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快點登入,你們這些看小說都不登入就離開的。
登入可以幫助你收藏跟紀錄愛書,大叔的心血要多來支持。
不然管理員會難過。
《拾龍記》第32章
第32章 歸龍(一)

  彭彧低頭看著那把捅到沒柄的刀, 大腦忽然一片空白。緊接著,那刀又倏地從身體里抽走,他被帶得踉蹌了一下, 只覺腹部一涼再一熱, 竟一時沒覺出疼。

  鮮血像擠爛的番茄噴濺出的汁水一樣浮誇,他看著, 卻無法判斷那血到底是不是自己的。他彭彧含著金勺出生,從小到大沒見過這麼多血、沒遭過這麼多罪, 被紙頁割破手指都要緊張兮兮地吮上好半天, 被魚刺卡了嗓子都要怪罪魚為什麼要長骨頭。

  他保持著跪地的姿勢一動未動, 滾燙的血從腹腔里湧出來,他捂也不是,不捂也不是。他好像忘了自己是誰, 忘了該做出或痛苦或恐懼或憤怒的表情,只好一臉空白地僵著,直眉楞眼地看著眼前人,看著那道染血的刀光刺進眼睛里——

  噴湧的血氣彷彿穿透時間與空間, 順著無孔不入的風扶搖直上,一直掀開厚重綿延的雲層,闖進仙君殿里, 將滾燙的一滴椎心泣血般潑灑在龍王舌尖。

  李禕渾身一抖,他將自己的舌尖咬破了,將腥氣生生地往肚裡咽。他難以置信地看著面前慈眉善目的仙長,好像不敢相信這話是從他嘴裡說出來的——神仙似乎確無七情六慾, 因為貪婪在他們這裡被稱作「正義」,懲罰被稱作「仁慈」,冷血被稱作「公平」。有違常理的「惡」在雲層中昇華,及至飛入九霄天闕,已被滌蕩了身心,披上一層華麗冷漠的殼,從此搖身一變,「糟粕」全部榮升為「精華」,成了億萬生靈尊崇膜拜的「天道」。

  人人都在「天道」的濟世光輝下出生、長大,橫竪撇捺從生來就刻進他們的脊骨,甚至過黃泉渡時就已融進他們的靈魂。人人都覺得這「天道」是至高無上的,是不可褻瀆的標桿,也不管究竟哪些是對、哪些是錯,只是盲目地一味追隨,趨之若鶩。

  偶爾有幾個天賦凜異的凡夫俗子試圖站出來,抵抗那些披著「精華」外衣的「糟粕」,卻被「天道」呼喝著億萬生靈群起攻之,折斷他們的骨頭,將他們的臉按到冰冷的泥水里,就因為他們不合群,他們不肯接受所謂「正統」的洗禮,他們有罪,他們活該被戴上「十惡不赦」的枷鎖,理應開刀問斬,殺雞儆猴。

  「天道」要用那洞穿一切的乾坤鏡照透每個人的內心,看看他們那副骯臟的軀殼里住著些什麼東西,好早一點把那些「罪惡」的苗頭扼殺在搖籃里,讓他們變成潔白無瑕、人畜無害的「自己人」。

  李禕狠狠地一咬牙,只覺自己三千年來所受的壓力悉數匯於一點,壓在他那幾乎不堪負荷的脊骨上。他忽然覺得累,忽然從一條翱翔九天的龍變成了地底爬行的蟲,變得和凡人一樣渺小。

  眼前忽閃過彭彧那張玩世不恭的臉,與某張印刻在內心深處的面容漸漸重疊,心裡彷彿有什麼東西「轟」地一聲崩塌了,又有什麼在這山崩地裂中破而後立,即將水落石出。

  終於他歪了歪頭,嘴角勾起一個意味不明的笑,眼中明暗交織搖擺不定,像是陽光下遭狂風席捲而瘋狂抖動的樹影。

  「好啊,」他說,「你們還缺一張撥雲開日的弓,最好能一箭射下最後一隻金烏——我給你們。」

  他將右手舉過身後,朝著自己瘦骨嶙峋的脊背一抓,竟硬是抽出一條白生生的龍筋來。沾滿鮮血的龍筋兀自在他手裡活蹦亂跳,他就將那東西照著仙長的臉扔了過去:「拿著吧,好自為之。」

  他緩緩地轉過身,一步一挪地朝著來時的路走去,鮮血追著他的腳步一路蜿蜒出了仙君殿。知覺自腳底一寸寸斷絕,他走下最後一級台階,腰眼忽地一軟,整個人撲倒在地上。

  身後似乎有什麼令人生厭的東西攆著他,他一刻也不願意多待,張口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咆哮,化作巨龍向人間俯衝而去。

  「咚——」

  乍起的狂風將女人連人帶刀掀飛出去,肢體與牆壁碰撞發出令人牙酸的悶響,灰龍掠過皇宮上空,投下巨大的陰影,龍尾所過之處建築傾倒,昂貴的木材化作一文不值的碎片,驚慌失措的人們四散奔逃,場面混亂一片。

  九淵化作人形落下地來,一眼看到彭彧的傷勢與滿地鮮紅的血,三魂瞬間驚去了七魄,幾乎是慌張地半跪下來,將他從地上扶起。

  彭彧勉強聚集起行將渙散的意識,從模糊一片的視野里辨別出那道灰影並不是自己要等的人,伸出沾滿鮮血的手指輕輕扣住了對方的胳膊,幾不可聞地問:「他……他呢?」

  九淵根本無暇回答,他只知道無論如何也不能讓這只剩一口氣的人死掉。他身上有一半仁厚的墨龍血統,打心眼裡不是那些永遠理智無情的神仙,做不到在千鈞一髮之際趁人之危,挖出他雙眼以顧全大局。

  只有青龍一族擅長療傷回春的法術,此刻他只恨自己偏偏是雲和墨的混血。咬牙封了他幾處穴道,將人扛起來背在背上,化龍形直入雲霄。

  彭彧被他沒輕沒重地一顛,只覺重創的五臟六腑徹底被顛散了,他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活著沒有,地面忽然從視線中遠去,想必是已經升天了吧。

  身體變得非常冷,他快要感覺不到自己的四肢了,好像有某種奇妙的東西在隨著血從身體里流走。意識變得顛三倒四,似乎有個人影從無數記憶的碎片里站起來,他沒頭沒尾地想著:那條龍使用「潤物」的時候也是這樣的感覺嗎?

  那人的身影徹底被風刮碎,似乎有聲嘆息似的龍吟繞著他耳廓卷了進去,一絲一絲地落入夢里。他徹底失去了時間與空間的概念,覺得自己彷彿被某種無邊無垠的黑暗吞沒了,只有一道微弱的白光窄窄地收成一條,似乎是誰瘦削的脊背。

  他好像變成了一隻趨光的飛蛾,不斷拍打孱弱的翅膀向那唯一的光源接近。他不知自己飛了多久,終於在力量即將耗盡之前,他的觸鬚碰到了那簇溫暖的光。

  光芒驟然擴大,窄窄的一線被拉寬拉長,鋪天蓋地地朝他猛撲過來——

  「唔……」

  「醒了?我不照你你不醒是吧?」周淮回手把「亮瞎眼」放在床頭,伸出兩根手指比了個「八」,「你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嗎?八天,我還以為要給你收屍了。」

  彭彧被那燈光晃得有點睜不開眼,頂著視網膜上的殘影眨麼了好幾下,才算是徹底從綿延的夢境里清醒過來。他打量了對方好半天,才啞著嗓子問:「我在哪?」

  周淮拿看弱智的眼神看他:「你家。你傷的是肚子又不是腦子,怎麼還傻了呢?」

  彭彧好像是沒聽懂話里的調侃,又愣頭愣腦地問:「你怎麼在我家?」

  這回周淮沈默了,表情古怪地扭頭衝門口戳著的人道:「九淵,你確定你救他的時候沒讓他撞到頭嗎?」

  九淵:「……」

  周淮好像憋著一大堆話,終於找到機會吐出來,又說:「我要早知道你就是我們要找的人,當初就應該告訴你爹你死了,帶上你跑路,哪用得著折騰這麼一大圈。」

  彭彧眼睛有點對不准焦,腦子一片麻木,沒反應過來對方是什麼意思。他只知道現在是晚上,天色很黑,唯有油燈亮得嚇人。這大概確實是自己家,因為身體不由自主變得很放鬆,這一放鬆,才繃緊的那根弦就又斷了,他再次沈入柔軟的黑暗裡。

  又半月之後,彭彧終於可以勉強到處蹦躂了,就是不敢蹦躂得太歡,傷口雖然好了,還是總擔心會把腸子顛出來。這回他充分體驗了一把龍王剛從天上掉下來時候的感受,補血的藥和食材一桶一桶往肚子里灌,害他聞到藥味、看到豬肝紅棗就想吐。

  被龍王開出來的那條「景觀河」已經修好填平,彭彧一邊養傷一邊勸慰哭天喊地的管家,著實覺得身心俱疲。

  偶然走到後院時,他看到老槐泛黃的葉子,身邊卷過微涼的風,這才驚覺已然是秋天了。

  而李禕卻依然沒有回來。

  彭彧從九淵嘴裡艱難地套出了一些真相,這護衛不知怎麼回事,說話顛三倒四,眼神胡亂飄飛。彭彧跟他交談簡直腦仁子疼,他分明記得這廝以前不是這樣的,死纏爛打之下,對方才支支吾吾地吐出幾個字:「我也不知道王還能不能回來,他修為受損,對付那些仙人可能有些吃力……」

  彭彧沈默下來,他傷好以後潛岳跟他說了那天晚上的具體情況,也知道李禕獨自上了天界,似乎要從那些人手裡把他搶回來。

  至於之後發生了什麼便不得而知,龍王一去不返,音信全無,怕只能等他回來以後才能問清楚了。

  「嘰。」

  彭彧坐在槐樹幹上,手裡攥著一把瓜子,一根手指勾著脖子上的紅繩,繩上拴了半枚銅錢。這東西那天替他擋了一下,沒讓他傷得更重,可惜也被鋒利的刀刃斬作兩半,剩下一半怎麼都找不到了。

  他把銅錢塞回衣服里,十分腳欠地撥弄了一下,把某只不厭其煩在他腳邊跳來跳去的鳥兒掃到了一邊——龍王一口氣吹活的玩意已經長大了,可惜長大也沒多大,一隻手就能握得過來,全身鵝黃,黑漆漆的小豆眼濕漉漉的,活像一隻小雞崽。

  鳥兒不肯屈服於某人的摧殘,打著滾兒從他腳底掙扎出來,撲騰著翅膀落在他鞋尖。

  「我說啊,」彭彧伸長了胳膊,捏著一顆瓜子在它眼前從左晃到了右,「你是鳥,不是雞,你要叫‘啾’,懂不懂?」

  不知品種的小鳥被彭少爺賜名「黃豆」,它歪了歪頭,尖尖的喙一張:「嘰。」

  彭彧鍥而不捨地糾正:「啾。」

  黃豆:「嘰。」

  彭彧:「啾。」

  黃豆:「啾。」

  彭彧:「嘰。」

  黃豆如獲大勝地撲扇起翅膀:「嘰嘰嘰嘰!」

  彭彧:「……」

  他居然被這玩意給繞進去了!

  彭少爺勃然大怒,一把將那膽敢挑釁他的小鳥抄在手裡,黃豆「威武不能屈」,深陷「五指山」依然不思悔改,繼續衝他耀武揚威:「嘰嘰!嘰嘰嘰!」

  「嘰個頭!」

  彭少爺出離憤怒了,攥著那滾燙的一小團,把一顆瓜子塞進鳥嘴裡,堵住了它剩下的「嘰嘰嘰」。

  黃豆在對抗「權威」上取得了階段性勝利,靈巧地從他松扣的手指里掙脫出來,還拿細細的爪子狠狠踩了踩,銜著瓜子跳到地上,三啄兩啄啄開瓜子殼,把裡面的仁叼出來吃了。

  彭彧深深嘆了一口氣,只覺自己跟這傻鳥混久了,智商都下降了一大截。為了保住自己岌岌可危的智商,他只好不跟傻鳥一般見識,又剝了幾顆瓜子丟在它面前:「我問你啊,你覺得他什麼時候能夠回來?」

  傻鳥歡天喜地地啄瓜子吃,壓根兒不打算理他。

  彭彧又說:「這樣吧,你叫一聲代表他明天回來,叫兩聲代表後天,叫三聲大後天……」

  黃豆忽然抬起頭:「嘰嘰嘰嘰嘰嘰嘰!」

  彭彧:「……」

  它這是叫了幾聲?

  彭少爺還沒數清楚,那傻鳥不知怎麼了,突然撇下瓜子撲扇翅膀飛到他頭頂,拿爪子勾住他的頭髮:「嘰嘰嘰!啾!啾啾啾啾!」

  彭彧簡直莫名其妙,還不及把那「太歲頭上動土」的鳥扒拉下來,忽覺屁股底下的老槐樹在抖,滿樹的葉子哆哆嗦嗦,好像遭了風吹,或者是這樹成了精,像人似的笑得發顫。

  他跳下樹來凝神細覺,才發現並不是樹在抖,而是整片大地在震。地上的石子蹦跳起來,水潭里的水劇烈地激蕩起漣漪。

  這動靜簡直不要再熟悉,他一顆心瞬間從胸腔躥進嗓子眼,就差直接從嘴裡蹦出來。他抬頭感受著撲面而來的狂風,看著那道迅速接近的巨大白影,嚇得渾身汗毛根根炸起,不由自主踉蹌了一步。

  他艱難地扶住老樹結實的樹幹,衣袍抖得跟樹葉子一樣歡暢,難以置信地瞪大雙眼:

  「我靠……又來?!」

  作者有話要說:  關於龍王為什麼要答應仙人抽自己的龍筋,第34章有詳細解釋,小攻跟大家有同樣的疑問w
鍵盤左右鍵 ← → 可以切換章節
章節問題回報:
翻譯有問題
章節內容不符
章節內容空白
章節內容殘缺
上下章節連動錯誤
小說很久沒更新了
章節顯示『本章節內容更新中』
其他訊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