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勒達與天鵝
聽到杜喬的提議後,布拉曼特和約拿的反應截然不同。
布拉曼特拿到粉筆畫驚喜地說:「我倒是可以和陛下談談,如果他真的如此有才華,不妨作為急用。陛下的脾氣雖然陰晴不定,但他總是更吃軟的那一套。也許你該向約拿先生建議,讓他對陛下說說好話,這件事就不難辦了。」
「當然當然,他很樂意為陛下服務,只是太過畏懼陛下的威嚴才會讓人覺得脾氣不好,他會保持自己的禮貌和修養的。我是想,有才華的人不能白白浪費了,如果能夠讓他更好地為陛下效勞,對陛下來說也是好事,如果做得不好再讓他回山上就是了。」
「既然是這樣,我會將他的誠心一併告訴陛下的,請等待我的消息吧。」
約拿則很生氣,他把斧頭揮得虎虎生風:「我不去。」
杜喬耐心地勸說:「只不過是對陛下說兩句好話,你就稍微忍耐一下吧。這是翻身的好機會,如果你能得到布拉曼特的認可,陛下也會對你改觀不是嗎? 」
約拿冷笑:「尤利烏斯不尊重我的母親,玩弄她然後把她拋棄,他剝奪我的自由,強迫我服役,現在你讓我去為他修花園?」
杜喬嘀咕:「你現在不也是在為他養豬嘛,有什麼不一樣?」
約拿臉上閃過陰沉的表情,他悶聲悶氣地將木柴劈為兩半,額頭佈滿了汗水也懶得擦。杜喬識相地閉上嘴巴,用手帕把他臉的汗水擦掉。他本以為約拿會欣然接受這個機會,而布拉曼特可能害怕觸及教皇忌諱不敢採用約拿,沒想到事情的結果恰恰相反。約拿性格頑固倔強,軟硬不吃,多說恐怕又會發火,難道真的沒辦法說服他了嗎?
氣氛陷入尷尬,杜喬正要換個話題,眼角的餘光忽然瞥見了放在雜物堆邊那尊「勒達與天鵝」的雕塑。經過不斷完善和修整,這尊石雕已經初初落成,下半部分也成型了,美麗的斯巴達王后玉步款款,搖曳生姿,她懷中的天鵝動作挑逗,用蹼爪輕輕地挨蹭女人的腳背。
杜喬想起剛剛約拿的話恍然大悟。天鵝是宙斯化身的「淫獸」,宙斯見色起意,趁著斯巴達國王不在與他人的妻子偷情,實際上有違人倫,荒淫無道。斯巴達王后不知道天鵝就是宙斯,與它嬉戲卻意外懷孕,其實是無辜被害。作為神的代言人,教皇尤利烏斯象徵宙斯,他和宙斯一樣貪色放蕩,妄顧教義。而斯巴達王后暗示的是約拿的母親,雖然她是個妓女,但在約拿的心裡,她作為母親美麗尊貴,溫柔善良,絲毫不亞於一國王後。
約拿用這尊雕塑諷刺教皇尤利烏斯並懷念母親,他痛恨尤利烏斯,他的藝術才華是為了母親而生的,讓他為尤利烏斯效勞,破壞了這份才華的初衷。
想到約拿雕刻這尊塑像時的心情,杜喬為了約拿的孝心感動,也為自己的態度羞愧。
「這尊麗達與天鵝,是為你母親雕刻的吧?她一定是個很美麗的女人。」
約拿動作一僵,捏緊了手裡的斧頭:「在我心裡,她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
「是她教會你讀書寫字的嗎?」
「她只會寫自己的名字,她花錢給我請了家庭教師。」
「那她是……怎麼去世的?」
「火災,妓院著火了,她為了保護我燒死的。」
「所以你的臉也是那個時候……」
「嗯。」
杜喬的牙根在顫抖:「抱歉,我不應該多問你的私事。」
約拿沉默了,他把斧頭扔在一旁,舀起水來大口大口灌進嘴裡。
杜喬訥訥地說:「我只是想,你不應該過這樣的生活。也許你不追求榮華富貴,也許養豬對你來說足夠了,那就養一輩子豬也沒關係。但是,即使養豬也應該是你自願養的,你應該有權利選擇自己的工作,選擇住在哪裡,去什麼地方,結交什麼朋友。而不是像現在,你必須養豬,有且只有這一個選擇,如果哪天你想換個別的活計做做都不行。這是有區別的,你明白嗎?」
杜喬越說語氣越弱:「難道有沒有那個鐵項圈你真的不在乎嗎?安傑洛說得對,我沒有能力為你摘下那個鐵項圈,只有教皇陛下有這個權力。我能夠做的就是盡可能把你帶到教皇陛下面前去,現在我剛剛好有了這個機會,你真的不願意嘗試一下嗎?哪怕……哪怕是為了我的這一點點心意……」
約拿喝水的動作停下,突然向杜喬走來。杜喬沒來由地有些緊張,上次他自以為是地勸說約拿,兩人大吵一架,約拿揮著拳頭威脅說要殺了他。雖然那時候他們還沒有變成「正式的」朋友,但約拿暴躁的脾氣難改,很難說他會不會又突然發火狠狠把杜喬揍一頓。
杜喬不自覺地往後退了兩步,退無可退被約拿堵在了牆邊。牆後是哼哼唧唧的豬叫聲。他怯生生地抬起頭面對約拿靠近的臉,這張戴著面具的臉乍看上去還帶著神秘氣質,與他身上的落魄頹唐相得益彰,杜喬的心跳砰砰加速,連臉都紅了起來。
「你在害怕我又會打你嗎?」約拿似乎看穿了他的想法。
杜喬搖搖頭:「不是,我……」
他還沒說完,約拿突然俯身在他額頭上輕輕一吻:「我不會再打你了,我保證。」
杜喬瞠目結舌,他的臉因為剛剛的吻紅透了。
約拿似乎心情很好:「我去,尤利烏斯的花園我會去的。」
杜喬的表情明亮起來:「那你答應了?」
「嗯。」
「你是真的願意嗎?你不生氣了嗎?」
「嗯。」
「那我去回復布拉曼特大人了,你不可以後悔呀,還有好多事情要準備呢。」
「但是別想讓我對尤利烏斯說什麼好話,我沒有話要對他說。」
「好好好,不想說就不說吧,還不一定能見到他呢,見不到就最好了。對了,我偶爾也會過去,或許我們能夠一起工作,我挺喜歡梵蒂岡的,很漂亮。你也真是的,剛剛把我嚇了一跳,我真的以為你又要揪我的領子把我拎起來呢,也不說一聲……」
約拿聽著他嘮嘮叨叨地跟在身後,面具背後的臉露出微微的笑意。他恍惚地回憶著自己的嘴如何剛觸碰到杜喬細膩溫暖的皮膚,像東方來的頂級絲綢,該是女人才有的皮膚。
有些故事只有約拿才知道——
比如他第一次去梵蒂岡是1484年,他剛出生不足三個月。尤利烏斯那時候還不是教皇,但已經身居高位,兼任多地樞機主教,很多人都明白他遲早是要當教皇的。可惜約拿的母親沒看出來,她以為她只是遇到了一個普通的神職人員。就像大多數驕奢淫逸、流連妓館的執事官、大主教一樣,尤利烏斯除了精力格外旺盛之外,沒有什麼其他的特點。她把他看作尋常客人,沒想到後來她懷孕了。夏天快結束的時候她生下一個男孩,尤利烏斯很快就知道了這件事——他的眼線在羅馬城中隨處都是——她終於明白孩子的父親是個大人物。
當然,尤利烏斯沒有認這個孩子,他只是把孩子拿過來看了看,然後給了一筆錢。不過根據約拿母親的說法,曾經有段時間尤利烏斯很喜歡這個孩子,他隔一段時間會想要看看,偶爾還會用披風上的流蘇帶子逗弄。這段時光也不長,到1492年,羅馬城經歷了權力更迭,尤利烏斯的死對頭亞歷山大六世上位,為了躲避追殺,尤利烏斯不得不流亡法國。
那一年約拿八歲,他已經可以讀出聖經中的每一個字,懂得乘法和除法,同時學習法語、義大利語和英語,文學、繪畫則剛剛上手。這很奇怪,因為在妓院長大的孩子沒有和他一樣的,他們粗野頑劣,整天在污水巷子裡打架偷竊,嘲笑被關在閣樓裡讀書的約拿是個「閨秀」。母親只能向他解釋:「你和他們不一樣,你是貴人的孩子,是金枝玉葉,等你長大了你就會明白,你的未來和前途絕不是待在這條巷子裡。」
但母親期許的未來沒有來,尤利烏斯流亡法國前的兩天,妓院發生了火災,母親為了救他被閣樓燒斷的橫樑壓在身上活活燒死,他因為衣領沾到了火星燒毀半邊臉。第二天來的是一位琥珀眼、鷹鉤鼻的神職人員,他說:「大人(尤利烏斯)去法國了,就因為你,你是這個災星。星官已經占卜出來了,因為你大人不得不流亡,你母親也被你害死了。」
約拿被戴上鐵項圈,扔進了山裡,他沒有餓死,在溪邊他抓住了從附近農家逃出來的豬仔。後來他把它殺了烤來吃,連內臟都沒放過。雖然在此之前他沒養過豬,但是往後還有漫長的牧豬生涯,遲早有一天他能夠得心應手的。
時隔多年,約拿再次走進了梵蒂岡宮——不是站在側門邊上和採買執事官清點豬群——而是真正走進梵蒂岡宮,金磚玉砌與雕欄畫棟彷彿還是昨日景象。布拉曼特檢查了他隨身攜帶的工具後,把他放進了觀景庭院,給他看修復草圖。他們面臨的工作量的確巨大,布拉曼特的計畫裡的劇場、噴泉池、鬥牛場、雕塑花園、水神廟連影子都還沒有,只有些高大的拱門孤獨地屹立在廢墟上,披星戴月守護著教皇的觀景殿。
約拿的首要工作是參與修復噴泉池,那是西克斯圖斯四世時代留下來的,尤利烏斯很喜歡,他想把噴泉池放在觀景殿能看到的地方。這座噴泉池如今汙跡斑斑,有不少地方已經磨損腐蝕,池中央的天使雕塑還斷掉了一隻手臂,約拿打算先把這個天使的手臂補上。教皇同意他每天在梵蒂岡要工作六個小時,並取消了白天不允許下山的禁令,但工作完畢之後他必須直接回到山上打理豬圈和豬群。在梵蒂岡的工作他可以按月收取工錢,每個月是1杜卡特。這個價格還是挺公道的。
杜喬在星期五早上到梵蒂岡,他來送顏料,並且向布拉曼特確認水神廟頂的配色方案。在經過雕塑花園的時候,他看到約拿坐在一根橫倒的柱子上修復天使手臂。那畫面使杜喬心動,只是約拿全然不知自己的藝術氣質——他粗獷荒野,像一堵廢石,只與塵灰和苦難為伴,他的美麗那麼與眾不同,是一種粉身碎骨渾不怕的自由浪漫。
杜喬看得走也走不動,乾脆坐下來恭維他:「我該讓你給我多畫幾幅畫,藝術家先生,等你出名了,你的畫就值錢了。如果哪天我落魄窮困,還能拿來換點口糧,不至於餓死。」
約拿哼笑:「我可以把我的工錢給你,反正也是你替我要來的。」
「哈哈,我只是開玩笑,我能養活我自己的。」
「你做的顏料我看到了,很漂亮。」
「是嗎?你喜歡嗎?你喜歡我可以做給你,你畫畫會需要的,修復這只手臂需要多久?」
「一個星期。最長不會超過十天。」
「能休息嗎?一個星期休息一天總是可以的吧?」
「可以。」
「休息日我們可以出去玩嗎?羅馬還有很多地方我沒有去玩過。我想去看看圓形競技場,聽說朱利亞路有技術高超的製造彩繪玻璃的工匠,我想去看看怎麼製造彩繪玻璃的。我來安排安排我的工作時間表,下個星期二可以嗎?」
約拿正在處理天使手指間的紋路,頭也不抬地回答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