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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龍記》第38章
第38章 乾坤鏡(二)

  彭彧很快去而復返, 端著一盆冷水放在床腳,把毛巾浸濕了敷在李禕額頭上。他從沒想過一條龍居然還會生病,一時間有些手足無措, 猶豫著要不要冒著被大卸八塊的風險去濟人堂敲周淮的門。

  李禕忽然動了動頭, 比平常的粗重的喘息表示他非常不舒服。彭彧連忙把毛巾扶住,輕輕拍了拍他的臉:「我要不要去找周淮過來?」

  灼燙的呼吸打在他手上, 彭彧只覺跟他相碰的皮膚都要燒起來了。李禕應該是聽到了他說話,艱難地隔著眼皮轉了轉眼珠, 嘴唇開合:「藥……」

  彭彧忙湊近了, 聽見他斷斷續續地說:「藥的……作用, 不用找……找他。」

  彭彧聽罷微微一怔——藥的作用?所以周淮的藥好歸好,在帶來超凡療效的同時,也會伴隨著強烈的副作用嗎?

  之前用來止血的藥會讓人嗜睡, 現在這一種副作用則是高燒。

  他忍不住皺了皺眉,實在擔心某龍要燒出毛病來——龍的體溫本來比正常人略低,現在燙成這樣,不會烤成龍乾吧?

  龍王明顯不想被活活燒成龍乾, 吃力地把眼皮掀開一條縫,用喑啞的嗓音吐出一個字:「水……」

  彭彧忙不迭倒了一杯溫水,輕輕托起他的頭, 把杯口湊到他蒼白乾裂的唇邊。李禕像是渴極了,迫不及待地把杯中水喝了個底朝天,似乎還意猶未盡,又討了一杯。

  彭彧寸步也不敢離地守著, 毛巾換了一遍又一遍,對方身上的溫度卻始終降不下來。李禕在高燒之中睡得並不安穩,幾乎隔上半個時辰就要醒一次,喝點水,再繼續迷糊過去。

  龍王難受了一宿,彭彧也跟著被折騰了一宿,眼皮不停地打架,好幾次撐著頭就要睡過去。天將黎明之時,李禕喝進去的水終於變成汗發出,同時帶走多餘的熱度,體溫徐徐地降了下來。

  彭彧這才一顆心落回肚子,確定他徹底退燒了,幫他換了身乾爽的衣服,喊了個下人在門口守著,自己踩著虛浮的腳步、瞪著迷離的雙眼回房補覺。

  同時心想,李禕這傷估計得每天用藥,那不會每天晚上都要燒吧?

  彭少爺一語成讖。

  周淮的藥不愧是給龍專用的,這副作用要是擱在普通人身上,估計早就要折騰死倆仨。彭彧無比慶幸自己能從這大夫手底下活著撿回一條小命,一邊心疼龍王慘遭荼毒,一邊努力回想自己三歲時到底是怎麼被治好的,不會有什麼延遲了十幾年的副作用——比如……他的性取向好像徹底走上歪路,掰不回來了?

  可惜,就算彭少爺再怎麼天賦凜異,也很難記得三歲時候發生的事。他無端打了個寒顫,進行了一番深刻的自我反思,覺得不大應該把癥結歸在周淮身上,畢竟這大夫救了自己兩命,背後詆毀人家著實不太仗義。

  龍王白天用藥晚上準時發燒,一燒就是一宿,彭彧也不得不跟著調整了作息,暫時變成了晝伏夜出的生物。雖然他也不知哪來的自信,篤定自己在「照顧人」這方面能比下人做得更好。

  反正李禕一燒起來就意識模糊,也顧不上找他算賬。

  彭少爺一回生二回熟,數天之後終於能把「穿衣」「喂飯」「喂水」這種事伺候得利索了,李禕心不甘情不願地被他當練手對象,竟然也逐漸適應了這種「哪裡都不周到」的照顧。

  就是有一點比較麻煩,某條龍實在是有點潔癖,每天退燒時出一身汗,就難受得一定要從頭到腳清潔乾淨,還不肯用法術,必須要泡水才行。

  彭彧著實不懂,這人明明渾身上下沒一點知覺,到底是怎麼感覺出「難受」的。

  然而龍王之命不好違逆,彭彧只得每天下午吭哧吭哧地幫龍洗澡,由於此龍實在太沈,每次搬動都是對他臂力和腰力的雙重考驗,基本充當了他傷愈之後的鍛鍊工具。

  彭彧只覺自己這麼練下去,恐怕要朝著葉榮那個方向發展。

  「我說,」他試了試水,把某龍小心地放進浴桶,隨即叉腰喘了口氣,「你這麼瘦,怎麼能這麼沈?你這分量到底長在哪兒了?」

  李禕掀起眼皮瞧了瞧他,似乎對有人說他「沈」這點十分不爽,從鼻子里哼了一聲:「龍骨比較重。我在龍界已經算輕的了,你就知足吧。」

  彭彧抬起他一隻胳膊,從皂角上揉了一把沫輕輕揉搓:「這不合常理,你龍身的時候沈就罷了,怎麼變成人了還能這麼沈?」

  「我原形的時候,難道你搬得動?」

  彭彧回想了一下自家才修好的「景觀河」,自覺問了一個愚蠢的問題,於是不再吭聲,緊緊地閉住了嘴。

  李禕這些天被周淮的藥折騰得不輕,雖然整個上午都在補眠,精神還是有些倦怠。此刻在寬敞舒適的豪華浴桶里泡著乾淨的水,讓熱氣一蒸,整條龍原地化成了沒骨頭的龍,腦袋枕著桶沿上墊的毛巾,閉著眼幾乎要睡過去了。

  彭彧輕輕幫他揉著頭髮,眼神不自覺地往水里瞟,心說這龍也真越來越不要自尊了,就這麼大咧咧地由著他看——話說龍根龍根,出處莫非真的是在這裡?

  就是太白了點。

  彭少爺懷著幾分少兒不宜的心收回了視線,繼續正人君子似的給龍王洗頭,揉著揉著卻忽覺碰到了什麼硬物,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對龍角偷偷從發間冒出了頭,存在感極強地支稜開。

  他看著那對白生生的龍角,無緣無由地咽了口唾沫。龍王自己似乎全然未察,連眼皮也沒有抬一抬,依然懶洋洋地安靜泡水。

  彭彧忍了又忍,終於還是沒忍住伸出了十分欠的爪子,在那龍角上仔仔細細摸了一把。入手的觸感溫涼潤滑,細摸可以捕捉到一些肉眼難以發覺的紋路,彷彿一塊上好的美玉,未經雕琢渾然天成。

  他很想感慨一番這條龍連龍角都生得這麼精緻,在龍族只怕稱得上顏值巔峰了。忽覺那人動了動腦袋,還以為他不滿於被觸碰龍角要掙扎,正準備抽回手,卻不想對方竟從鼻子里發出一聲舒服的哼哼,十分享受似的眯起眼,主動把龍角擱在他手心裡蹭了蹭。

  龍角上的紋路輕輕擦過敏感的手心,彭彧渾身觸電般的一抖,只覺身體瞬間麻了半邊。彷彿有一顆石子「嘩啦」一下投入湖泊,打破了那並不堅定的平靜,溫柔的水波裹著他的三魂七魄,隨著心跳一波一波蕩漾開來。

  他輕輕地抽了一口冷氣,脆弱的意志力險些就地土崩瓦解,一時間竟有些腿軟。他連忙收回自己的爪子,裝作若無其事地撇開視線,誰料那龍竟開始得寸進尺,好像貪戀他手心的溫度似的,再次把龍角蹭了上來。

  彭彧:「……」

  他當下被這不算撩撥的撩撥勾了個五迷三道,只覺心猿不定,意馬四馳,眼神在半空中飄忽了好一會兒,才被激蕩的心跳震回原處。他艱難地吞咽一口口水,嗓音低啞地開了口:「你……」

  龍王好像沒聽見他說話,半夢半醒間動作有點不受控制,直接跳過了思考這一步,輕輕拿龍角在他掌心敲了敲,發出一個不太明顯的暗示,示意他接著摸。

  彭彧差點給他跪下,實在不知這算他們龍界的哪門子情調,幾乎是戰戰兢兢地在龍角上胡嚕了幾把,掌根忽然碰到什麼凸起,還不等細瞧,就聽那龍意味不明地「嗯」了一聲:「別碰。」

  李禕倏地睜開眼,貌合神離的靈肉歸位一體,這才算徹底清醒了。他好像意識到自己剛剛都乾了什麼,一時間表情僵硬地頓在原地,面色有些青白,耳根卻不由自主地泛起了紅。

  許久他長長地呼出一口氣,似乎是自暴自棄地擺正了腦袋,卻沒把龍角收回去,那人手心的溫度太溫暖,竟讓他有些得隴望蜀。

  彭彧的視線粘在自己剛剛摸到的凸起上,發現那是一個銀色的環,約莫二指寬,看不出是什麼材質,雕鏤精美巧奪天工。那銀環十分服帖地固定在龍角根部,掩映在發叢間,若非不小心摸到,還真的難以在第一時間發現。

  他看了半晌,忍不住問:「那是什麼?」

  李禕沒立刻答,沈默片刻才悶聲悶氣地說:「龍冠。」

  彭彧沒聽明白:「啥?」

  「就是……類似於你們人類皇帝的帝冕,是龍王身份的象徵。」

  彭彧「哦」了一聲:「我還以為你們龍不搞這些虛的。」

  李禕張了張嘴,似乎想說什麼,到最後卻只微不可聞地嘆了口氣。

  彭彧徹底把手從對方腦袋上拿下來,落在他肩頸處輕輕按揉,後脊上那道傷口已經完全愈合,蒼白的皮膚上看不出任何異樣。

  李禕再次閉上眼,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彭少爺的按摩,搭在桶沿上的手指忽然輕輕地顫了一下。這點細微的動作沒能逃過彭彧的眼睛,他驚喜地問:「你能動了?」

  「唔……」李禕把注意力集中在自己手上,感覺那股如影隨形的麻意漸漸退去,手指的動作開始靈活起來。原本停在鎖骨的知覺慢慢往下走了一截,磨磨蹭蹭地游到了胸口附近。

  他略顯困難地活動了一下胳膊,輕輕點頭:「似乎是的。」

  彭彧登時欣喜若狂,才平息下去的心跳因這突如其來的驚喜重新鼓譟起來,莫名的悸動在胸口蔓延。他看著對方因熱氣熏蒸而難得浮上些血色的嘴唇,心裡忽有根弦重重一跳,好像有某種無形的力量在背後推了他一把,讓他鬼使神差地湊了上去。

  這一次再沒有不長眼護衛的打擾,也難得少了某只名為「黃豆」的蠢鳥嘰嘰喳喳的聒噪,安靜的房間里只有他們兩個,簡直是天時地利人和。

  李禕看著那人湊近的臉,眼睛微微地睜大了,瞳孔卻收縮起來。他似乎忘了自己已經能動,可以一把將那「以下犯上」的凡人推開,只近乎驚慌地僵在原地,毫無抗拒地被某種陌生的柔軟裹住雙唇。

  「等……」

  善意的提醒才出口一個字,就被某人急不可耐地一刀斬斷,心不甘情不願地咽回了肚子里。

  彭少爺雖然自詡「博覽群書」,可到底只有理論知識,離實踐還是差了一大截。這衝動一上頭,原本倒背如流的文字自覺地排成一排,蹦蹦跳跳從腦海中溜了出去,直接飛出九霄雲外。

  他到底還是沒有任何技巧地撬開了某龍的唇齒,好在對方意志力並不堅定,基本沒有防備地由他長驅直入。本來一個纏綿的吻被技術稀松的彭少爺搞得活似餓虎撲食,在龍王嘴裡來了好一番龍爭虎鬥,後者回過神來,不甘示弱地一記神龍擺尾,兩人合力上演了一出「大鬧天宮」。

  片刻之後彭彧敗下陣來,不得不服神龍之力確實力拔千鈞,連舌頭上的勁兒都比人強上三分。他差點窒息地撤了回來,呼哧帶喘地一叉腰,忽然覺得哪裡不對。

  李禕抬手一摸唇角,神色複雜地看了看他:「你……」

  彭彧渾身沒由來一陣燥熱,覷著他一言難盡的表情,腦中警鈴大作,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可能做了一件蠢事。

  果不其然,李禕看著他輕輕地說:「你知道龍涎香嗎?」

  彭彧茫然地一點頭,只覺那股燥熱原地昇華,燒起了一把熊熊之火。

  「那你知道龍涎香是乾嘛的嗎?」

  彭彧咬緊牙關,表情變得有些驚恐。

  「所以……你知道‘龍涎’是什麼東西嗎?」

  彭彧默默在心裡一聲哀叫,在烈火燎原之前慌里慌張地奪門而逃:「九淵!過來給你家龍王穿衣服!」

  半個時辰以後,彭少爺精疲力竭地一屁股坐在門檻上,對著將落未落的夕陽吹起了傍晚的冷風,好像一隻剛吃到唐僧肉還來不及咀嚼就被大師兄打回原形的妖怪,自覺前路一片渺茫。

  無辜的夕陽被他呆滯的目光瞪回西山老家,臨走前還留下一片嘲諷似的殘影,對準彭少爺脆弱的心靈施以致命一擊。彭彧當下嘔出一口老血,狠狠地一閉眼,再睜開時正看見一道灰影從對面出來。

  他有氣無力地衝他招了招手:「你家龍王呢?」

  九淵用身形擋住了落日余暉,居高臨下地朝某人「憔悴」的面容投以蔑視,覺得這位少爺是自作自受,並不值得掏出他那不值兩文錢的同情心,於是敷衍地一點頭:「用過藥睡下了。」

  彭彧疲憊地一捂額頭,氣若游絲地問:「九淵啊,你說如果一條龍主動把龍角露給你,還放在你手心裡蹭,是想表達什麼?」

  九淵愣了三秒,狐疑地反問回來:「你在說誰?王?」

  彭彧不置可否地哼哼了一聲。

  九淵表情複雜地看了他一會兒,眼神閃爍,終於還是決定堅守自己「誠實做龍」的美德,老實不客氣地把自家龍王賣了:「一般來講,用龍角在你身上蹭是示好的表現,如果是王的話……那可能是想表達對你的信任。」

  彭彧好像還沒從打擊中緩過神來,愣頭愣腦地問:「為什麼?」

  「因為王的龍角上有鎖龍環,是輕易不能給人碰的。」

  彭彧一時沒反應過來:「什麼東西?」

  九淵自知失言,連忙進行了一番越描越黑的找補:「沒什麼,你也可以叫它龍冠,‘鎖龍環’只是戲稱。因為戴上龍冠就是確定了龍王身份,從此要承擔龍王的責任,彷彿是被‘鎖’住了,所以有這麼個名字——你如果沒其他事的話,我就先走了。」

  灰影從面前移開,最後一線霞光重新打在彭彧臉上,後者不知為何啞然不語,緊緊地抿住了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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