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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龍記》第55章
第55章 灕影(一)

  彭彧正想說「好」, 忽被一隻冰涼的爪子扣住了手腕,回頭髮現李禕盯著那只船若有所思:「去把那船買下來,我覺得這水里有點不太對勁, 可能會發生什麼事。」

  彭彧一愣:「有什麼不對勁?裡頭還能有水鬼不成?」

  李禕搖搖頭:「現在還說不好,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別搭上無辜的人命。」

  彭彧心說到底什麼不對勁還能牽扯到人命了, 狐疑地看他一眼,某龍卻不再答, 他只好截住那艄公, 說明來意的同時把錢袋遞了出去。

  艄公頓了一下, 隨即喜形於色——這位外地來的少爺實在財大氣粗,出的價格是這條破船的好幾倍。兩人十分爽快地達成交易,撐船的被天降「餡餅」砸了腦袋, 操著一口濃重的口音說了一大通吉祥話,還非常熱情地教了幾人這船該怎麼划,隨即攥緊錢袋,樂顛顛地跑了。

  四人陸續登船——這船雖說是條大「烏篷」, 可到底也沒比小烏篷大多少,能載七八個人,盛下他們幾個還是綽綽有餘了。彭彧和潛岳先行上船, 船身幾乎沒怎麼晃動,待兩條龍也一腳踏上,這船突然「吱嘎」一聲,船身傾斜, 險些把彭彧直接掀進水里去。

  李禕連忙跳到另一側,船身這才堪堪穩住,他略顯責備地看了九淵一眼:「你就不能等會兒再上?」

  九淵回以一個無辜的眼神,雖然沒說話,但龍王還是看懂了——「上次乘彭家的船分明晃都沒晃一下」。

  李禕默默賞他一個白眼,心說這兩種船有什麼可比性嗎,懶得跟他浪費口舌,一撩烏篷鑽進船艙里去了。

  他隨手捏個法術,烏篷船竟然自己動了起來,徐徐離開渡口,往江心駛去。

  彭彧詫異地一瞧他——難怪艄公說船怎麼划的時候這廝一臉不愛聽,鬧了半天是根本用不著划。

  小船破開江面向遠方駛去,眼看著那巍峨的衡山漸漸從視野中淡出,連綿的山巒化成模糊不清的遠景,江水兩岸一線銀白,朝著看不見的遠處無限延伸出去。

  彭彧一手放在紅豆身上緩緩揉著它的毛,一手托著下巴,撐在船邊賞景——雖然冬天的景色實在沒什麼可看的。

  他默默發了一會兒呆,忽見李禕又從船艙里出來了,手指放在唇邊不知呼哨了一聲什麼,聲音瞬間被船甩在身後,遠遠地散了開去。

  彭彧疑惑地抬眼看他,見他沒有主動解釋的意思,便也沒問,整個人沒骨頭似的往他身上一倚,懶洋洋地嘆了口氣。

  不消片刻,平靜的江面忽然泛起漣漪,水聲劇烈地激蕩了兩下,一條金紅色的錦鯉破水而出,在空中來了個完美的「鯉魚打挺」,將自己拋上烏篷小船,落地的一瞬間化成了人形。

  彭彧不禁睜大了眼,正為這突如其來的一幕稱奇,便聽李禕疑惑地「嗯」了一聲:「奇怪,我叫的是湘水神,你是什麼東西,湘君不乾了嗎?」

  鯉魚化成的人形是個身穿錦衣的小童,約莫八九歲年紀,本來板板正正要給他作揖,聽這一聲「什麼東西」,登時尷尬地僵住,哭笑不得地說:「湘君他外出了,暫時只有我。」

  「外出了?做什麼去?」

  錦衣小童恭敬地垂下眼:「湘君聽聞灕水異象,特意趕去協助灕君,已走十日有餘了。」

  李禕換上意外的神色——自數百年前靈渠修成,灕湘二江成功交匯,這兩條江的水神似乎也互通友誼。他略一沈吟,暫且放下本來想打聽朱雀翎的事,問道:「灕水出了什麼異狀?」

  小童說:「龍王可知灕水之上有一段水域江平如鏡,倒影如畫,許多文人墨客都喜歡乘船於此處吟詩作賦嗎?」

  李禕點了點頭。

  小童:「就是那裡出的異狀,三個月內已有數十隻小船在此段水域失蹤,船上人至今沒能找到下落,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李禕微微地皺起了眉:「那灕君可有去探查?」

  小童嘆了口氣,神色頗有些無奈:「去了,但也和那些人一樣一去不返。湘君屢次傳書與他,未得回應,內心憂慮,故而親自前往一探究竟。」

  李禕手指扣了幾下船舷:「連灕江水神也消失了?如此重大的變故,為何不早些上報天聽?」

  小童有些窘迫地撓了撓頭,支吾說:「這……我就不知道了,我是近幾年才被湘君點提到身邊的,諸多事務尚不熟練,還請龍王恕罪。」

  他朝著李禕深深鞠了一躬,後者顯然也沒有責備一條鯉魚的意思,只兀自出了一會兒神,才問:「你叫什麼名字?」

  「錦余。」

  「你可知道朱雀翎?」

  錦余臉上划過一絲茫然:「沒聽說過,是跟朱雀神有關的嗎?」

  李禕見他這茫然不像裝的,便沒有繼續追問,彭彧湊過來附在他耳邊說:「什麼意思啊?那我們現在是往哪邊走?」

  他肩頭趴著的紅豆細細地應了一聲,抬起一隻翅膀指了一個方向。

  「那邊正好是靈渠的方向,過了靈渠就是灕水。」李禕說,「雖然不知道這兩件事情有什麼關聯,不過既然順路,不妨過去看看——最近出現的異狀似乎太多了,只怕聖物神力將盡,什麼妖魔鬼怪都要出來興風作浪。」

  彭彧點了點頭:「所以既然事出緊急,我們為什麼要乘船呢?直接飛過去豈不更好?」

  錦余接話說:「灕水的異狀似乎只牽連到船客,偶有游水的人反倒沒事,全須全尾地回來了,也許只有乘船才能發現異象的根源。」

  李禕聞言眉頭蹙得愈發緊——這就怪了,游水的沒事,乘船的反而失蹤?怎麼看後者也比前者多了條「船」,多了道防線吧?

  難道問題出在「船」身上?

  他不禁微微一頓,思量著說:「或許這事並不是異象,而是人為呢?那些船家有沒有什麼問題?」

  錦余搖一搖頭:「龍王放過我吧,我小小一魚妖實在難懂人類的心思,我方才說的都是從湘君那裡聽來的,再其他……我真的不知道了。」

  李禕瞧他一眼,沒能從那張尚且稚嫩的臉上看出什麼端倪。

  錦余又說:「龍王要是沒有其他的吩咐,我便先行告退了,湘君叮囑我在他不在時看護好這片水域,我實在不能與你們同行。」

  「你去吧。」

  錦余得了命令,又朝他一揖至底,隨即化回金紅色一尾錦鯉投入江中,眨眼間消失不見。

  彭彧捅了捅李禕的胳膊,朝著鯉魚消失的方向一努嘴:「他可靠嗎?」

  「不清楚,不過我覺得他似乎沒必要騙我們。」

  小船四平八穩地在江中行駛,沿岸景色迅速向後倒退,彭彧看了一會兒就覺得沒有意思,鑽進船艙小憩去了。

  李禕負手立在船頭,把九淵支出去探路,潛岳則坐在一邊逗黃豆玩。紅豆難得沒有纏著彭彧給他當被蓋,而是慢慢蹭到龍王身邊,拿翅膀上兩個小鈎勾住他的衣服,故技重施地往他身上爬。

  誰料同樣是人模狗樣,這龍王卻不像彭少爺愛護小動物,倏地一撤腳把它掀了下去,居高臨下地睨著它:「做什麼?別跟我套近乎,就算你們朱雀族真的有難,我們龍族也不會救的。」

  紅豆頓時發出一聲細細的哀鳴,直聽得李禕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別忘了一千年前可是你們主動向我們開戰的,你們好好呆在南方不好嗎,非得跟我們雲龍族搶半片天空?」

  紅豆張了張尖尖的喙,到底是沒有叫出聲來,蔫頭耷腦地就地臥下,把腦袋埋進翅膀底下,蜷成一團不吭聲了。

  九淵很快無功回返,輕輕踢了一腳礙事的紅豆,讓它一邊呆著去,自己則坐下來陪潛岳。紅豆迅速意識到自己不被兩條龍待見,搖搖晃晃地鑽進船艙,委委屈屈地找彭彧尋求安慰去了。

  冬日的白天格外短,這段水路說遠不遠說近不近,烏篷船行至靈渠的時候已入了夜。

  李禕緩緩將船停靠下來,看著前方等待通行的大小船隻,嘴角微不可見地一扯。

  人間的工程似乎太寒酸了些,這靈渠雖然溝通了灕湘二江,可在通船這方面實在有些捉襟見肘——水深不足,水道逼仄,吃水稍微深一點的船隻就要擱淺,只能通過陡門增加水深通行,然而陡門開閉又過於繁瑣,這船不等個三日三夜,只怕是過不去的。

  他衝著無辜的江面投去鄙夷的目光,決定棄船上岸,可一看彭某人正睡得不知天上地下,又沒忍心叫醒。

  他看著某人嘴邊即將流出的口水,抬手輕輕一拍幫他合上了下巴。

  終於龍王決定暫且在船上對付一宿,反正對他來說睡在哪裡也沒什麼區別——停船以後九淵便帶著潛岳飛出去吃消夜了,此刻船上只有他們兩個……哦,外加兩只鳥。

  兩只鳥一紅一黃地停在船艙頂上,難得和平地各自休憩,李禕也在彭彧身邊躺了下來,閉上眼睛緩緩入夢。

  很不湊巧的是,龍王剛睡著,彭彧就醒了。

  彭少爺先是迷迷瞪瞪地坐在原地醒盹,隨後看到身旁躺著的人,不由愣了一下,眼角微微一翹,沒忍住在他唇邊輕輕一啄。

  隨後他躡手躡腳地鑽出船艙,像只剛偷完腥的貓,翹著尾巴站在船頭吹了會兒冷風……然後往江水里貢獻了一泡「甘霖」。

  他輕快地吹了聲口哨,只覺通體舒暢,正準備回去繼續睡覺,忽然聽到了什麼聲音。

  那聲音非常輕細,如果不是此刻夜深人靜,只怕很難聽到——他起初以為是兩只鳥誰的爪子在船舷上輕輕地撓,可仔細一聽好像並不是那麼回事,因為那聲音不是從某個方向傳來的,而是四面八方!

  他登時渾身汗毛都竪起來了,屏住呼吸側耳細聽,感覺那聲音可能是從腳下傳來的,好像有無數細小的爪子刮擦過船底,並且越來越密,越來越響!

  他頭皮發麻,瞬間炸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彷彿覺得整條船都細微地震顫起來。他整個人不受控制地後退一步,腳下不小心絆到了船上的隔板,一屁股坐倒在地。

  他連忙一手撐住船舷試圖爬起,視線便自然而然落向船外——借著一點不甚明朗的月色,赫然看到江水里閃過無數漆黑細小的影子,密密麻麻從四面八方匯攏而來,還在源源不斷朝小船接近!

  「……啊!」

  一聲短促的驚叫破口而出,李禕終於被他驚動,一撩簾子鑽出船艙:「怎麼了?」

  「水……水里有……」他面色慘白地指著江面,又忽然眨了眨眼,驚慌的語氣里帶上幾分遲疑,「怎麼……怎麼又不見了?」

  李禕順著他的目光朝水里看去,指尖彈出一道龍火「呲啦」一聲燃進水中,瞬間點亮了船身附近的水域一丈有餘,可除了看到水中一些漂浮的細小顆粒和幾根水草,根本什麼也沒有發現。

  龍火燃燒了好一會兒才緩緩熄滅,彭彧瞪大看著重新歸於黑暗的江面,一時間說不出話來。李禕一把攥住他兀自顫抖的手指,只感到他手心全是冷汗,指尖在他脈上一扣,那脈象簡直快極了,他甚至能感覺到對方身體里瘋狂奔湧的血流。

  彭彧激靈一下,渾身一抖,終於驚魂甫定地緩和下來,他用力抽回自己的手,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李禕見他臉上慢慢恢復了一些血色,才問:「你到底看到什麼了?」

  「我也說不清楚,」彭彧抬手按了一下太陽穴,「很多,黑色的,非常快,可能是……蟲子一類的東西。」

  「蟲子?」李禕目光一閃,似乎聯想到什麼,「是之前見過的那種蟲子?」

  彭彧卻搖搖頭:「不是,肯定不是,要比那個寬得多,而且短……不過跑得太快了,我也沒看清楚到底長什麼樣子。」

  李禕疑惑地打量他半晌,莫名覺得他這反應有點不對,試探地問道:「既然你沒有看清楚它們長什麼樣子,為什麼就認定那些是蟲?」

  他覷著對方的神色:「正常人第一反應不應該覺得是魚嗎?一兩寸長的黑色小魚,經常成百上千條地聚集在一起,造成這種效果也很容易。」

  彭彧倏地一頓,抬頭撞上對方問詢的視線,瞳孔微微一縮,不知想起什麼,緊緊地抿住了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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