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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龍記》第60章
第60章 傀儡(二)

  「不是, 你等等,」彭彧見他放龍蝨,腦子里那根後知後覺的弦終於連通了, 一把奪過琉璃瓶把龍蝨倒扣在桌上, 「什麼意思啊?我們還真的要去找那些巫族?」

  李禕疑惑地抬起頭:「不然呢?」

  彭彧乾笑兩聲:「這跟咱們的‘正事’沒太大關係吧……咱們還是專心找朱雀翎,別節外生枝了。」

  李禕目光在他臉上逡巡一圈, 似乎看出了某種佯裝鎮定,不由眉毛一挑:「怎麼, 你怕?」

  「笑話, 老子怎麼可能……」他話到一半突兀卡了殼, 十分尷尬地一轉,乾巴巴續上一句,「說不怕你信嗎。」

  李禕笑起來:「有我保護你你還怕?」

  彭彧登時露出「你怎麼這麼肉麻」的表情, 搓了搓胳膊:「你可拉倒吧,一會兒這個不靈一會兒那個不靈,就沒見你靠譜過幾回。」

  李禕:「……」

  龍王一時啞口無言,竟然找不到話來反駁, 只好默默把視線從對方臉上移開,拿起扣著龍蝨的琉璃瓶——這回彭彧沒再阻攔。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龍蝨背上輕輕叩了一下,它便往前爬出幾步, 振動雙翅飛了起來。

  龍蝨腿上被某龍系了一根頭髮,吊出不長不短的一截,它在原地打轉兩圈,忽然飛高飛遠了。

  「走吧。」李禕說。

  一行人跟那姑娘道了別, 作為午飯的回禮,彭彧還是留下了一點銀子。四人兩兩成雙離開小村,某龍卻沒引著他們去追龍蝨,而是往繁華的城裡去了。

  彭彧忍不住撥弄一把對方的龍角:「我說,你這要去哪兒?」

  白龍龍身莫名一歪,忙穩定住甩了甩腦袋:「別隨便碰我,龍蝨飛得慢,等等再趕,不急——你們中午難道吃飽了?」

  彭彧恍然大悟——龍王自己也沒吃飽,礙於面子還不想承認,拿他們幾個當擋箭牌呢。

  一聽說「吃」,潛岳姑娘頓時兩眼放光,連沒吃飽被龍王派去乾活都不計較了。兩條龍瞬息千里,一念之間已在城中,繁華的城池和貧窮的小村完全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世界。

  幾人一路走一路逛,彭彧把儀容一整,渾身雞零狗碎一收,拿出早年跟隨商隊學的南方話裝起了當地人——不為別的,就為砍價。

  李禕跟在他身後瞧他,實在不是很能理解這位少爺腦子里到底裝了些什麼,明明不缺那點錢,卻偏偏把砍價當成一種愛好。

  彭彧一路砍過大街小巷,什麼北方沒有的吃食都要買來嘗一嘗,到最後吃得潛岳捧著肚子,打著飽嗝說:「少爺,您別再買了。」

  彭彧這才鳴金收兵,頗有成就感地回望被自己乾到的攤販商鋪,再看一眼捧著一大堆「戰利品」的九淵,大手一揮:「走著!」

  因為彭少爺這一通毫無節制的狂買,在城裡浪費的時間遠遠超過龍王預期,以至於幾人追上龍蝨時,天色已經晚了。

  兩條龍落地化作人形,彭彧環顧四周,發現這裡的環境似乎有點眼熟,貌似是在一條商道上——這路是條山路,蜿蜒的形狀和群山的輪廓在他腦中漸漸和某種記憶重疊起來。

  他往前後左右張望一圈,伸手比比劃划不知在丈量什麼,半晌露出雷劈一樣的錯愕表情:「這裡……好像就是我們當年走的那條路。」

  李禕向他投去視線,又聽他喃喃自語:「可是怎麼變成這樣了?當年這裡堪稱繁華,過往商隊也多,絕不止我們彭家一家,這才三年,怎麼能……」

  他臉上露出難以言喻的惋惜表情,眼睛里映出這條商道的現狀——原本平整的路面因無人修繕而坑坑窪窪,更顯得逼仄曲折,裂痕星羅棋布,內中鑽出無數雜草,因天冷泛出些許黃茬,顯得不倫不類。

  他踢開腳下幾顆碎石子,沒有在路上找到車轍印,也不知這商道有多少時日沒有過車了,他無聲地嘆一口氣,抬頭將視線投向遠處。

  「看到前面那半棵樹了嗎,那裡就是當年山上落石滾落的地方,往旁邊一點有條通往山裡的小路,不知現在還在不在。」

  李禕順他所指望去,只見確有棵僅剩一半的老樹屹立不倒,許是被落石砸去半棵,剩下的依然頑強生長,抽枝發芽。

  這時面前忽有黑影一閃,他伸手去接,龍蝨落在他掌心斂起了翅膀,他將其重新裝進琉璃瓶里:「追蹤不到了,不過應該就在這附近。」

  黃豆忽從彭彧衣服里鑽出頭來,踩著他肩膀上的紅豆蹦到他腦袋頂上,紅豆拍了拍翅膀,用鳥語向李禕傳達了「附近有朱雀翎的蹤跡」。

  李禕似乎沒料到第三段朱雀翎竟能出現得這麼快,略加思索:「走。」

  然而很快眾人就發現,朱雀翎出現得快,拿到卻不一定快。

  這群峰連綿林深千丈,兩條龍想化了龍直接從上面飛進去,卻又發現了類似衡山的結界,整個山林好像變成了一道屏障,將一切「外來者」隔絕在外。

  於是二龍只好退而求其次,試圖以龍身原形撞穿密林強行闖入,可剛卯足了勁,又「咚」的一聲被彈了回來,眼冒金星地在原地緩上片刻,終於明白過來朱雀神到底有多無賴——這結界分明就是給他們龍族設的!龍身進不去,只能化人形!

  龍王險些被氣得當場撕破自己「風度翩翩」的偽裝,好懸才克制住了,狠狠一閉狂跳不止的眼皮,呼出一口煩悶的濁氣:「走。」

  這個「走」就變成了貨真價實的「走」,四人縱成一列魚貫而入,龍王打頭陣,兩個凡人在中,九淵殿後。

  三年前的小路果然沒了,密林讓瘋長的植物埋得不見天日,加上太陽落山,幾人沒走多一會兒,林子里便徹底黑了下來,雖然眾人夜視能力都不錯,可在這植被叢生的密林里,視野開闊不起來,再好的視力也於事無補。

  李禕在前面打了個「停」的手勢,示意眾人原地休息:「晚上變數太多,等天亮了我們再走。」

  「這裡好多蟲子啊。」彭彧抬手往臉上一拍,碾死一隻正準備吸他血的蚊子,「怎麼比蓬萊島上的還猖獗?你們兩條龍都鎮不住,居然還敢咬我?」

  「蓬萊島上那都是貓貓狗狗,這裡是豺狼虎豹。」李禕說著往對方身上一打量,「把你那耳扣扣上。」

  經他提醒彭彧才想起這茬,頓時恍然大悟似的一拍大腿,趕緊翻出玉耳扣扣好,圍著他轉的蚊蟲瞬間「嗡」一聲作鳥獸散。

  他神清氣爽地一叉腰,自覺出了一口惡氣,余光掃到李禕招出一團龍火,浮在半空充當了照明。

  「到樹上去。這林子很深,沒個三五天恐怕走不到頭,你們做好準備。」李禕說著先行上樹,遞來胳膊拉了彭彧一把——此地古木橫生,枝粗葉闊,讓兩條龍躺上去休息,居然紋絲不晃。

  潛岳貓似的翻到九淵旁邊,將腰間的刀握在手上,適應能力極強地倚著樹幹睡了。

  彭彧捧著那只裝龍蝨的琉璃瓶,看向半空中浮動的龍火,一時間睡意全無,沒忍住輕輕地開了口:「哎,你說……那些人還能找到嗎?」

  李禕半眯著眼,單手撐頭:「找不到和找到屍體,你更願意接受哪個?」

  彭彧一頓:「就一點希望都沒有了?」

  李禕看著他的側臉,毫不留情地拆穿了他的心事:「你是在想,如果他們還活著,興許你的商隊也還有救?你想得太多了,且不說巫族能千里迢迢地把屍體拖到這裡,據你所講他們都已經中了毒,難道你還指望巫族會良心發現救他們?」

  彭彧緊緊地抿住嘴,決定今晚不再跟這條龍說話——雖然他自己也知道這想法不切實際,可被這麼不留情面地指出來,面子上多少還是有點掛不住。

  他百無聊賴地揪下一片樹葉放在指尖把玩,四下沒了蟲鳴攪擾,竟也安靜下來,只有風吹樹葉簌簌的抖動。他漸漸有了一點睡意,合眼靠在李禕肩上,竟是一夜安眠。

  不巧的是幾人運氣實在堪憂,當天夜裡便淅淅落落下起了小雨,並且一夜未停,讓次日升起的太陽一蒸,整個林子浮起一片帶著臭味的瘴氣。

  好在幾人事先從周淮那裡拿了藥,李禕從包裹里翻出一個綠色的小瓶,打開來,分給眾人一人一顆服了。

  因為雨水不斷,林子里的路格外泥濘難走,幾人本就緩慢的行程變得更加拖沓,三天的路走了五天,白日里瘴氣蒸騰視野模糊,晚上各種奇木異草湊成了鬼影幢幢,儘管林子里不缺食物與水,也實在是對精神的一大考驗與折磨。

  彭彧實在想不通,巫族是怎麼在這樣一種環境里生存下來的。

  第五天晚上他們終於接近了密林深處,這裡的溫度變得出奇高,植被反而稀疏起來,並隱約能看到有人類活動的跡象。然而幾人走了一天早已疲憊不堪,李禕只得放棄速戰速決出奇制勝,準備原地休息一晚再做打算。

  誰料就是這一宿的功夫里,他們竟然被巫族反將一軍。

  彭彧正在夢里吃好住好地調戲李禕,無端感到一陣地動山搖,猝然驚醒竟發現是他們靠著的樹在抖,並且這抖動極其駭人,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不停地撞樹,咚咚之聲不絕於耳,數人合抱粗的老樹被撞得搖搖欲墜,幾乎是要倒了!

  他連忙抱緊樹幹,定睛向下望去,登時汗毛倒竪,丁點睡意全部從毛孔里蒸發了出去——樹下不知何時密匝匝圍了數十個人影!

  「怎……怎麼回事啊!」

  他忍不住大叫一聲,手裡一滑,差點從樹上摔下去,只見底下那些「人」個個行為怪異,烏壓壓一片腦袋看不見臉,他們好像不會抬頭,也不會爬樹,只聽從某種命令似的不斷用身體撞擊樹幹,似乎不知道疼。

  彭彧哪裡見過這種陣仗,瞪大眼睛心說這群人都不要命了嗎,而且他們的力氣怎麼能這麼大?

  李禕倏地伸手扣住他的腕子,沈聲說:「不對,他們恐怕不是人……九淵,不要下去,從樹上走!」

  他說著振臂一攬將彭彧拉到自己懷裡,不由分說抓住一根樹藤蕩開身體,輕飄飄飛向另一棵樹,穩穩地落下。

  彭彧趁著這功夫迅速向四周掃了一眼,只看到天上地下排滿了各色各樣的蟲子,可謂聲勢浩大、「五毒俱全」。

  「怎麼這麼多!」他壓低聲音喊了一嗓子,緊緊捂住耳朵上的耳扣,同時伸手往懷裡摸出了骨哨。

  之前居身的老樹發出一陣令人牙酸的「吱嘎」聲,向一邊傾倒,徹底嗚呼哀哉,九淵潛岳相繼躍了過來,後者靈巧地用足尖在樹上借了一下力,悄無聲息地落到彭彧身側。

  底下的「人」合力推倒了第一棵樹,似是見目的沒有達成,獵物中途跑掉,他們又齊刷刷朝四人所在的方向轉過身,千篇一律地邁出一隻腳,再跟上另一隻,姿勢僵硬地向他們靠攏。

  彭彧活生生被這一幕嚇出一身白毛汗,只覺脊椎頭皮一線似的麻了,艱難地咽下一口口水:「他們這……還是人嗎?」

  「傀儡,」李禕說,「沒想到這種陰毒的邪術真的有人用——得趕緊找到操控他們的人藏在哪裡。」

  彭彧拉住他的袖子:「用骨哨,或者你的琴行嗎?能不能斬斷他們之間的聯繫?」

  「沒用的,」李禕鋪展開感知的同時解釋說,「他們沒有神智,根本無法喚醒,而且操控傀儡用的是蠱,只憑聲音很難切入。」

  他目光驀然鎖定向某一點,雙眼微不可見地一眯,眼神變得凌厲起來:「擒賊先擒王——九淵!」

  白影飛鳥似的輕盈掠出,彭彧只感覺自己讓人從背後一架,又不由分說地被九淵轉移向下一棵樹,無奈大喊:「這些東西不算妖邪嗎!為什麼蟲子都不敢靠近,對他們不管用啊!」

  「他們不算妖邪,」九淵抬手一揮,一股寒氣裹挾著凌厲的風,刀似的刮在那些傀儡身上,讓他們打著趔趄往後仰倒,不得不退開一段距離,「因為他們是‘人’。」

  彭彧倏地一愣,忽在那些被刮得東倒西歪的傀儡里,辨出一張略顯熟悉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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