堅持為他蓋棺埋土,他眼裡的淚水沒有控制住掉下來,把鏟子的手柄弄濕了,手柄滑溜溜的不好握,他還差點一腳沒站穩摔進墓坑裡。安傑洛看不下去,最後將他手裡鏟子接過來,扶著他站到人群後面去。
「雖然我也很難過,可如今也必須忍耐。恐怕這才是開始呢。」安傑洛低聲說。
杜喬不明所以:「什麼開始?」
安傑洛壓低聲音:「都說年長者才是一個大家庭的精神支柱,修道院這十幾年間一直是大人在打理,雖然最後的時間都躺在病床上,沒有真正處理事務,可是只要他還在,大家總是安心的,總覺得自己還有依靠。因為大人嚴苛而細緻的性格,修道院裡的氣氛也不錯,上下有序,裡外調和。如今他離開了,修道院要怎麼辦呢?恐怕大家有的不僅是悲傷,還有不安吧。」
他的這番話正中杜喬心中,杜喬的不安已經隨著葬禮的進行膨脹到了最大程度。
「按照規矩,羅馬的修道院主教去世後,會由梵蒂岡指明下一任繼承者接手管理,一般先從修道院內部優秀的、可勝任的年輕人中篩選,也可能從其他的修道院或者教堂調任。這中間的時間差不會太久,儘量保證修道院的正常運行。然而陛下此去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梵蒂岡一天是空著的,我們就一天沒有主事的人。」
「但陛下不會去很久的,羅馬還需要他,梵蒂岡不能長期空著。」
「但願吧,一個沒有主事的修道院如果太過鬆散無序,很快修士們也會因為不安而離開,我不想看到這種局面。恐怕大人在天之靈也不會願意看到的。」
「你認為誰有可能接任主教一職呢?」
「不知道,我聽說副主教並不想接手,他想等到過幾年順利退休回老家去,如果接手了這個職位責任和壓力都是巨大的。那麼如今的修道院也不知道還有誰能夠勝任,要是從別的地方指派了人來管理,恐怕人心更加慌亂。」
葬禮結束後,人群散去,只留下杜喬不願意回修道院。
他實在不想聽到那偌大而空寂的回廊裡嚶嚶的啼哭聲。這幾天修士們都沉浸在悲痛的情緒裡,他們不敢在白天表露,只能躲起來偷偷哭泣。修道院像是隱匿了許多幽怨的鬼魂,聽著讓人絕望。杜喬慢慢地向山下走,一直走到梵蒂岡去。這條路很長,他中途在溪邊停下喝水,走得天都黑了他才看到牆邊的城門。儘管雙腿又酸又軟,但他咬牙堅持撐到了觀景花園。
這時修復花園的工人們已經停止了工作,聚集在角落裡聊天喝酒。在幽暗的燈火下,長廊的地面被長柱的陰影切割成一明一暗的整齊條帶,如同無限重複又不斷延伸的生命之路。杜喬惶惶然踏入長廊的入口,沉沉的腳步聲在他兩耳之間回蕩。
有人突然從長廊伸出一條胳膊將他拽進了陰影裡。杜喬落在男人的胸膛前,熟悉的氣息讓他鼻酸眼熱。黑暗裡有輕柔的聲音說:「我聽到了喪鐘的鳴響,你還好吧?」
杜喬只是把臉挨著他的胸膛不說話,良久發出一聲歎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