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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龍記》第24章
第24章 河神祭(一)

  「少爺!」

  潛岳一把扶住了他,那枚無辜的銅錢便沒了人接,可憐兮兮地擦著他的手指掉在地上,在他腳邊滾了半圈,不甘不願地躺倒不動了。

  劇烈的暈眩伴隨著刺痛在太陽穴附近炸開,並徑直橫貫雙眼,彭彧只覺自己的眼珠被狠狠灼了一下,本就半明不暗的天色瞬間灰敗,一切鮮亮的顏色退潮般從他視野內消失,緊隨而至的是漫無邊際的黑暗。

  他下意識地屏住呼吸,短暫的失明持續數秒,終於慢慢恢復了清明。潛岳焦急的神色撞入眼中,他愣了一下,勉強抬起唇角拍了拍她的手背:「沒事。」

  第七塊麒麟角的碎片歸位,才會出現這種狀況。

  彭彧心知肚明,卻什麼也沒說,只彎腰拾起那枚掉在地上的銅錢,跟小乞丐道了別,轉身往客棧的方向走。

  潛岳在他身後亦步亦趨地跟著,兩人前腳剛進客棧,李禕他們後腳便回來了。

  彭彧跟假掌櫃點過頭便徑直上樓,撈過茶壺倒了兩杯熱茶,眼皮也不抬地問道:「看樣子今天沒有撲空?」

  李禕從袖中拿出一樣東西,一握粗,比牛角略直,漆黑而有細紋,斷口被法術粘合在一起,拼成一隻基本完整的麒麟角,只在頂端缺了一個小尖。

  「挺好,」彭彧嘬了口茶,「最後那塊在華州那邊是吧?等那個什麼祭祀完了再過去吧。」

  李禕沒接話,只神色複雜地盯著他看。天色已經暗了,屋子里卻沒掌燈,他借著龍目可以清晰地看進彭彧眼中——那景象非常奇特,緊挨著瞳孔處有一個淺淡的影子,是極其罕見的第二道瞳孔,卻又不是一般意義上的重瞳。

  乾坤眼之所以叫乾坤眼,原因之一是其分為「乾眼」與「坤眼」,兩個瞳仁互相粘連又各自獨立,白天乾眼現而坤眼隱,遠眺千里;夜晚坤眼出而乾眼滅,夜視如常。雙瞳交替輪換,平常看上去與正常人無甚差別,只有在明暗交界處、乾眼未泯而坤眼將出時,才可難得一見重瞳之象。

  而夜盲的根源,是坤眼還未蘇醒,那昭雲寺的和尚只開了乾眼,自從麒麟角一點點復原,坤眼終於有了蘇醒之意。

  可李禕高興不起來。

  他寧可坤眼永遠也不要醒來,乾坤眼一日不重現世間,就一日不能製成乾坤鏡,那樣彭彧依然可以繼續當他的閒散少爺,過悠哉悠哉的紈絝生活,不至於為此獻出生命。可他又清楚地知道那是不可能的,背後不知有多少雙眼睛在盯著,他們已一腳踏進這沼澤,就再不能獨善其身。

  他目前唯一能做的就是搶在所有人之前,把一切握進自己手心,這樣至少他尚有主動權,能最大限度地將那人保全。

  只是個普通的凡人,只因這一次乾坤眼落在了他身上,便要無端遭這飛來橫禍,被攪進荒唐的爭奪亂流里。他好歹算他半個救命恩人,就像兩千年前那個人,無論哪個他都一樣保不住。

  他當了這麼多年的龍王,這雙手不知握過多少風雨,竟攥不住區區一條凡人的性命。

  他看著彭彧漫不經心地置之度外,那張面孔莫名與腦中刻畫過無數遍的影像重合起來——明明哪裡都不像,可唯獨這一點超脫似的「隨便」彷彿是飄蕩了兩千年的靈魂落葉歸根,撐起一根頂天立地的脊梁骨,在新的皮囊里佔據了一隅之地。

  「喂,你能不能別老這麼盯著我看,我可真的要以為你對我有意思了。」彭彧忽然說。

  那抹戲謔近乎灼眼,讓他倉惶地收回了目光。李禕緊緊攥著麒麟角,不覺手心已是一層薄汗。他只覺自己從未像今天這般動搖過,可他的人彷彿被一劈為二,一半在動蕩惶恐中坐立難安,一半又被肩上的責任壓得動彈不得,只能像背著石碑的贔屓撐住自己堅硬的殼,一刻不停地邁動四肢向前走去。

  他艱難地吞咽了一口唾沫,嘴唇開合,終是未言一字,隨即慢慢轉身,幾乎逃也似的退出了房間。

  沒有看到彭彧輕輕抬了抬唇角,勾起一抹半苦不澀的笑,瞬間又重重地垂落下去,化作無聲的嘆息。

  這天早上,整個安平突然熱鬧了起來,彭彧被喧鬧聲驚醒,推開窗子一看,只見百姓們拖家帶口地往出城方向而去,一問才知道今天正是七月初五,安平這個月祭河神的日子。

  他打了個哈欠,簡單拾掇了自己,一行四人離開客棧,隨著人流往渭水方向而去。

  安平處在渭水南岸,行至渭水,已幾乎出了安平境內。河邊有一處渡口,河岸已早早圍滿了人,彭彧借著白天絕佳的視力極目遠望,看到一隊打扮怪異的人緩緩走上渡口,每個人的面具都各不相同,但無一例外遮嚴了臉,看不清具體樣貌。

  李禕扣著他的手腕,不知用了什麼妖法,竟從擁擠的人群中擠出一條路。幾人在靠近渡口的河道旁站定,九淵附在他耳側輕聲說:「王,這幾個都是凡人。」

  李禕點了點頭,示意他別出聲。

  渡口上貌似「祭師」的人面朝河道行著繁復的禮節,嘴裡念念有詞,弄得跟真事似的。龍王十分不屑地一挑眉,愣是沒看懂這禮節到底表達的什麼意思,卻見那幾人忽往後退了一步,向河心方向躬身,似乎在「請」什麼東西。

  辰時已到,自上游緩緩而來五葉小舟,撐船之人亦以面具遮臉,每只小船上都載有一對童男童女,看上去只有不到一歲的年紀,卻非常乖巧地跪坐,絲毫不哭鬧。

  李禕皺了皺眉,只感到握著的那只手掙動了一下,只好以更大的力氣握緊。彭彧低聲說:「這些人就這麼看著孩子死嗎?那些孩子的父母也在人群里吧?」

  話音才落下,圍觀的百姓不知是誰起頭,紛紛跪倒在地,十分恭敬地朝著小舟拜倒,嘴裡喃喃念著「乞求平安」「乞求豐收」一類的字眼。

  一時間只剩下他們四個還站著,兩條龍自然沒有跪拜的道理,而彭少爺素來不信佛不信教不信天上掉餡餅,雙手環胸地往那一戳,吊兒郎當地抬著下巴,瞬間收穫了無數怒視。

  他欣然接受著眾多憤怒的「注目禮」,絲毫不以為恥,反以為榮。幸好眼神不能殺人,否則這位唯恐天下不亂的少爺只怕要被凌遲三千刀,血染安平大地。

  五葉小船緩緩從眼前飄過,正在此時,上游的河面上竟出現了第六隻船,同時身後的人群里一陣騷動,只聽一個稚嫩的聲音在喊:「放開我!你們為什麼要抓我妹妹!不是已經有十個了嗎,放了我妹妹!」

  第六隻小船四平八穩地從河面上駛來,船上只有一個孤零零的小女孩,看上去比別的孩子都大一些。她睜著一雙茫然無知的大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騷動的來源。

  李禕瞬間眯起雙眼——這孩子不是一具軀殼,她是正常人,有靈魂!

  百姓們都匍匐在地,騷動的源頭就格外扎眼。彭彧扭頭望去,遠遠看見兩個戴面具的人扭著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那男孩似乎是個小乞丐,蓬頭垢面衣衫襤褸,讓他覺得非常眼熟。

  手指在袖中摸到了一枚銅錢,他瞬間記了起來——正是那日在集子上「跟蹤」他們的人!

  難怪這孩子要從他手裡拿走三個包子,他居然還有個妹妹!

  彭彧猛地回頭,還不及跟李禕有什麼交流,只感覺身邊的人突然動了。白影一陣風似的向河心刮去,穩穩落在第六隻船上,他伸手五指虛抓,不知從哪抓上來一塊石頭,輕輕一吹,抱起孩子放下石頭飄回了岸邊。

  整個過程不超過五秒,周圍的人——船夫、百姓甚至潛岳都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像是根本沒有看到他的動作!

  彭彧睜大了眼,實在不知這又是龍王的什麼神通,李禕朝他一點頭,露出一個高深莫測的笑,順手把那孩子塞到了他懷裡。

  彭少爺長這麼大還沒抱過小娃娃,突然被塞過來一個軟乎乎的東西,嚇得差點脫手甩出去。小姑娘有著一雙和她哥非常相像的大眼睛,黑白分明地盯著他瞧,不哭也不鬧,只安靜吮著自己的手指。

  彭彧跟她對視了一會兒,湊到李禕耳邊問道:「你就拿一塊石頭糊弄他們?他們看不出來?」

  「障眼法。」

  「那怎麼不障我?」

  李禕高高挑起一邊眉毛:「我也很想,可惜障不住你。」

  彭彧莫名其妙。

  第六隻船已經追上了前五隻,緩緩從渡口前駛過,往更遠的方向而去。船夫們口中念著聽不明白的詞句,與渡口上的祭師音韻重合,漸漸成了某種奇怪的曲調。十個童男童女外加一塊石頭被悉數拋入河中,祭師們仰頭高呼,百姓一片歡騰。

  彭彧只覺渾身雞皮疙瘩都起來了,胃里的早飯直往上反。李禕朝九淵遞了個眼色,後者瞬間化作泥鰍大的小灰龍,「撲通」一聲扎進了河裡。

  彭彧:「……」

  男孩聲嘶力竭的哭聲被鼎沸的歡騰淹沒,並沒有誰對其投去同情的目光,畢竟比起人們的安居樂業、五穀豐登,一個不知名小乞丐的死活顯然是微不足道的。人們對著「祭師」行尊敬的大禮,感謝他們帶走一些從出生就是累贅的孩子,帶來平安富裕的幸福生活。

  祭祀已經結束,圍觀的百姓漸漸散了,臟兮兮的小乞丐終於得以脫身,朝著波光蕩漾的河道直撲而來,兩條細瘦的小腿竭盡所能地奔跑,似乎想要追上消失在視線盡頭的小船。

  平靜的水面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若非親眼見證那場慘無人道的祭祀,誰也不會知道這河水剛剛吞沒了數條無辜幼小的生命。小乞丐終於跪倒在地上,眼淚在臟兮兮的小臉上衝刷出兩道白皙的淚痕,將污濁骯臟的塵泥帶走,落進河水里。

  彭彧看他半晌,輕輕嘆了口氣,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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