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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黎聖母院》第29章
第七章

  一、山羊洩密的危險

  轉眼過去了幾星期,到了三月上旬。

  當時,迂回修辭法的祖師爺杜巴爾塔(杜巴爾塔:即紀堯姆·德·薩呂斯特(1544-1590),法國詩人,作品尤以宗教詩著稱。)還沒有稱太陽為「萬燭大公」,但是太陽還照樣又歡暢又燦爛。春日融融,溫馨而美麗,全巴黎人都來到廣場和散步場所,就跟星期天和節日一樣。在這種晴朗、溫馨而寧靜的日子裡,總有某一時刻特別適於觀賞聖母院的大拱門,那就是太陽偏西,幾乎正面照射主教堂的時刻。陽光越來越呈水準狀態,緩緩地從廣場的地面撤離,沿著聖母院正面的陡壁攀緣,照得無數浮雕明暗清晰,對比突出,而照得正中央大圓窗紅彤彤的,猶如雷神爐火映紅的巨人的獨眼。

  現在正是這種時刻。

  有一座哥德式的富家宅第,坐落在廣場和前庭街的交道口,正對著落日染紅的宏偉的主教堂。在門廊上方的石陽臺上,幾個美麗的姑娘正說說笑笑,表現出嬌媚風騷的種種情態。只見長長的輕紗,從她們鑲滿珍珠的尖帽頂一直垂到腳踵;繡花襯衣做工十分精美,遮住雙肩,卻按照風流的時尚,半露出處女的美妙胸脯;小外套本來就非常講究,令人讚歎,裙子則更為華麗珍貴;她們渾身上下盡是天鵝絨和綾羅綢緞,而那一雙雙手又白又嫩,表明她們一向遊手好閒,凡此種種,不難看出她們是大家閨秀,是巨額財產的繼承人。她們正是百合花·德·功德月桂小姐及其女伴:狄安娜·德克裡斯特伊、阿姆洛特·德·蒙蜜雪兒、鴿子·德·加伊封丹和小姑娘德·香舍佛裡埃,全是名門閨秀,此刻聚在孀居的德·功德月桂夫人府上,為的是四月份博熱大人攜夫人要來挑選女儐相,好派往皮卡第那裡,從佛蘭德人手中迎來菊花公主瑪格麗特。方圓百餘公里的貴紳之家,無不要為自己的女兒爭取這份榮耀,不少人家親自把女兒帶來,或者派人送到巴黎。這幾個女孩子,是她們父母託付給可敬而又可靠的阿洛伊絲·德·功德月桂夫人照看的。這位夫人是羽林軍弓箭隊一位將領的遺孀,帶著獨生女兒離開社交界,隱居在聖母院廣場街上自家宅第裡。

  幾位姑娘所在的陽臺通一間客廳,客廳四面鑲著淺褐色佛蘭德皮革壁紙,上面印有金黃色的漩渦葉飾圖案。屋頂平行的一道道橫樑上,雕刻許多怪異的形象,彩繪加描金,望上去十分悅目。櫃櫥鏤花刻紋,多處鑲嵌的琺瑯閃耀著光澤。華美的餐具櫃上,擺著一個陶瓷的野豬頭,櫃中的兩格表明女主人是方旗騎士(中世紀封建領主的一個等級,有權舉方旗召集附庸參戰。)的妻子或孀婦。客廳裡端是一座高大的壁爐,從上到下飾有紋章。壁爐旁擺一把紅色天鵝絨的華麗太師椅,上面坐著德·功德月桂夫人,從面容和衣著打扮上,都能看出她有五旬上下。一位青年侍立在她身邊,神態頗為傲慢,那樣子雖然有點輕狂,但仍不失一個英俊青年,能令所有女人一見傾心,而會相面的嚴肅男人見了就要聳肩搖頭。他身穿羽林軍騎衛隊的軍裝,非常華麗,酷似我們在第一卷欣賞的朱庇特的戲裝,因而可以讓讀者免受贅述之苦。

  幾位小姐,有的在屋裡,坐在帶金角的烏德勒支(烏德勒支:荷蘭城市,以紡織業著稱。)絲絨方墊上,有的在陽臺,坐在有花卉人物雕刻的橡木凳子上。她們一同繡一大幅帷幔,各人拉一個角放在膝上,還有一大塊拖曳在鋪於地板的席子上。

  她們喁喁交談,不時竊笑:大凡姑娘圈子裡有一個男青年,她們總是如此。一個青年在場,就足以激發所有女性的虛榮心;可是這個青年,雖然身在一群競相吸引他注意的佳麗中間,卻似乎馳心旁騖,在用他那麂皮手套揩拭皮帶的環扣。

  老夫人不時低聲對他說兩句話,他則儘量恭敬地回答,但是那種禮貌顯得笨拙而勉強。阿洛伊絲夫人低聲和隊長講話,同時笑容可掬,打著會意的小手勢,朝女兒百合花瞥上兩眼,從而不難看出,他們一定談到已定的婚約,也就是這個青年和百合花即將成親之事。然而,從這青年軍官冷淡而尷尬的表情上,同樣不難看出,至少他這方面已無愛情可言了。他的整個神態表明心裡為難而厭倦,而我們今天衛戍部隊的少尉們若有這種念頭,準會大言不慚地罵出來:「真他媽的活受罪!」

  可憐母親心,這位老夫人執意誇自己的寶貝女兒,卻看不出青年軍官缺乏熱情,一再低聲讓他注意,百合花穿針引線的指法無與倫比,多麼精熟靈巧。

  「瞧呀,小侄兒,」她拉拉青年的衣袖,附著他的耳朵說,「瞧她那樣子!現在她又低下頭了。」

  「哦,不錯。」年輕人答道,隨即又沉默了,態度冷淡而又心不在焉。

  過了一會兒,青年軍官又不得不俯下身,阿洛伊絲則對他說:「瞧你這未婚妻,模樣兒多喜人,多可愛,到哪兒找去?還有比她更白淨的皮膚,更美的金髮嗎?瞧她那雙手,不是十全十美嗎?還有她那脖頸,不是同天鵝一樣優美,儀態萬方嗎?有時候,我還真有點嫉妒你!你這個小滑頭,生為男子漢,真是天大的福氣!我的百合花是個絕色美人,使你迷戀上了,對不對呀?」

  「當然了。」青年軍官嘴上答應,心中卻想別的事。

  「你倒是跟她說說話呀,」阿洛伊絲夫人忽然說道,並推推他的肩膀,「去跟她說點什麼。現在你變得這麼靦腆了。」

  我們可以向讀者保證,靦腆既不是這位隊長的優點,也不是他的缺點。不過,他還是按照夫人的吩咐去做。

  「可愛的表妹,」他走到百合花面前,說道,「您在這帷幔上,繡的是什麼圖案啊?」

  「可愛的表哥,」百合花以怨憤的口氣回答,「我都對您說過三遍啦,這是海王洞府。」

  百合花顯然比她母親看得清楚,隊長態度冷淡而又心不在焉。隊長無可奈何,只得沒話找話,又問道:「這海王洞府圖,是給誰繡的呀?」

  「是給田園聖安東莞修道院繡的。」百合花又答道,眼皮也沒抬一抬。

  隊長拉起帷幔的一角。

  「表妹,這個吹喇叭的胖憲兵、腮幫子都鼓起來,他是誰呀?」

  「他是海王子特裡同。」姑娘回答。

  百合花說話乾乾巴巴,顯然還有點賭氣。年輕人當即明白,他必須湊到她耳邊,對她說點悄悄話,說點無聊的恭維話。於是,他俯下身去,可是,他發揮了全部想像力,所想出的溫柔體己話,也無非是這樣:「您母親為什麼總穿這種繡紋章的衣裙,就像查理七世時代我們的祖奶奶呢?親愛的表妹,請您告訴她,現在已經不時興了;還有,衣裙繡著功德和月桂枝的紋章(紋章往往像圖謎,不知來源者十分費解。這裡所說的紋章上的功德和月桂合為姓氏,前半是GONDE的音譯,後半是LAURIER的意譯。GOND一詞為姓名,要追溯到六世紀,BURGONDES(勃艮第人一支)入侵之時。),她穿著就像會移動的壁爐架子。真的,現在誰也不把自己衣裙的後擺坐在屁股下面了,我向您發誓!」

  百合花抬起美麗的眼睛,充滿責備地望著他,低聲說道:「您向我發誓,只是為這個嗎?」

  這工夫,阿洛伊絲老夫人看見他倆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心中樂不可支,她一邊擺弄祈禱書的搭勾,一邊說道:「這愛情圖景多動人啊!」

  年輕軍官越來越尷尬,又回到帷幔這個話題,高聲贊道:「這真是好手工啊!」

  另一位身穿開領很低的藍衣裙、皮膚白皙的金髮美人,鴿子·德·加伊封丹,這時接過話茬兒,怯生生地對百合花說了一句話,心中卻盼望英俊的隊長來回答:「親愛的功德月桂,您見過羅什——居戎府上的帷幔嗎?」

  「是不是盧浮宮洗衣婦花園裡的那個宅子?」狄安娜·德·克裡斯特伊笑著問道,她的牙齒很美,因此笑口常開。

  「那裡有巴黎古城牆那座粗粗的古箭樓。」阿姆洛特·德·蒙蜜雪兒也歎道;狄安娜愛笑,而這位滿頭褐髮鬈、肌膚鮮豔的美人好歎氣,也不知道為什麼。

  「我親愛的鴿子,」阿洛伊絲介面道,「您是不是指當年查理六世朝,德·巴克維爾先生的那座府邸吧?那裡的豎紋帷幔,確實非常精美。」

  「查理六世!國王查理六世!」年輕軍官撚撚鬍子,咕噥道。「上帝啊!這樣的老古董,老夫人都還記得!」

  德·功德月桂夫人繼續說道:「那帷幔,的確非常漂亮。那做工極受讚賞,都認為非常獨特!」

  這工夫,七歲的小姑娘貝朗熱珥·德·香舍佛裡埃,從陽臺的梅花格欄杆朝廣場張望,忽然叫起來:「哈!瞧呀,百合花教母,那個美麗的姑娘敲著手鼓在跳舞,圍了一大圈老百姓!」

  果真,巴斯克手鼓響亮的聲音傳過來。

  「是個波希米亞的吉普賽姑娘吧。」百合花懶懶地扭頭望望廣場,說道。

  「瞧一瞧!瞧一瞧!」幾位活潑的女伴嚷道,紛紛跑到陽臺邊上;百合花也跟了過去,但是腳步緩慢,心裡還在琢磨未婚夫為何如此冷淡。這個未婚夫倒是鬆了一口氣,慶倖出點熱鬧,打斷了一場尷尬的談話,他又回到客廳的另一端,像下了崗的士兵那樣喜形於色。按說,陪伴美麗的百合花這樣的崗位,本應是一件美差,從前他也是這樣認為;然而,年輕軍官漸漸心生厭膩,想想婚期迫近,他的態度也就日趨冷淡了。況且,他這個人沒有長性;還有一點要挑開明說嗎?他的趣味相當低下。他出身的門第雖然十分高貴,但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他染上了兵痞的惡習。他最愛出入小酒館,其後果不言自明。只有講講粗話,以軍人的方式吊吊膀子,尋花問柳,情場得意,只有幹這類不費勁的事情,他才如魚得水。誠然,他也受過家庭教育,學到一點舉止禮儀,可是,他年紀輕輕就過上軍旅生活,年紀輕輕就跑遍全國各地,他身上一層貴紳的光澤,被騎衛的軍裝磨損,日漸消褪了。儘管他身上還多少剩點人情世故,隔三差五還來看看百合花,可是他每次來訪,都感到雙重的難堪:一則,他到處拈花惹草,浪擲了情愛,留給未婚妻的感情就所剩無幾了;二則,他那張嘴講慣了髒話,一來到這群莊重、規範而又文雅的美貌女子中間,他就提心吊膽,給自己的口套上嚼子,生怕冒出髒話來。想一想,萬一說走了嘴,那場面該有多精彩!

  不僅如此,在衣著、容貌和儀錶方面,他還自視甚高。這類事情,誰願怎麼想就怎麼想。我在此僅僅敘述故事。

  且說他倚著壁爐的雕刻框架,默默地佇立半晌,不知心中想什麼還是什麼也沒想,這時,百合花卻突然回頭問他話。歸根結底,可憐的姑娘跟他賭氣,畢竟情非所願。

  「表哥,您不是對我們說過,兩個月前您巡夜,從十來個強盜手中救出一個吉普賽小姑娘嗎?」

  「我想是吧,表妹。」軍官答道。

  「那麼,」百合花又說,「也許就是在廣場上跳舞的那個吉普賽姑娘。您過來看看,是不是還認得,浮比斯表哥。」

  青年軍官看出,姑娘特意呼他的名字,邀請他過來,這種雅意中隱含著言歸於好的願望。浮比斯·德·夏多佩隊長(從這一章開始讀者所見的正是他),這才緩步走到陽臺。

  「喏,」百合花說著,溫存地將手搭在他的胳臂上,「您瞧瞧,那群人圈子裡跳舞的那個小傢伙,是不是那個吉普賽姑娘?」

  浮比斯望瞭望,答道:「是她,看那隻山羊,我就知道是她。」

  「嘿!那隻小山羊真好看!」阿姆洛特合掌稱讚。

  「它的角是真金的嗎?」貝朗熱珥問道。

  阿洛伊絲夫人沒有離座,也插言道:「那個姑娘,是不是去年從吉巴爾門進城的吉普賽那一夥的?」

  「母親大人,」百合花柔聲說道,「那座城門,如今改稱地獄門了。」

  德·功德月桂小姐知道母親這種老說法,青年軍官會覺得刺耳。果然,他開始訕笑,口中念道:「吉巴爾門!吉巴爾門!那是給國王查理六世通行的!」

  「教母,」貝朗熱珥高聲說,她總是東張西望,又突然抬頭朝聖母院鐘樓頂望去,「那頂上有個穿黑衣裳的人,他是誰呀?」

  幾位姑娘都舉目望去。在北鐘樓頂,的確有一個人倚著欄杆,面對著河灘廣場。那是一名教士。他的服裝,以及雙手托住的臉,都能看得清清楚楚。他在那裡紋絲不動,好似一尊雕像,眼睛俯視,死死盯住廣場。

  那一動不動的姿態,就像一隻鷂鷹盯著剛發現的一窩麻雀。

  「那是若薩的主教代理先生。」百合花說道。

  「您眼睛真尖,這麼遠都能認出來!」加伊封丹小姐說道。

  「瞧他那樣子,死盯著跳舞的姑娘!」狄安娜·德·克裡斯特伊也說道。

  「那埃及姑娘可得當心呀!」百合花說,「他不喜歡埃及。」

  「他那樣望著小姑娘,真不像話,」阿姆洛特·德·蒙蜜雪兒補充說,「人家的舞跳得多好啊!」

  「浮比斯表哥,」百合花忽然說道,「您既然認識那個吉普賽小姑娘,那就叫她上來吧,好讓我們開開心。」

  「好啊,好啊!」幾位姑娘都拍手嚷道。

  「真有點胡鬧,」浮比斯說,「恐怕她早把我忘記了,而我連她的名字也不知道。不過,幾位小姐既然有這種願望,那就讓我試試吧。」他說著,從陽臺欄杆探身叫道:「小姑娘!」

  跳舞的姑娘這時恰巧沒有敲手鼓,她轉身朝發出叫聲的地方望去,發現浮比斯,明亮的眼睛立刻看直了,舞蹈也戛然停止。

  「小姑娘!」隊長又喊了一聲,同時擺動一根手指叫她過來。

  那姑娘又望望他,臉刷地紅了,面頰好像燃起一團火,她把手鼓往腋下一夾,穿過驚愕的觀眾,走向浮比斯叫她的那幢樓房的正門,只見她眼神恍惚,腳步緩慢而又踉踉蹌蹌,活像被一條蛇迷住的一隻小鳥。

  不大工夫,客廳的門簾掀起來,吉普賽女郎出現在門口。她氣喘吁吁,滿臉羞紅,愣在那裡,不敢再邁進一步。

  貝朗熱珥拍起小手。可是,跳舞的姑娘停在門口,還是一動不動。這幾位姑娘一看見她,心裡都產生一種異樣的感覺。本來,她們都不約而同,隱隱約約地渴望取悅於這位英俊的軍官,他那光彩奪目的軍裝成為她們賣弄風情的焦點,自從他到場,她們之間就暗暗展開一場競爭,這在她們內心都不肯承認,但在她們的言談舉止中,還是無時無刻不爆發出來。不過,她們幾個姿色大致相當,以相等的武器進行搏鬥,因而每個人都有獲勝的希望。不料,吉普賽姑娘一來,卻突然打破這種均勢。她的確美得出奇,人世罕見,在客廳門口剛一出現,就滿室生輝。在這間壅塞的客廳裡,在這由帷幔和細木鑲壁的幽暗場所,她顯得更加美麗,更加光彩照人,遠非她在廣場上所能比擬。這就好比一支火炬,從陽光下猛然移到黑暗之處。幾位貴族小姐都情不自禁地目眩神搖,每人都感到自己的美貌多少相形見絀。因此,恕我冒昧,她們的戰線立時改變了,而且無需交換一句話,都能心領神會。女人憑直覺,比男人憑智慧能更快地互相理解,互相呼應。她們都感到來了一個敵手,因而聯合起來,只需一滴葡萄酒,就能染紅一杯水;若讓一群美貌女子染上不快的情緒,只需闖來一個更美的女子,尤其只有一位男士在場的時候。

  因此,吉普賽女郎受到極大的冷遇。她們從頭到腳打量她一番,然後相互看了一眼,這就心照不宣,大局已定了。這工夫,吉普賽姑娘還等著別人向她有所表示,她心情十分激動,眼皮也不敢抬一抬。

  青年軍官首先打破沉默,以他那肆無忌憚又自命不凡的口氣說道:「老實說,這真是一個妙人兒!您覺得怎麼樣,親愛的表妹?」

  換一個細心人要這樣讚揚,至少會壓低聲音;顯然,這樣一句品評的話,不宜於消除幾位警覺觀察吉普賽姑娘的女性的嫉妒。

  百合花以輕蔑的口氣,矯揉造作地回答:「還說得過去。」

  其他幾位小姐則交頭接耳。

  阿洛伊絲夫人出於護女之心,嫉妒的情緒也不亞於其他人。她終於開口,對跳舞的姑娘說:「過來,小姑娘。」

  「過來,小姑娘。」夫人身後的貝朗熱珥用輕視的口氣重複道;她剛有人家腰那麼高,卻學大人的話,拿腔拿調,樣子很滑稽。

  吉普賽姑娘朝貴婦人走去。

  「漂亮的小丫頭,」浮比斯也走上前幾步,誇張地說道,「不知道我有沒有這份無尚的榮幸,能被您認出來……」

  姑娘抬頭衝他粲然一笑,眼神裡含著無限柔情,打斷他的話:「哦,對!」

  「她的記性真好。」百合花評論一句。

  「唔,提起這事兒,」浮比斯又說,「那天晚上,您逃得真快呀。怎麼,我讓您害怕嗎?」

  「哦,不!」吉普賽女郎答道。

  先是一聲「哦,對」,又是一聲「哦,不」,語氣意味深長,不免挫傷了百合花。

  「我的美人兒,」這位隊長一跟街頭姑娘說話,舌頭就特別靈便,他繼續說道,「您逃跑不要緊,卻給我留下一個討厭的怪物,又是駝背,又是獨眼,我想是主教的敲鐘人。據說,他是主教代理的私生子,而且生下來就是個魔鬼。他的名字很有意思,叫什麼『四季大齋日』(四季大齋日:天主教會規定的每季度的三天齋日。)、『聖枝主日』(聖枝主日:是復活節前的那個星期天。)、『封齋前的禮拜二』,不知道還有什麼!反正是要敲鐘的一個節日名稱!他居然劫持您,就好像您天生是給教堂那些執事預備的!這簡直太離譜了。那隻貓頭鷹,要搶您幹什麼呢?唉,您說說看!」

  「我也不知道。」姑娘回答。

  「竟敢如此放肆!一個敲鐘的傢伙搶一位姑娘,要學子爵的行為!一個下賤人,竟然偷獵貴族的禁臠!這真是件稀罕事。偷雞不成蝕把米,他付出很大代價。彼艾拉·托特律先生心狠手辣,非常厲害,從來不輕饒一個無賴;您若是喜歡聽,我可以告訴您,那個敲鐘人的狗皮,不被他幾下子就剝下來才怪。」

  「可憐的人!」吉普賽女郎歎道,她聽了這番話,又想起了恥辱柱受刑的場面。

  年輕軍官哈哈大笑:「牛的犄角!這種憐憫心,給的真是地方,就像一根羽毛插在豬屁股上!我倒願意像教皇那樣大腹便便,只要……」

  他猛然住口:「對不起,女士們!恐怕我要順口說出什麼蠢話了。」

  「呸,先生。」加伊封丹小姐來了一句。

  「對什麼人說什麼話,他講的是這個賤丫頭的語言!」百合花低聲說道,心中越來越氣惱。這位隊長欣賞吉普賽姑娘,尤其還孤芳自賞,以大兵那種粗野天真的方式,圍著人家轉,大獻殷勤,反覆說道:「憑我的靈魂起誓,真是個漂亮的姑娘!」百合花見他這副樣子,怨恨的情緒有增無減。

  「穿戴可相當粗俗。」狄安娜·德·克裡斯特伊笑著說,露出美麗的牙齒。

  這一看法好似一道光線,啟迪了其他幾位,使她們看到吉普賽女郎的弱點。既然攻不動她的美貌,那就撲向她的服飾。

  「這話真不錯,小姑娘,」蒙蜜雪兒小姐說道,「你怎麼養成這種習慣,不戴披巾,也不穿胸衣,就滿街亂跑呢?」

  「這裙子也短得沒法兒瞧。」加伊封丹小姐也補充說。

  「親愛的,」百合花語氣尖刻,接茬兒說道,「您紮著鍍金的腰帶,若是讓警官撞見,非被抓去不可。」

  「小姑娘,小姑娘,」克裡斯特伊殘忍地冷笑道,「你若是體面點兒,穿上帶袖子的衣裳,胳臂就不會曬成這樣了。」

  這個場面,真該給比浮比斯聰明的人瞧瞧:這幾位美麗的姑娘惱羞成怒,搖其毒舌,像蛇似的圍著這個街頭舞女,盤曲遊動,糾纏不休。她們既殘忍無情,又溫文爾雅,施展吹毛求疵的本領,從她這身綴滿金屬飾片的、寒傖而又輕佻的服裝上找話茬兒,狡黠地大做文章,又是嘲笑,又是譏諷,沒完沒了地羞辱人。冷嘲熱諷的話語、居高臨下的慈悲、惡毒兇狠的目光,一齊朝吉普賽姑娘襲來。這個場面,真像古羅馬的貴族小姐少婦拿美麗的女奴取樂,用金針深深刺進那女奴的胸脯;又好似一群鼻孔張開、眼睛冒火的雄健的獵犬,圍著主人用目光禁止它們撕咬吃掉的一隻牝鹿。

  在這些大家閨秀的眼中,一個街頭的窮舞女又算得什麼呢?她們似乎根本不考慮有她在場,當著她的面就對她評頭品足,高聲講給她本人聽,就好像談論什麼相當齷齪、相當下流而又相當漂亮的東西。

  對於這些譏刺,吉普賽姑娘並非滿不在乎,她不時因受辱而羞紅,眼睛裡或面頰燃起怒火,嘴唇翕動,彷彿要講出一句輕慢的話,或者撇撇小嘴,作出讀者熟悉的藐視的樣子。不過,她始終佇立不動,一聲不吭,注視著浮比斯,眼含著隱忍、憂傷而溫柔的神色,同時也飽含著幸福和深情,就好像她怕被趕走,只好竭力克制自己。

  浮比斯倒是笑嘻嘻的,站到吉普賽姑娘一邊,態度又憐憫又放肆,將金馬刺碰得直響,反覆說道:「讓她們說去吧,小姑娘。您的穿戴有點奇特,有點粗放,可是,對您這樣一位可愛的姑娘,又能有什麼妨害呢?」

  「上帝啊!」金髮的加伊封丹小姐挺起天鵝般的脖頸,帶著酸溜溜的微笑高聲說道,「看來,羽林軍弓箭手先生們,碰到埃及姑娘的美麗眼睛,很容易激動啊!」

  「有何不可呢?」浮比斯回敬道。

  隊長順口回答的話,就像隨意拋去的石子,沒人注意落到哪裡。鴿子格格笑起來,於是,狄安娜、阿姆洛特、百合花,也都跟著大笑,百合花還笑出了眼淚。

  吉普賽姑娘本來目光低垂,看著地面,她聽到鴿子·德·加伊封丹的話,就抬起頭來,重又凝視浮比斯,眼睛閃耀欣喜和自豪的神采。此時此刻,她的確光豔照人。

  老夫人目睹這種場面,覺得受了傷害,又不明白怎麼回事。

  「聖母啊!」她突然叫起來,「是什麼東西在我的腿中間亂動?哎呀!討厭的畜生!」

  原來是小山羊來找主人,衝了過來,犄角一下子掛著老夫人坐下時堆在地上的裙擺。

  這是個插曲。吉普賽姑娘仍然不說話,把小山羊解救出來。

  「嘿!這隻小山羊,腳也是金子的!」貝朗熱珥嚷著,高興得跳起來。

  吉普賽姑娘半跪下來,用臉蛋兒親著小山羊的頭,就好像請她原諒剛才丟下它。

  這時,狄安娜湊到鴿子的耳畔。

  「天啊!我怎麼早沒有想到呢?她就是帶山羊的那個吉普賽姑娘啊!聽說她是女巫,她這山羊能搞許多神奇的把戲。」

  「那好啊,」鴿子說道,「那就讓山羊顯顯神通,再給咱們開開心。」

  狄安娜和鴿子都催促吉普賽姑娘:「小姑娘,快點讓你的山羊顯顯神通!」

  「我不懂你們要說什麼。」舞女答道。

  「神通,就是魔法,說穿了,就是巫術啊。」

  「不明白。」吉普賽姑娘開始撫摩小山羊,重複叫道,「佳利!佳利!」

  這時,百合花發現山羊脖子上掛著一個繡花皮荷包,便問吉普賽姑娘:「這是什麼?」

  吉普賽姑娘抬起大眼睛,莊重地回答:「這是我的秘密。」

  「我倒要瞭解你這是什麼秘密。」百合花心中暗想。

  這工夫,老夫人面帶慍色,站立起來,說道:「哼!吉普賽小姑娘,既然你,還有你的山羊,都不能給我跳個舞,那麼還待在這裡幹什麼呢?」

  吉普賽姑娘沒有應聲,緩步朝門口走去;但是離門口越近,她的腳步越慢,彷彿被不可抗拒的磁石吸引住。她猛然回頭,噙著淚水的眼睛望著浮比斯,停下了腳步。

  「真正的上帝啊!」隊長高聲說道,「不能說走就走啊!回來吧,給我們跳個舞。順便問一下,我的小美人兒,您叫什麼名字?」

  「愛絲美拉達。」姑娘答道,眼睛還一直盯著他。

  聽到這麼古怪的名字,幾位小姐又是一陣狂笑。

  「哎呀!」狄安娜說,「一位小姐,起這樣可怕的名字!」

  「這回你們該明白了吧,」阿姆洛特也說道,「她就是女巫。」

  「親愛的,」阿洛伊絲夫人提高嗓門,莊嚴地說道,「您父母給您起的這個名字,總歸不是從洗禮聖水盤裡釣上來的吧。」

  這工夫,小貝朗熱珥趁大家不注意,用一塊小杏仁餅,把山羊引到客廳的角落去,兩個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小姑娘好奇,把山羊脖子上掛的荷包解下來,再打開,將包裡的東西全部倒在席子上。原來是一組字母,分別刻在黃楊木的一個個小木塊上。木塊剛剛抖落出來,小姑娘就驚奇地看見山羊用金腳扒拉出幾個,輕輕推著排列起來,也許這就是它的一種神通。不大工夫,幾個字母就構成一個詞,而山羊毫不猶豫,就好像它會寫字似的;貝朗熱珥佩服極了,合起小手,突然嚷道:「百合花教母,快來看呀,山羊多有能耐!」

  百合花跑過去一看,渾身不寒而慄。字母在地板排列成這樣一個詞:浮比斯「這是山羊寫的嗎?」百合花問道,說話的聲調都變了。

  「是呀,教母。」貝朗熱珥回答。

  不容懷疑,小姑娘根本不會寫字。

  「這就是她的秘密!」百合花心想。

  聽到孩子的喊聲,母親、幾位小姐、吉普賽姑娘、軍官,所有人都跑了過去。

  吉普賽姑娘看見小山羊幹了蠢事,她的臉一陣紅一陣白,好像犯了罪一樣,在軍官面前發抖;而軍官又得意又驚奇,笑呵呵地看著她。

  「浮比斯!」幾位小姐十分驚訝,小聲議論,「這是隊長的名字呀!」

  「您的記憶力實在驚人!」百合花對嚇呆了的吉普賽姑娘說。接著,她放聲大哭,兩隻美麗的手捂住臉,痛苦地抽泣著說:「噢!她是個女巫!」然而,內心深處有個更悽楚聲音對她說:「她是情敵!」

  百合花當場暈倒在地。

  「孩子呀!孩子呀!」母親驚慌失措,拼命呼喚,「滾蛋,你這地獄冒出來的吉普賽女人!」

  眨眼工夫,愛絲美拉達拾起闖了禍的字母,招呼佳利,從一扇門出去;與此同時,百合花則被人從另一扇門抬走。

  浮比斯隊長獨自一人,在兩扇門之間猶豫片刻,最後還是決定去追吉普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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