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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龍記》第26章
第26章 河神祭(三)

  李禕:「……」

  看樣子他爹一髮中靶,還是挺厲害的。

  「有了我我爹就後悔了,可懷都懷上也不能再打掉。我爹想盡一切辦法照顧好我娘,讓她少受點苦,爭取把我順利地生下來。可惜……我娘還是沒撐住。」彭彧輕輕地嘆了口氣,「我不是足月出生的,我娘為了生我大出血沒了,我爹傷心欲絕,差點不要我。」

  他扯了扯嘴角,盡可能輕鬆地說:「看不出來吧,其實我三歲以前是在藥罐子里泡大的。」

  李禕認真地打量了他一番,誠懇地點頭:「看不出來。」

  「唔,姓周的治好了我。那時候濟人堂剛開,周淮也年輕,我爹不相信他的水平,一邊氣我害死我娘,一邊花大價錢去各種地方找大夫,想留我一條小命。我可能是只從我娘身上繼承了‘體弱’這一點,怎麼治都不見起色,我爹氣得不行,死馬當活馬醫給我扔到濟人堂,誰成想我居然好了。」

  李禕有些意外:「你跟周淮那麼早就認識了嗎?」

  「是啊——周淮那嘴什麼都往外倒,這種事居然沒跟你說?」他自顧自地笑了起來,「不過那時候我還小,這些事都是我爹喝醉了酒,絮絮叨叨跟我說的。我真的感覺如果一命能換一命,他絕對毫不猶豫地把我掐死換我娘回來。」

  龍王並不認為這是什麼好笑的笑話,因此沒有接話。

  彭彧又說:「可能因為小時候泡了太多藥,我六七歲的時候就表現得跟別的孩子不大一樣。我跟他們一起認字,他們都認得很痛快,我就磕磕巴巴的,別人認一天就能記住,我要認三天。就是那種根本看不懂的感覺,直到現在我都是這樣,你拿一本書給我,我首先會想這寫的都什麼玩意啊,然後讀上幾遍,才能慢慢明白到底都講了什麼——當然了,小黃書除外,看得多了還是能領悟到精髓的。」

  李禕:「……」

  他應該誇一誇他嗎?

  彭彧:「於是我爹認定我是個廢物,越來越懶得管我,後來乾脆出海行商,我愛長成什麼德性他都眼不見為淨。再後來我慢慢發現自己雖然不精通文字,卻對算術這方面十分敏感,比如算賬那一類的,我能做得很快。不過也沒太大用處,可能我爹覺得這是彭家人最基本的要求,因此對我的態度並沒有什麼改觀。」

  「我爹一直都不大喜歡我,覺得我的命是從我娘身上偷來的,十年里只回來看過我三次。我的生辰就是我娘的忌日,我成年之前從來沒有過過生辰,我爹敷衍我說等我二十歲給我辦一場盛大的冠禮來彌補,我信了,以為他一年多不肯給我來信是在籌備什麼驚喜,結果……結果他居然沒有回來。」

  他慢慢地抽了口氣:「本來三天的酒席,被我硬生生擺了七天,就為了等他。我想也許是他記錯了日子,或者路上有什麼事情耽擱了。事實證明我想得太多,他壓根兒沒想回來看我。」

  「彭彧……」

  彭彧擺了擺手:「你不用安慰我,我不難過。也許我爹說的對,我本來就是個不應該出生在世上的人,如果不是我,我娘也不會死。」

  李禕終於忍無可忍地打斷了他:「每個人的降生都是既定的命數,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你的降生和你娘的死沒有必然關聯,就算有,那也是生命的‘延續’而不是‘竊取’。」

  「或許吧。」彭彧支吾了一聲,喉結輕微地滑動了一下,不知咽下了什麼話。半晌他輕輕翹了翹略紅的眼角,強行把話題擰了個彎,「再跟你說個事吧,我爹有天喝多了跟我說,我出生那天,真的有一隻雞落在了我家牆頭,長得跟我娘雕的那只木頭雞一模一樣。據說家裡好多人都聽到了它的叫聲,但是當時全府上下都忙著給我娘接生,沒人顧得上它,再看的時候,那只雞已經飛走了。」

  李禕微怔,腦子里某根弦觸電似的連通起來——他終於知道這故事哪裡耳熟了,如果他沒記錯,那只「雞」真正的名字叫「重明」,是一種非常稀罕的神鳥,眼窩里有兩個瞳仁。重明鳥叫聲清越動聽,可驅退各種豺狼虎豹、妖邪鬼怪,因其經常會變成雞的樣子,後來人們就把雞當成重明的化身。

  至於托生,似乎確有類似的傳聞,據說舜王是重明托生的……真實性自然不可考證,至少龍王是不信的。

  不過彭彧說得煞有介事,好像沒道理編個故事來給他聽。

  「茶喝多了,我去解個手。」彭彧突然從桌子上跳下來,開門走了出去。

  他前腳剛走,九淵後腳就進來。李禕眯眼瞧著某人逃也似的背影,從鼻子里噴了一口氣,視線也不轉地說:「偷聽可不是好習慣。」

  九淵有些無措:「不是故意的。」頓了頓,「所以他的眼睛到底是乾坤眼,還是重明?」

  李禕賞了他一個白眼:「自然不是重明,我可沒聽說過重明能看穿我的障眼法。」

  世人偶有陰陽眼,或可通過此眼溝通陰陽,得見靈鬼。而乾坤眼則更為特別,兩千年一現世,可看穿一切偽裝,天上地下沒有任何東西可在此眼之下遁形,不論鬼怪妖魔。

  「不過……也許重明給了他一些東西,比如柳眾清說的那個‘威鳴之力’,應該就是重明的力量。」

  重明的叫聲可以令妖物聞聲而逃,在彭宅時,彭彧夢中驚醒怒罵鎮住擾他清夢的小鬼,水牢里一嗓子喝退眾多淒厲哀叫的冤魂,現在看來並不是偶然,而是他確有這種力量。

  李禕摸了摸下巴,又問:「最後一隻重明鳥消失在哪裡?」

  這回九淵思考了好一會兒,才不確定道:「應該是……蓬萊島吧?三年前似乎有人在蓬萊那邊發現過重明的蹤跡。怎麼了嗎?」

  「蓬萊……又是蓬萊,我不在的這些年,蓬萊居然發生了這麼多事?」

  九淵心說您上一次回蓬萊還是五百年前,人間的朝代都換了一輪了,發生的事能少嗎。

  兩人又有一搭沒一搭聊了幾句,彭彧解手回來,便各自回房睡覺。

  第三天一早,一行四人外加兩個孩子從安平出發奔赴華州,因為有外人在,不好繼續騎龍,只能退而求其次選擇了馬車。

  安平到華州的距離比冼州到陳州稍遠,帶著孩子又不能走得太快,中途肯定要找地方歇腳。彭彧仔細研究了一番地圖,勾出一個名叫「清和鎮」的地方,說甲子號商隊十有八九要從這裡經過,穿過小鎮抵達渡口,乘船過河。

  李禕有些疑惑地問:「你又沒帶那本子,怎麼知道他們這回走的哪條路?」

  彭彧頗為不屑地嗤了一聲,雙手比了個「十」:「十年,就是有一千條路線我也早背下來了好吧。」

  馬車篤篤地駛向華州,把安平的一切都甩在了身後。彭彧看著車外倒退的景色,心想:離開冼州也有一個月了。

  這一個月里發生的事隨便揪出一件來,都夠他出去吹一年的。

  這麼想著,他忍不住努嘴吹了聲口哨,惹得一車人紛紛側目。

  黃昏時分,馬車順利抵達清和鎮,才進了鎮口,彭彧揉了揉自己坐痛的屁股,撩開簾子準備下車,一隻腳都已經踏了出去,可不知看到了什麼,驀地渾身一僵,滿臉驚魂未定地縮回了車內。

  潛岳疑惑地一偏頭:「少爺?」

  「我靠,她怎麼在這!」彭彧驚嚇過度地拍了拍胸口,低聲嘟囔,「不是說好這回姓葉的一個人帶隊嗎?她怎麼跟著回來了!」

  潛岳似乎琢磨出了他的意思:「您說的是……」

  「噓!」彭彧一把捂住她的嘴,把她往車外推,「你們先下,把她引開,跟她說少爺不在,少爺死了!」

  李禕:「……」

  動不動就咒自己死也是挺厲害的。

  潛岳十分乖覺地主動迎上甲子號商隊,然而那令彭少爺肝膽俱裂的領隊人顯然並不能輕易地糊弄過去,他正躡手躡腳地準備從另一邊下車,便覺一股香風從身後刮來,一隻胳膊直接勒住他的脖子把他拖出了車外。

  「少爺,咱都半年沒見了,您都不想我的嗎?」俏伶伶的女聲十分甜膩地跟他打著招呼,手上卻毫不留情,擰住彭彧的耳朵把他往後扯了幾步,近乎咬牙切齒地在他耳邊磨了磨,「姐姐我好生傷心啊,小、兔、崽、子。」

  彭彧哀嚎一聲,只覺耳朵差點讓她擰掉,忙不迭求饒:「我錯了!我錯了!花姨您大人有大量,饒我一條狗命吧!」

  這女人看不大出年紀,說三十也可,說二十也沒什麼不行,臉上略施脂粉,眉眼間卻透出一股與生俱來的妖艷來,身姿不像是商隊的領隊人,更像個翥鳳翔鸞的舞娘。

  「叫‘姐姐’。」

  女人又把彭彧的耳朵擰了半圈,彭彧疼得眼淚都要下來了,不屈地嗷嗷亂叫:「你年紀能當我娘!嘶……痛!」

  李禕看向她的目光堪稱驚愕,心說這人何方神聖竟能鎮得住無法無天的彭大少爺,一不留神多看了兩眼,那女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目光,眨眼扔下彭彧閃到他面前,伸出細長的手指一挑他的下巴:「喲,哪裡來的小公子,長得真俊俏。彭彧,你又擄了誰家的兒子當‘壓宅夫人’?」

  「去你的!」彭彧捂著自己被擰得通紅的耳朵大罵,「我擄他,我也得有那本事啊!」

  「哦?」女人挑起一邊眉毛,好整以暇地在龍王臉上打量,目光逡巡一圈,最終落在他沒什麼血色的嘴唇上,湊近他耳邊低聲說,「難不成……我家少爺才是在下面的那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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