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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聖母院》第1章
第一章

  一、大堂

  話說距今三百四十八年零六個月十九天前,那日巴黎萬鐘齊鳴,響徹老城、大學城和新城三重城垣(老城今稱城島,在塞納河中,是巴黎城的發祥地,東側有巴黎聖母院和司法宮;大學城位於塞納河左岸即南岸;新城則指塞納河右岸即北岸巴黎城一部分。中世紀的巴黎三重城垣,本書第三卷第二章《巴黎鳥瞰》中有詳盡描述。),驚醒了全體市民。

  其實,1482年1月6日那天,並不是史冊記載的紀念日;一清早全城鐘聲轟鳴,市民驚動,也沒有發生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既不是皮卡第人或勃艮第(皮卡第位於法國北部地區,勃艮第位於法國西部地區,兩地都曾建立過強大的封建王國。)人進犯,也不是抬著聖骨盒的宗教列隊儀式;既不是拉阿斯城(拉阿斯城:大學城的舊稱。)學生造反,也不是「我們尊稱威震天下聖主國王陛下」擺駕入城;甚至不是在司法宮廣場弔死男女扒手的熱鬧場景;更不是十五世紀常見的羽飾盛裝的某國使臣蒞臨到任。就在兩天前,還有這樣一隊人馬,即佛蘭德使團奉命前來,為締結法國王太子(王太子:即路易十一世的兒子,1483年繼位,稱查理八世。他與瑪格麗特公主並未結婚;瑪格麗特稱為奧地利的瑪格麗特公主,原是勃艮第大公法蘭索瓦一世之女,作為未來的王妃在法蘭西宮廷長大,後因太子娶了布列塔尼的安娜而另嫁。)和佛蘭德瑪格麗特公主的婚約。為此,波旁紅衣主教不勝其煩,但是他為了討好國王,不得不滿臉堆笑,迎接佛蘭德市政官那幫土裡土氣的外國佬,還在波旁公爵府款待他們,為他們演出一場「特別精彩的寓意劇、滑稽劇和鬧劇」。不料天不作美,一場滂沱大雨,將府門掛的精美華麗的帷幔淋得一塌糊塗。

  1月6日那天,是約翰·德·特洛伊所說的「全巴黎歡騰」的雙重節慶,即遠古以來就有的主顯節和狂人節(主顯節:又譯顯聖節。據《聖經·馬太福音》記載,耶穌三次顯聖,故天主教稱為「三王來朝節」,定為1月6日。狂人節是中世紀民間的狂歡節日。)。

  這一天,照例要在河灘廣場(河灘廣場:塞納河邊的廣場,是無業遊民聚集、民間節慶和處決犯人的地方。1806年更名為市府廣場。)燃起營火,在布拉克小教堂那裡植五月樹,在司法宮演出聖跡劇。就在前一天,府尹大人已派衙役通告全城:他們身穿神氣的紫紅毛紡襯甲衣,胸前綴著白色大十字,到大街小巷的路口吹號並高聲宣告。

  一清早,住家和店鋪都關門閉戶,男男女女從四面八方擁向三處指定的場所。去看營火,賞五月樹還是觀聖跡劇,要隨各人的興趣而定。這裡應當贊揚一句巴黎看熱鬧的人,他們有古人的那種見識,絕大多數都去看營火,因為這正合時令,或者去觀聖跡劇,因為是在司法宮大廳演出,那裡能遮風避雨。大家彷彿串通一氣,誰也不去布拉克小教堂墓地,讓那棵花還不繁茂的可憐的五月樹,孤零零在一月的天空下瑟瑟顫慄。

  市民大多擁進通往司法宮的街道,他們知道兩天前到達的佛蘭德使團要前來看戲,並觀看在同一大廳舉行的推舉醜大王的場面。

  司法宮大廳雖然號稱世界之最(須知索瓦爾(亨利·索瓦爾(1623-1676):法國歷史學家,著有巴黎史等。)那時尚未丈量過孟塔吉城堡的大廳),這一天要擠進去談何容易。通向司法宮廣場的五六條街道猶如河口,不斷擁出一股股人流,從住戶的窗口望過去,只見廣場上人山人海,萬頭攢動。人流的洶湧波濤越來越擴大,衝擊著樓房的牆角,而那些牆角又像岬角,突進圍成如不規則狀大水池的廣場。司法宮高大的哥德式(「哥德式」一詞,通常用得完全不恰當,但又完全約定俗成了,我們只好沿用,按照大家理解的那樣,用來標示中世紀後半期的建築風格,其基調為尖拱,是前半期以半圓拱為主的建造風格發展而成的。作者原注。)門面正中一道大台階,上下人流交匯在一起,又在接下的台階分成兩股,從兩側斜坡傾瀉到人海浪濤中;這道大台階就是一條水道,不斷向廣場注入,猶如瀑布瀉入湖泊中。成千上萬人呼喊,戲笑,走動,簡直甚囂塵上,沸反盈天。這種喧囂,這種鼓噪,有時還變本加厲,有增無已。擁向大台階的人流受阻,折回頭來,亂作一團,形成了漩渦。原來是府尹衙門的一名弓箭手在推趕,或者一名警官策馬衝撞,以便維持秩序。這種傳統實在值得稱道,是由府尹衙門傳給總督府,又由總督府傳給騎警隊,再傳給我們今天的巴黎保安隊。

  面孔和善的市民,成千上萬,密密麻麻,站在門口、窗口,爬上天窗、屋頂,安安靜靜,老老實實,注視著司法宮,注視著熙熙攘攘的人群。而且時至今日,巴黎還有許多人,喜歡圍觀看熱鬧人所形成的場面,只要猜想人牆裡面發生了什麼事,就已經覺得很有意思了。

  我們今天1830年的人,假如在想像中能有機會混雜在十五世紀的這群巴黎人中間,同他們一起前呼後擁,摩肩接踵,跌跌撞撞地擠進原本十分寬敞,而1482年1月6日這天卻顯得特別窄小的司法宮大廳,所見的景象不無興趣,也不無吸引力,周圍本來全是古舊的東西,我們看起來反有全新的感覺。

  如果讀者願意,我們就力圖想像,讀者和我們一同跨進這座大廳,躋身於這群短衣短襖打扮的嘈雜的平民中間,會產生什麼印象。

  先是耳朵一片嗡鳴,眼花繚亂。我們頭頂是雙合圓拱尖頂、雕花鑲木、繪成天藍色、襯著金黃色的百合花圖案;腳下是黑白相間的大理石地面。幾步遠有一根巨大圓柱,接著一根又一根,總共七根,沿中軸線一字排列,支撐雙圓拱頂的交匯點。前面四根柱子周圍擺了幾個小攤,賣些閃閃發亮的玻璃和金屬飾片製品;裡面的三根柱子周圍安有幾條橡木長椅,年長日久已經磨損,被訴訟人的褲子和訟師的袍子磨得油光鋥亮。沿著大廳四面高高的牆壁,在門與門之間,窗戶和窗戶之間,邊柱和邊柱之間,不見盡頭地排列著自法臘蒙(法臘蒙:傳說中法蘭克人的君主,生活在西元五世紀。)以下法國曆代君主的雕像:無所事事的國王垂著雙臂,低垂著眼睛;勇武好戰的國王則昂首挺胸,雙手直指天空。此外,一扇扇尖拱長窗上的彩繪玻璃五光十色,寬寬的出入口所安的門屝,都精工細雕,富麗堂皇。總之,拱頂、圓柱、牆壁、長窗、鑲板、寬門、雕像,所有這一切,從上到下,繪成天藍和金黃兩色,一望金碧輝煌,光彩奪目。不過,在我們看見的時候,大廳的色彩已略顯暗淡,到了西元1549年,盡管杜·勃勒爾還沿襲傳統贊美過它,而其實它幾乎完全消失,只剩下厚厚的灰塵和密密的蛛網了。

  在一月份的一天,這座長方形寬敞的大廳裡,射進蒼白的天光,擁進衣飾花枝招展並吵吵嚷嚷的人群,只見他們溜著牆根閒逛,繞著七根圓柱迴旋,現在我們想像出這些,那麼對整幅圖景就有了個大致的印象,下面只需略微詳細地描述其有趣的方面。

  假如拉瓦亞克沒有刺殺亨利四世(亨利四世(1553-1610):法國國王,1610年5月14日,被法蘭索瓦·拉瓦亞克刺殺。),那麼,司法宮檔案室也就不會存放兇手的案卷,他的同謀也就不會考慮自身利害,非把此案卷宗銷毀不可,而縱火犯也就不會別無良策,只好一把火將檔案室燒掉,要燒掉檔案室,又只好一把火將司法宮燒掉;由此可見,沒有弒君一案,也就不會有1618年那場大火了。從而,古老的司法宮及其大廳,也就會依然屹立,我也就可以對讀者說:「請親眼看看去吧!」我們雙方都省事:我省得像上面那樣描繪一番,讀者也省得閱讀這一段。這情況證明瞭這樣一條新的真理:重大事件必有難以估量的後果。

  首先,拉瓦亞克很可能沒有同謀;其次,即便有同謀,他們也很可能同1618年那場大火毫無關係。其實,還有兩種解釋都說得通。其一,3月7日後半夜,一顆寬一尺,長約一臂的燃燒的大隕星,自天而降,落到了司法宮。其二,有特奧菲爾這四行詩為證:

  一場遊戲多悲慘,

  只緣案桌嘴太貪,

  司法女神鎮巴黎,

  眼看宮殿火衝天。

  1618年司法宮大火的起因,有政治的、自然的和詩意的三種解釋,不管我們的看法如何,不幸的那場大火卻是千真萬確的事實。這座法蘭西最早的王宮,如今已經所剩無幾,這自然要歸功於那場大火,更要歸功於後來曆次的修復工程。這座王宮堪稱盧浮宮的長兄,在美男子腓力王(美男子腓力王(1268-1314):即腓力四世,1285年至1314年在位。)在位時期,年歲就相當大了,有人甚至依照埃加杜斯所描述的、由羅伯爾王(羅伯爾王(970-1031):即虔誠者羅伯爾二世,996年至1031年在位。)興建的宏偉樓閣,去尋找遺跡,但幾乎蕩然無存了。聖路易(1214-1270):即法王路易九世,1226年至1270年在位,他於1234年娶普羅旺斯伯爵之女瑪格麗特為王后。)「完婚」的那間樞密處室如今安在?他「身穿駝毛布上衣、棉毛混紡的馬甲和紫檀色長外套,同若安微(約翰·若安微(1224-1317):法國歷史學家,聖路易的近臣。)一起,席地躺在毛毯上」,審理案件的花園又在何處?西格蒙德皇帝(西格蒙德皇帝(1368-1437):日爾曼皇帝,1411年至1437年在位。)的寢宮今在哪裡?查理四世、無釆邑的約翰王(約翰王(1167-1216):英國國王。他同法國國王聯合反對他的父王,又因過錯被法國國王奪回了釆邑,故稱無釆邑的約翰王。)的寢宮又在哪裡?查理六世(查理六世(1368-1422):法蘭西國王,查理五世之子,於1380年至1422年在位。)頒發大赦諭的那座樓梯何處尋覓?馬塞爾(艾蒂安·馬塞爾(1315-1358):法國政治家,巴黎商會會長,他夥同全國三級會議中資產階級領袖,把改革的法令強加給王太子,又於1358年發動巴黎人革命,衝進王宮,殺害王太子的兩名輔臣。)當著王太子(王太子:即查理五世,1364年至1380年在位。他鎮壓了艾蒂安·馬塞爾發動的巴黎和雅克團暴動,收復大部分英國占領的國土。)的面,殺害羅伯爾·德·克萊蒙和德·香檳元帥時,所踏的那塊石板地又何處尋覓?還有那條狹廊——撕毀偽教皇訓諭的地方,而傳諭使者身穿法袍,頭戴法冠,一身可笑的打扮,從那裡出發遊遍巴黎全城以示謝罪——如今在何處?還有那座大廳及其鍍金的裝飾、天藍色的彩繪、尖拱長窗、一尊尊雕像、一根根圓柱、布滿雕刻圖案的高大拱頂,如今又在何處?還有那金碧輝煌的寢宮呢?還有那守門的石獅,如同所羅門座前所有獅子那樣,低垂腦袋,夾著尾巴,一副暴力服從公理的恭順模樣的石獅,究竟在哪裡?還有那一扇扇精美的房門、一扇扇絢麗的彩繪玻璃窗,究竟在哪裡?還有那令比科奈特也甘拜下風的鏤花鐵包角、杜·昂西製作的精細木器,究竟在哪裡呢?歲月和人事,如何摧殘那些巧奪天工的傑作?用什麼取代了那一切呢?用什麼取代整個高盧的歷史、整個哥德式藝術呢?無非是設計聖熱爾維教堂大門道的那個笨拙的建築師,德·勃羅斯先生建造的低矮笨重的穹窿,用以冒充藝術。至於歷史,就只有關於粗柱子的喋喋不休的回憶錄,派特律之流搖唇鼓舌之聲,至今還回蕩不已。

  不過,這些都無足掛齒。還是扯回話題,談談名副其實的古老司法宮那名副其實的大堂。

  那座長方形大堂無比寬敞,兩端各有用場:一端安放著著名的大理石案,極長極寬極厚,無與倫比,正如古代土地賦稅簿中說的那樣,「世上找不出同樣那麼大塊」這種說法準能讓卡岡都亞(卡岡都亞:法國著名作家拉伯雷小說《巨人傳》中主人公,食量驚人,故聽說大塊便會食欲倍增。)食欲倍增;另一端辟為小教堂,路易十一世命人雕塑他的跪像,放在聖母像前面,他還命人把查理大帝和聖路易的雕像移進來,全然不顧外面一長排曆代國王雕像中間,留下兩個空空的壁龕。顯而易見,他認為這兩位聖君,作為法蘭西國王上天言事最有分量。小教堂剛建六年,還是嶄新的:建築精美,雕刻奇妙,鏤刻也細膩精微,這種整體的美妙的建築藝術品格,標示哥德時代在我國進入末期的特徵,並延續到十六世紀中葉,煥發出文藝復興時期那種仙國幻境般的奇思異想。門楣上方那扇花瓣格子的透亮小圓窗,那麼精巧秀麗,宛如飾以花邊的星星,尤其堪稱精品。

  對著正門的大堂中央,靠牆有一個鋪了金線織錦的看臺,其專用入口,就是那間金碧輝煌的寢室的窗戶,特為接待應邀觀看聖跡劇的佛蘭德特使和其他大人物。

  聖跡劇照例要在那張大理石案上演出。為此,一清早就把石案佈置妥當,大案面已被司法宮書記們的鞋跟劃得滿是道道,上邊搭了一個相當高的木架籠子,頂板充作舞臺,整個大堂的人都看得見,木籠四周圍著帷幕,裡面充當演員的更衣室。外面赤裸裸豎起一架梯子,連接更衣室和舞臺,演員上下場,就登著硬硬的橫牚。不管多麼出乎意料的人物、多麼曲折的故事,也不管多麼突變的情節,無不是安排從這架梯子上場的。戲劇藝術和舞臺設計的童年,是多麼天真而可敬啊!

  司法宮典史手下的四名警官守住大理石案的四角,每逢節慶或行刑的日子,他們總要派往現場,監視民眾的娛樂活動。

  要等到中午,司法宮的大鐘敲十二響,戲才能開場。演一場戲,這當然太晚了;不過,總得遷就一點外國使團的時間啊。

  觀眾熙熙攘攘,一清早就趕來,只好等待。這些趕熱鬧的老實人,許多人天剛亮就來到司法宮大台階前,凍得瑟瑟發抖;還有幾個人甚至聲稱,他們在大門洞裡守了個通宵,好搶著頭一批衝進去。人越聚越多,彷彿水超過界線而外溢,開始漫上牆壁,淹了圓柱,一直漲到柱頂、牆簷和窗臺上,漲到這座建築物的所有突出部位和所有凸起的浮雕上。這麼多人關在大堂裡,一個挨一個,你擁我擠,有的被踩傷,簡直透不過氣來,一片喧噪怨艾之聲,而外國使團遲遲未到,大家等累了,等煩了,覺得苦不堪言,何況這一天可以隨意胡鬧,可以撒潑耍賴,因此,誰的臂肘捅了一下,誰的打了鐵掌的鞋踩了一腳,正好找岔兒爭吵打架。抱怨和咒罵響成一片,罵佛蘭德人,罵府尹,罵波旁紅衣主教,罵司法宮典史,罵奧地利的瑪格麗特公主,罵執法的警官,有罵天氣冷的,有罵天氣熱的,有罵天氣壞的,還罵巴黎主教,罵醜大王,罵大圓柱,罵雕像,還罵那關閉的大門,罵那敞開的窗戶,統統罵了個遍;而混雜在人群中的一夥夥學生和僕役,聽著特別開心,他們還不斷挖苦嘲弄,可以說火上澆油,更加激發大家的火氣和急躁情緒。

  這些促狹鬼,有一夥鬧得更凶,他們打爛一扇玻璃窗,大膽地坐在上面,居高臨下,忽而瞧瞧裡邊,忽而看看外邊,既嘲弄大堂裡的群眾,也嘲笑廣場上的群眾。他們同大堂另一端的夥伴遙相呼應,相互調笑,模仿別人的動作,大笑不止。顯而易見,這些年輕學生不像其他觀眾那樣,他們絲毫也不感到煩悶和疲倦,從眼前的景物中導演出一場戲來,自得其樂,耐心地等待另一場戲的開演。他們當中的一個人嚷道:「沒跑兒,準是你,不愧叫磨坊約翰·弗羅洛,瞧你那兩條胳膊兩條腿,就跟迎風旋轉的風車一樣。你來了多長時間啦?」

  那個綽號叫磨坊的小淘氣鬼,有一頭金髮、一張俊秀而調皮的面孔,此刻他正鈎在一根柱子的飾葉上。他回答說:「仁慈的魔鬼啊!來了有四個鐘頭啦!但願這四個鐘頭沒白過,從我在煉獄淨罪的時間裡扣除。我來的時候,正趕上在聖小教堂做七點鐘的大彌撒,聽見西西里王那八名童子唱聖歌的頭一節。」

  「那些唱聖歌的童子真棒,」另一個又說道,「嗓門比他們腦袋上的帽子還尖!給聖約翰先生舉行彌撒之前,國王陛下應當打聽打聽,用普羅旺斯地方口音唱拉丁文的頌詩,人家聖約翰先生喜歡不喜歡。」

  「哦,搞這次彌撒,原來是為了雇用西西里王那些該死的聖歌童子啊!」一個老太婆在窗戶底下的人群中尖聲尖氣地嚷道。「你們說說看!一場彌撒要花一千巴黎利弗爾!還不是從巴黎菜市場海鮮稅中出的錢!」

  「住嘴,老太婆!」一個表情嚴肅又很神氣的胖子介面說,他緊挨著賣魚婆,不得不捂住鼻子。「就該舉行一場彌撒,你總不會希望國王又病倒吧?」

  「說得好,吉勒·勒角奴(「勒角奴」:法文意為「長了角的」,還引申為「戴綠帽子」。)閣下,專給王室辦皮貨的大老闆!」鈎在柱頂雕飾上的那個小個子學生嚷道。

  王室皮貨商竟有這樣倒楣的姓氏,學生們聽了都哈哈大笑。

  「勒角奴!吉勒·勒角奴!」有些人嚷道。

  「長了角,生滿毛(原文為拉丁文。)。」另一個人也接著喊道。

  「嘿!那還用說,」鈎在柱頂的那個小鬼頭繼續說,「有什麼好笑的?吉勒·勒角奴可是個人物,內庭總管約翰·勒角奴先生的胞弟,萬森樹林首席護林官馬伊埃·勒角奴的公子!他們個個都是巴黎的好市民,父子相傳,全都正式結了婚!」

  歡樂的情緒頓時倍增。目光從四面八方射過來,胖子皮貨商不敢應聲,拼命掙紮想躲起來,累得他氣喘吁吁,滿頭大汗,然而無濟於事:他就像一隻楔子卡在木頭裡,越用勁咬得越緊,結果他的腦袋便更加牢實地夾在前後左右的肩膀中間。他又氣又惱,那張充血的大臉槃漲成了豬肝色。

  終於有人來救駕了,此公跟他相貌一樣,又矮又胖,是個道貌岸然的主兒。

  「壞透啦!學生竟敢這樣對市民講話!想當年有這種情況,就要用劈柴棒子狠揍,再用那些劈柴活活燒死他們。」

  那幫學生哄堂大笑。

  「赫——啦——嘿!誰唱得這麼好聽啊?是不是夜貓子嚎喪呢?」

  「咦,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安德里·穆尼埃老闆啊。」一名學生說道。

  「是認得,咱們大學四名宣過誓的書商(按照中世紀法律,必須舉行宣誓儀式,才能取得某項經營的特許,誓詞內容主要是遵守宗教信條。),他是其中之一嘛。」另一名學生也說道。

  「在他那鋪子裡,什麼都規定四個,」第三個人嚷道,「四個學區(當時巴黎大學學生按籍貫分成四個學區:法蘭西學區、皮卡第學區、諾曼底學區和日爾曼學區。)、四個學院、四個節日、四名稽查、四名選董、四名書商。」

  「好哇,」約翰·弗羅洛說,「那就讓他們瞧瞧四齣鬧劇。」

  「穆尼埃,我們要燒掉你的書!」

  「穆尼埃,我們要痛打你的僕人!」

  「穆尼埃,我們要調戲你的老婆!」

  「那個胖妞兒吾大德小姐!」

  「風流快活,賽過小寡婦!」

  「讓魔鬼都把你們抓走!」安德里·穆尼埃老闆咕噥一句。

  「住嘴,安德里老闆,」始終弔在柱頂端的約翰又說道,「要不我就跳下去,砸到你腦袋上!」

  安德里老闆仰頭望望,彷彿要估量柱子有多高,淘氣鬼有多重,心算一下重力乘以加速度,便不敢作聲了。

  約翰掌握了戰場的主動,又乘勝追擊:「我會幹得出來的,別看我是一位元主教代理的老弟!」

  「傑出的先生,我們大學的弟兄們!像今天這樣的日子,我們的權益都得不到尊重!哼,新城有五月樹和營火;老城有聖跡劇、醜大王,還有佛蘭德使團;可是,我們大學城呢,什麼也沒有!」

  「按說,我們的莫伯廣場,不是相當大嗎?」一名學生趴在窗臺上接著嚷道。

  「打倒校長!」約翰突然喊道,「打倒選民和稽查!」

  「今天晚上,」另一個接著喊道,「去加雅田園,用安德里老闆的書燃起營火!」

  「也燒掉錄事們的書桌!」旁邊的一名學生也喊道。

  「也燒掉堂守們的棍棒!」

  「也燒掉院長們的痰盂!」

  「也燒掉稽查們的酒櫃!」

  「也燒掉選民們的票箱!」

  「也燒掉校長那些凳子!」

  「全打倒!」小約翰操著雄蜂一般的聲音,接著喊道,「打倒安德里老闆!打倒堂守和錄事!打倒神學家、醫生和經學博士!打倒稽查、選民和校長!」

  「這簡直是世界的末日!」安德里老闆捂住耳朵咕噥道。

  「注意,校長來啦!他從廣場那邊走過來。」窗口上的一個傢伙喊道。

  於是,大家的目光都爭相移向廣場。

  「當真是我們那位校長大人蒂博先生嗎?」磨坊約翰·弗羅洛問道。他攀附在大堂中間的柱子上,望不見外面的情景。

  「是他,是他,」大家異口同聲地回答,「沒錯兒,正是他,正是校長蒂博先生。」

  果然不錯,正是校長和學校的全體頭面人物,他們隆重迎接外國使團,此刻正穿過司法宮廣場。學生們擁到窗口,以嘲笑和諷刺的掌聲歡迎他們,而首當其衝,迎面遭到痛擊的,則是走在前頭的校長先生。

  「您好哇,校長先生!赫——啦——嘿!您老可好!」

  「這個老賭棍,他跑到這兒來幹什麼呀?怎麼,他把骰子丟下啦?」

  「瞧他騎著騾子,屁顛屁顛的樣兒!騾子的耳朵還沒有他的耳朵長。」

  「赫——啦——嘿!您好,蒂博校長先生!蒂博賭棍(原文為拉丁文。)!老傻瓜!老賭棍!」

  「上帝保佑您!昨天晚上,您經常擲出雙六吧?」

  「噢!瞧他那張老臉,都為愛賭愛擲骰子,弄得那麼疲憊不堪,彷彿包了一層青皮。」

  「擲骰子的蒂博,您這樣背向大學城,急急忙忙往新城跑,究竟要去哪兒啊?」

  「當然要去蒂博多骰街,開個房間玩個痛快嘛!」磨坊約翰嚷道。

  那幫學生瘋狂地鼓掌,喊聲如雷,一齊重複這妙語雙關的挖苦話。

  「您要去蒂博多骰街開個房間,對不對呀,校長先生,魔鬼牌桌的大賭棍?」

  繼而,攻擊目標又轉向大學的其他頭面人物。

  「打倒堂守!打倒執杖吏!」

  「喂,羅班·普斯潘,你瞧瞧,那傢伙是誰呀?」

  「他是吉貝·德·許伊。『吉貝圖斯·德·許利亞科(吉貝·德·許利改為拉丁文的讀音。)』,奧坦學校的校長。」

  「喏,拿著我這鞋,你的位置比我這兒好,把鞋摔到他臉上!」

  「瞧啊,我們把縱情狂歡節的胡桃扔過去啦(原文為拉丁文。縱情狂歡節為古羅馬的農神節。)!」

  「打倒六位神學家和他們的白法袍!」

  「那是神學家嗎?我還以為六隻大白鵝,是聖女日內維埃芙(相傳是巴黎城的保護女神。)代表魯尼釆邑,送給巴黎城的呢。」

  「打倒醫生!」

  「打倒經院爭論和教義問答!」

  「向你脫帽致敬,聖女日內維埃芙教堂堂主!你移花接木,奪了我的權利!千真萬確!他把我在諾曼底學區的名次,給了布爾日省阿斯卡尼奧·法爾紮帕達,就因為他是義大利人。」

  「這太不公道啦!」所有學生齊聲喊道,「打倒聖女日內維埃芙教堂堂主!」

  「赫——嘿!若善·德·拉德奧先生!赫——嘿!路易·達於伊!赫——嘿!朗貝·奧克特芒!」

  「讓魔鬼掐死德意志學區的稽查!」

  「也掐死聖小教堂的神父及其灰皮披肩(「及其灰皮披肩」又用拉丁文重複一遍。)!」

  「也掐死一身灰皮的神父(原文為拉丁文。)!」

  「赫——啦——嘿!文學博士們!這麼多漂亮的黑斗篷!這麼多漂亮的紅斗篷!」

  「成了校長的一條美麗的尾巴!」

  「就好像威尼斯一位公爵要去嫁給大海!」

  「瞧哇,約翰!聖女日內維埃芙教堂的神父們!」

  「讓神父們統統見鬼去!」

  「克洛德·肖阿神父!克洛德·肖阿博士!您這是去找瑪麗·吉法爾德的女人嗎?」

  「她住在格拉蒂尼街。」

  「她在給淫蕩王鋪床。」

  「她倒貼四文錢(四文錢又用拉丁文重複一遍。)。」

  「或者一頓美餐(原文為拉丁文。)。」

  「您要不要她當面貼給您啊?」

  「同學們!瞧西蒙·桑甘先生,皮卡第的委員,他還在騾子後屁股上把老婆帶來啦!」

  「騎士身後坐著憂慮(原文為拉丁文,引自古羅馬詩人賀拉斯《頌歌》第三篇第一章。)。」

  「振作點兒,西蒙先生!」

  「早安,委員先生!」

  「晚安,委員夫人!」

  「他們多快活呀,什麼都看得見。」磨坊約翰嘆道,他還一直攀附在柱頂的葉飾上。

  這工夫,大學城宣過誓的書商安德里·穆尼埃先生,探身湊到王室皮貨供應商吉勒·勒角奴的耳邊,悄聲說道:「跟您說吧,先生,世界末日到了。從未見過學生這樣胡鬧。全怪本世紀那些可惡的發明,把什麼都給毀了。什麼火炮呀,蛇紋炮呀,臼炮呀,尤其是印刷術——這又是從德國傳過來的瘟疫。手稿不復存在了,書籍不復存在了!印刷術扼殺了書店這一行。世界末日就來了。」

  「從天鵝絨衣料越來越時髦,我就看出了這一點。」皮貨商說道。

  這時,正午的鐘聲敲響了。

  「哈!」全場異口同聲地叫了起來。

  學生們也沉默下來。接著,全場大亂,一個個搖頭晃腦,伸腰蹬腿,又是咳嗽又是擤鼻涕,如爆炸一般,響成一片;人人都想找個好位置,紛紛聚堆成夥,紛紛踮起腳來。繼而,全場又肅靜了,一個個脖子伸得老長,嘴巴張得老大,所有目光都轉向大理石案。然而,什麼也沒有出現。四名警官始終立在那裡,身體僵直,紋絲不動,猶如四尊彩繪雕塑。於是,全場的目光又移向佛蘭德使團的專座。那邊的門依然緊閉,看臺上依然空空如也。大堂裡簇擁這麼多人,從一清早就等待三樣東西:正午、佛蘭德使團和聖跡劇。現在,只有正午準時到來。

  這未免太過分了。

  又等了一分鐘,兩分鐘,三分鐘,五分鐘,一刻鐘,還是毫無動靜。看臺上仍然空蕩蕩的,戲臺上仍然靜悄悄的。這時,人們的焦躁情緒轉為氣惱。激憤的言詞開始在場內傳播,誠然,起初還只是低聲咕噥:「聖跡劇,聖跡劇!」繼而,情緒漸漸激烈,已隱隱聽見隆隆聲,一場暴風雨在人們的頭上槃旋。磨坊約翰首先觸發一道閃電:「聖跡劇,讓佛蘭德人見鬼去吧!」他像蛇一樣槃曲在柱子上,憋足勁大吼一聲。

  全場鼓掌。大家也紛紛喊叫:「聖跡劇,讓佛蘭德見大鬼小鬼去吧!」

  「我們要求,聖跡劇馬上開場。」磨坊約翰大吼道,「要不然,我們就把大法官當場弔死,算作一齣喜劇、一出寓意劇!」

  「說得好!」眾人又喊道,「先把他的幾名警衛弔死吧!」

  全場立刻歡呼。那四個可憐蟲大驚失色,面面相覷。人群擁過去,四個傢伙眼看著單薄的木隔柵被擠得彎曲了,快要衝破了。

  形勢萬分緊急。

  「把他們套起來!套起來!」四面八方喊聲一片。

  恰巧在這時候,上面描述過的更衣室的帷幔忽然掀開,鑽出一個人來。眾人一見他出現,就彷彿中了魔法,憤怒登時化為好奇了。

  「肅靜!肅靜!」

  那人神色慌張,渾身發抖,他邊走邊鞠躬,越靠近前越像跪拜,一直走到大理石案的邊沿。

  這工夫,場內也漸漸靜下來,只有人多場面肅靜時總能聽見的隱隱的騷動聲。

  「市民先生們,」那人說道,「市民女士們,我們萬分榮幸,要在紅衣主教大人面前朗誦,演一齣極為精彩的寓意劇,名叫《聖母瑪利亞的明斷》。天神朱庇特由在下扮演。此刻,紅衣主教大人正陪伴奧地利大公派遣的尊貴的使臣,在博岱門聽取大學校長先生的演說,故稍有延誤。等紅衣主教大人法駕一旦蒞臨,我們就開場。」

  其實在這種情況下,只要朱庇特一出面干預,就保全了四名倒楣的警衛的性命。也是天緣湊巧,我們在此杜撰了這樣一個真實的故事,因而在批判之神聖母面前要承擔責任;盡管如此,有人若借機引一句古訓:「願天神不要干預(原文為拉丁文。引自賀拉斯的《詩藝》。)」也奈何不了我們。再者,朱庇特老爺那身服飾極為華麗,很有效果,吸引了全體觀眾的注意力,促使他們安靜下來。朱庇特身穿鎖子胸甲,外罩鍍金大鈕扣的黑絲絨紮靠,頭戴綴有鍍金銀鈕的尖頂盔,要不是胭脂和大鬍子各遮住他半張臉,要不是他手執掛滿金片銀條的一個金光閃閃的硬紙板圓筒(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圓筒表示霹靂),要不是他赤腳登著古希臘式的皮絆鞋,那麼,他這一身威風凜凜的打扮,真可以賽過貝里公爵(貝里公爵(1446-1472):法國國王查理七世的第四個兒子,同他繼承王位的哥哥路易十一對立。)麾下羽林軍中布列塔尼弓箭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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