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埋伏
羅馬已經正式進入了春季,接連幾個晴空,雲消霧散,天頂變成了透明清爽的淺藍色。街面泡在雪水裡,濕冷,而且髒兮兮的,大大小小的水坑串聯,每當有馬車經過,兩旁的行人都要被濺一腿的污水。但還要感謝布拉曼特這兩年來的努力,道路已經比從前好了不少,又重新啟用了兩條下水道,這才沒有在各個廣場上造成小型洪災。
約拿讓杜喬坐在廣場上等他,就是他第一次救了杜喬的那個小廣場。杜喬把自己裹在厚厚的披風裡,毛茸茸的領子簇擁著他的腦袋,手上抱一個鎏金暖爐,顯得貴氣而可愛,有過路的女傭以為他是哪個貴族家庭的小少爺迷了路坐在廣場上休息。
十五分鐘後,約拿提著一個木籠從街對面走過來。
「羅馬難得有這個賣,聽說是從錫耶鈉的山林裡活捉了帶過來的,很健康也很活潑。我想你可能會喜歡這種可愛的小動物。」約拿打開籠子,把裡面的毛絨動物拿出來。
杜喬好奇地瞪眼,是一隻灰色條紋的松鼠。還很小,剛好能放在他兩隻合攏的手掌裡。這孩子怕是受了驚嚇,瑟縮成一隻絨球面對著杜喬,他厚實蓬鬆的尾巴微微顫抖,緊緊地盤在腳邊,前爪護胸,腦袋埋進胸脯上的絨毛裡,只露出三角形的小耳朵。杜喬用手指輕輕順著它的額頭從背後撫摸到尾巴,毛質粗硬,果然是野生的動物。
「它真漂亮,」杜喬目不轉睛地盯著松鼠:「謝謝你,我很喜歡。」
「老闆告訴我它的生命力很強,找到它的時候還是冬天,它才剛剛出生不久,也許是因為體弱,也許是因為母親要帶的孩子太多了,所以它被拋棄在大雪填埋的洞穴裡,本來是活不下來的,但是它意外地堅持到了被人發現。這孩子大概是忍受了太長時間的饑餓,所以很不挑食,什麼都吃,只要有一點食物和水他就能很有精神,是個堅強的小傢伙。」約拿說。
「嘿,小寶貝兒,跟著我以後你就不用挨餓啦。」杜喬親吻松鼠的尾巴
「聽說它再長大一點毛色還會更淺些,現在只是灰色,以後說不定能接近銀灰色,很漂亮也不常見,所以雖然不知道它會不會死在路上,老闆還是把它帶了回來。你看它的眼睛,它睜開眼睛了嗎?噢,它沒睜開,可能太害怕了。我的意思是它的眼睛也很漂亮。」
「它咬人嗎?會撓人嗎?」
「不,松鼠是溫順的動物。」
「我們養在閣樓裡嗎?女孩子們會害怕嗎?」
「我覺得她們也會喜歡的。」
「我還是第一次養這麼大隻的寵物呢,我只養過蟲和魚。」
「那就試試看吧。」
杜喬把松鼠放回籠子裡,這小傢伙在他手裡緊張地像隨時可能昏過去。一回到籠子裡它感覺舒適多了,用爪子撓了撓耳朵,發出輕輕的叫聲。杜喬用手指逗它玩了一會兒,突然腦袋裡靈光一閃,有個驚喜的念頭湧上來。他的臉一下子紅了,捧著籠子的動作也猶豫起來。
「這是……你是在向我求婚嗎?這是個求婚儀式?」他不確定地問。
約拿微笑握著他的手:「你願意和我結婚嗎?」
杜喬的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他聽說過義大利的婚嫁儀式裡有這樣的習俗(註1):在男女雙方正式確定建立家庭的意向之後,男方要贈送禮物給女方。除了尋常的傢俱、錢財、飾物以外,松鼠也是一種富有寓意的求婚禮物。因為松鼠被認為是一種會在暴風雨中尋求庇護的動物,男方將松鼠送給女方,暗示著女方可以像松鼠一樣,在遇到災難和困境的時候可以向自己的伴侶尋求庇護,而男方則有責任保護自己的伴侶,為他的「小松鼠」提供安全可靠的港灣。
約拿顯得和松鼠一樣緊張:「我的積蓄不多,買不起太多禮物,如果你想要我會花些時間添補上。但有必要先有一份訂禮,一個像模像樣的儀式。如果你願意,我希望我們可以做一生的伴侶,沒有彼此之分,如果有什麼值得我付出生命去熱愛,那就是自由和你。」
杜喬做了個哽咽的動作,眼淚積蓄在他的眼眶裡。本來他滿懷感動,不知道什麼想法讓他突然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所以,我要和教皇的兒子結婚了,是嗎?我也會成為貴族嗎?」
約拿也笑了:「那我可能是你見過最窮的貴族。」
杜喬撲到他懷裡和他親吻:「沒關係,我願意。即使你是個養豬的我也愛你。」
在街上公然這樣親吻顯然不妥當,他們只是一觸即分。籠子裡的松鼠大概是餓了,這時候吱吱哇哇地亂叫,約拿給了它兩顆松果,它啃得津津有味。籠子被放在了閣樓的窗臺邊,白天他們允許松鼠在房間裡玩兒,晚上就趕回籠子裡睡覺。小傢伙的適應能力很強,它喜歡蹲在窗臺上聞花朵的香氣,並把給它的多餘食物埋在花盆的泥土裡做儲存。
距離他們決定離開羅馬的日子也越來越近,諾爾明確地表示了他不願意離開羅馬,杜喬很失落。芭妮像個操心的長輩幫忙張羅一切,她其實很不願意約拿奔赴這趟奧斯曼土耳其之行,聽說海上不僅風浪大,還有鯊魚和海妖,此去也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再說,奧斯曼土耳其人也不是那麼好相處的,他們民風彪悍,對異教徒的態度也不好,社會等級過於森嚴……這些都是芭妮的擔憂。然而看著約拿滿心喜悅的樣子,她最後不得不同意了。
她準備了不少錢和食物給他們,並傳信給了威尼斯的朋友請求幫忙。實際上她的確操心過重了,因為約拿和杜喬此行並不僅僅只有他們倆,杜喬決定跟著從家鄉來的那支熟悉的商隊一起回去,就是曾經到聖朱斯托修道院送顏料的那個車夫。他們一共還有十來人,都是常年在海上航行的老手,其中還有不少劍術了得的護衛,這樣一來杜喬和約拿的安全就有了保障。
然而這時候,有人正在帕維亞正朝著羅馬趕來。
「大人,騎士們已經準備妥當,只等您的命令就可以出發了。」男僕說。
他將這位大人引到露臺上,樓下是三十名整裝待發的黑衣騎士。他們都是私人豢養的殺手,不隸屬任何機構,只聽從主人命令,只要能順利完成這次任務,他們下半輩子就衣食無虞了。
然而樓上的大人遲遲沒有發話,男僕似乎看出了他的猶豫:「大人,是否還有什麼不妥當?」
佛朗西斯科•阿利多西的臉顯得慘白,這倒不是因為他生病了,而是他長期待在室內不願意曬太陽的緣故,也許還有那麼一點化了妝的效果,這使他的神情格外陰沉抑鬱,目光惴惴不安。他的貼身男僕倒是習慣了他這副模樣,從回到帕維亞開始,阿利多西的性格就變得更加乖戾,捉摸不定,一旦有從梵蒂岡來的消息,他就表現得歇斯底里,最後,沒有人願意靠近他,也沒有朋友來探望他,帕維亞的主宮陷入了死寂。
阿利多西張了張口:「還是沒有梵蒂岡的消息嗎?」
男僕搖頭:「沒有。觀景殿最近的口風非常嚴,打聽不到什麼。」
阿利多西收斂起眼裡的兇狠目光,唏噓:「他一定是懷疑我了,這個狠毒的老頭子,也不想想當年是誰救了他,如果沒有我,他根本活不到今天。哼,現在卻想過河拆橋了,我還以為他這個教皇會有什麼不同呢。」
男僕安慰他:「其實陛下還是很倚重您的,出了粉筆畫那麼大的事情,他也沒有撤除您的職務,大家都知道反省只是走個過場而已,沒有什麼實際意義的。」
「我說的是那個賤貨的事情!陛下一定查到什麼了,否則不會突然把人叫到梵蒂岡取下那個鐵項圈。要他們把那個賤貨殺了,還有那個叫杜喬的,一起殺了,屍體拖到河裡沉掉,要做得乾乾淨淨的,不能留下任何東西,我要他們消失,徹底從這個世界上消失!」阿利多西說得氣喘吁吁的,他的手緊緊抓住露臺的扶手,手背上青筋畢現。
男僕點頭領命:「是。」
騎士們從帕維亞出發,一路快馬加鞭趕到羅馬的時候,約拿和杜喬剛好出羅馬城。
他們和商隊在羅馬城門匯合,一共十六個人,三駕車,杜喬突發奇想地坐在了其中一架車的駕駛座上。車夫與他十分熟稔,多年不見兩個朋友聊得十分暢快,雖然羅馬的初春還很涼,杜喬卻不覺得冷,他們用家鄉的語言唱起歌,歌聲雄壯高亢,旋律活潑跳躍。
「我們最快能什麼時候到達威尼斯?」杜喬喝了一些酒來暖身。
車夫說:「不出意外的話兩個星期吧,快不了,馬上就要下雨了,到時候走起來更慢。你來羅馬的時候顧著趕路,回去咱們可以沿路玩玩,米蘭去不了,佛羅倫斯還是可以看看的,那兒有一種酒不錯,波隆那的女人特別漂亮熱情,趁著還沒有結婚之前該好好享受。」
杜喬的臉有點紅,他向車廂內瞟了一眼,有點心虛:「額……是嗎?」
「你母親肯定很欣慰,你也已經是大人啦。」車夫調侃道。
杜喬尷尬地閉上了嘴沒有接話。車夫以為他害羞了,哈哈大笑起來,但杜喬心裡明白,再聊下去,或許車廂裡就會有人憤怒地走出來把他扛進去揍一頓,到時候他才真的丟臉呢。
這一路沿途的風景溫柔清麗,羅馬的春天生機盎然,梧桐樹抽出青嫩透明的芽包,第一層最柔軟的葉莢已經脫落,鋪出一條翡翠色的小徑來。低矮的灌木則提前進入花期,白色的花苞裹在綠葉裡顫顫巍巍地搖擺。有鳥雀的啁啾聲不斷,如果仔細分辨,不遠處還有溪流的潺潺聲,破冰的水邊聚集了不少野生動物,杜喬正在林木間見到一匹母鹿,他們對視一眼,那鹿撒開矯健的四蹄三兩下消失在幽靜的森林裡。
可能是有風,也可能是鹿群的跑動驚起了馬,兩匹黑馬突然發出驚慌的喘氣聲,急停在空曠的小路上。杜喬沒坐穩被突然地停車差點甩出去:「哎呀——」
車夫眼疾手快扶了他一把,只聽後方駕車的車夫說:「有埋伏!小心!」
這些商隊的馬都是常年走在險途上的動物,他們的聽覺在長期訓練中變得非常敏銳,對危機的直覺探查也十分老道,有時候商隊裡的老嚮導和老車夫還不及這些動物們靈敏。只見為首的黑馬惴惴不安地原地踏步,不斷地想往回走,車夫見狀嗆地抽出胯間的佩劍,一邊警惕地望著四處幽暗的林木,一邊護著杜喬。
「可能是強盜,你進車廂裡去,快!」車夫推了他一把。
杜喬一咕嚕爬起來就往車廂裡鑽,他半個頭剛伸進車廂,感覺到屁股後面一涼,一支銅箭錚地釘在了他脖子上的車架木板上,不知道是從多遠的地方射過來的,那脆弱的木板立刻發出哢嚓的裂動聲,聽得杜喬屁股一縮,手沒扶穩整個人掉進了車廂裡。
「是強盜!注意安全!」車夫大喊一聲。車上護衛紛紛跳下,將隨身的武器抽出來,迎接如雨的箭支,一時間丁零噹啷地擋箭聲如密集的鼓點從車外傳來。
馬嚇得高吠,拉著車子在原地快速地打轉,杜喬還沒有坐穩,就被恐怖的車速顛得身體來回撞擊在車板上,強烈的鈍痛從骨頭裡傳來,他本能地抱著腦袋,一隻手突然拉了他一把將他護進一個肉身裡,有低沉的男聲說:「抓緊我,別鬆開。」
杜喬嚇得眼眶含淚,像扒著救命稻草似的死死抓住男人的披風:「你沒事吧?」
他聞到強烈的塵土味,馬蹄揚起的飛沙走石湧進車廂。外頭是兵器相交的嗆嗆聲,有人突然發出一聲高亢的慘叫,聽得杜喬心驚膽戰,他透過車窗的縫隙看,一名黑衣的騎士正朝著他們的馬車方向沖來,他手裡的劍寒光泠泠,將馬匹攔腰斬下,那馬嘶鳴一聲轟地倒在地上。
霎時間原本還在快速跑動的車廂順著運動軌跡從空中甩了出去!杜喬猛地騰空,體會到失重的感覺,有幾個呼吸的時間他的心臟近乎停擺,喉嚨裡湧出強烈的嘔吐感,像五臟六腑都爭先恐後地要從身體裡掙脫出來似的,實際上他是被嚇得渾身僵直,眼睛瞪得大大的,和約拿一起被拋起來,身體打了個轉猛烈地撞在車門上,脆弱的木板直接被撞開來,兩人滾成一團從車門摔了出去!身後脫空的車廂摔落在地上,轟然裂開,頃刻間碎裂!
約拿至始至終用手捂住杜喬的眼睛,他們落地時吃了一嘴巴的灰,被濃烈的風沙嗆地咳嗽。杜喬還沒有來得及平復呼吸,被約拿一把塞進了車底板下。周圍全是碎裂的車廂「截肢」,廢墟似的木屑與殘片高高地堆著,沙彰般的黃風在他們耳邊呼嘯。
殺伐聲拔地而起,混亂中有人朝著他們藏匿的這輛「破車」的方向走來。靴子踩在木片上發出「啪」「啪」的碎裂聲原本不明顯,後來越來越近,近到杜喬的腦袋裡有聲音瘋狂地嘶吼。
——會被發現的!會被殺掉的!
約拿這時快速地親吻他的額心:「我去引開他們,在這裡等我,千萬別出來。」
男人爬起來高吼著沖了出去,杜喬本能地伸手去抓,只摸到了他的衣角,粗糙的布料在他手心裡滑過,一閃而逝。他突然聽不到別的聲音了,世界轟然地崩塌。
作者的話:
1*松鼠:此處出自《大都會藝術博物館: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的藝術與愛情》第一講,著名畫家洛倫佐•洛托的肖像畫中刻畫了新婚夫妻與他們的結婚禮物松鼠,寓意夫妻相互扶持庇護,因此有觀點認為,義大利文藝復興時期以松鼠作為結婚禮物是婚嫁過程中的一種習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