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湯川從信封裡抽出便箋,迅速瀏覽過內容,又將信箋放回信封內。五官端正,臉上卻沒有任何表情,金邊眼鏡後方的眼神也冷冷的。
他把信封放在桌上,抬頭看看薰。「草薙最近好嗎?」
「還不錯。」
「是嗎?那就好。」
「呃,其實我今天來是為了……」
薰才要表明來意,湯川便立刻舉起右手制止她。
「這封介紹信上面寫著,雖然沒甚麼意願,但還是勉強聽聽,給點意見。他說的沒錯,我的確沒意願。」
這人講話真愛兜圈子,薰心想。大概很多學者都是這種類型吧。
「不過,聽說您以前不是經常協助辦案嗎?」
「那是以前,現在不一樣了。」
「為甚麼?」
「個人因素,跟妳無關。」
「能不能麻煩您聽一下內容就好?」
「沒那個必要。我根本不想幫忙。再說,大致內容信裡都寫了。妳是想知道在遠距離不接觸的情況下,把人從陽台上推落的方法吧。」
「不能說是人,大概算是屍體。」
「無所謂啦。總之,我沒閒工夫去想那些事。不好意思,妳請回吧。」湯川說著便把信封塞還給薰。
薰沒伸手接下,她凝視著物理學家鏡片後的那雙眼。
「還是不可能嗎?」
「我不曉得。只能說,這與我無關,我已經不再插手管警方的案子啦。」湯川的口吻聽起來有點動怒。
「能不能請您別把這件事想成協助警方,就當作是我單純請教物理相關知識好了。請把我視為一個理科很差的人,來請教一些問題。」
「那除了我以外還有很多人可以指導妳,去找別人吧。」
「老師的工作應該是教導他人,難道您要把上門問問題的學生趕走嗎?」
「妳又不是我學生,妳也沒上過我的課吧!只不過想以警察的特權占便宜罷了。」
「沒這回事!」
「不要這麼大聲。我問妳,妳在科學方面下過多少工夫?妳說自己的理科很差,那麼,曾經努力克服過嗎?難不成早就放棄了,根本不想面對科學的挑戰?這樣也無妨,這輩子就別再跟科學扯上關係。希望妳不要只有遇到麻煩時亮出警察手冊,就想命令科學家解謎。」
「我哪有命令……」
「反正我沒辦法回應妳的期待,抱歉啊,就算指導者也有選擇學生的權利。」
薰低著頭,緊咬著唇。
「因為我是女人嗎?」
「妳說甚麼?」
「因為我是女人,所以聽不懂理科那些艱難的內容吧,您不是這麼想嗎?」薰瞪著眼前的物理學家說道。
湯川突然露出微笑。
「說這種話,會被全世界的女科學家丟石頭喔。」
「可是……」
「還有啊,」他眼神一轉犀利,指著薰說,「如果每次遇到對方無法符合妳的期待時,妳就歸咎於自己是女人,那我勸妳儘早辭掉這份工作吧。」
薰緊咬著牙。雖然懊惱不已,但物理學家說得沒錯,自己當初選擇這份工作時,應該對所有的不平等早就有心理準備了。
此外,使用警察特權企圖要求科學家解謎,這項指控也沒冤枉她。當初聽到湯川學的傳聞時,她確實想得很簡單,認為只要找對方談一談,對方一定會幫忙。
「不好意思。無論如何都需要您的協助……」
「這跟妳是不是女人無關,而是我已經決定不再涉入警方辦案了。」湯川的語氣此時又恢復了平靜。
「我瞭解。很抱歉,耽誤您寶貴時間。」
「不好意思,沒能幫上忙。」
薰點個頭致意後,轉身背對著湯川,卻在走向門口時開口試探。
「我猜,會不會是使用蠟燭?」
「蠟燭?」
「用繩索綁著屍體,吊在陽台上,將繩索的另一端固定,但旁邊放著燃燒的蠟燭,等蠟燭變短後會燒斷繩索──這種方法可能成立嗎?」
沒聽見湯川回答,薰便轉過頭,只見他喝著咖啡,凝望著窗外。
「請問……」
「試試看不就知道了?」他說道,「有任何想法就去嘗試,從實驗得到的結果比單方面聽我的意見來得有意義多了。」
「有實驗的價值嗎?」
「任何實驗都有它的價值。」湯川即刻回答。
「謝謝您,打擾了。」薰對著湯川的背影深深一鞠躬。
離開帝都大學後,她繞到便利商店,買了蠟燭、燭台及塑膠繩,前往江島千夏的住處。先前,她已經從警局拿到房間鑰匙,原本打算若湯川肯協助調查,應該讓他看看案發現場。
薰進屋後立刻展開實驗。照理說應該找個代替屍體的物品垂吊在陽台,但實際上不方便從七樓丟東西下去,她只好將塑膠繩的一端綁在陽台的扶手上。
問題在於繩索的另一端該綁在哪裡?前提是得承受屍體的重量,因此必須相當牢固,環顧屋內似乎沒看到符合條件的場所。
最後,她將繩索一路拉到廚房,綁在水龍頭上,接著將蠟燭立在旁邊,再點火燃燒,火燄大約在繩索上方的五公分處。
她看著手錶等待,只見蠟燭漸漸變短。
火燄終於燒到繩索,發出滋滋滋的燃燒聲。不一會兒,從陽台拉到廚房的繩索靜悄悄地掉落在地板上。
就在這時候,薰聽見有人鼓掌,一驚之下走出廚房,發現一身黑西裝的湯川就站在客廳入口處。
「真精采,看來實驗成功了。」
「老師……,您怎麼來了?」
「我是不關心調查,不過對實驗還是很有興趣。再說,我也想看看一般人做學問的模樣,所以跟草薙問了這個地址。」
「這是諷刺嗎?」
「嗯,妳要這麼想也無所謂。」
薰氣呼呼地回到廚房,盯著持續燃燒的蠟燭。
「妳在做甚麼?」湯川站在她身後問道。
「看蠟燭。」
「為甚麼?」
「確認整根燒完後會怎麼樣。」
「原來如此。因為現場並未發現蠟燭的痕跡,所以得視為完全燒盡才行啊。話又說回來,何必用這麼長的蠟燭實驗呢,等到全部燒完似乎要花上一段時間哪。」
聽湯川這麼一說,薰才察覺到的確如此,雖然不太高興,還是默默將燭火吹熄,折斷約一公分的長度再點燃。
「不需要在這裡瞪著吧,燭火自然會熄滅。」湯川說完後走出廚房,在沙發上坐下。
薰拿著剪刀走到陽台上,剪斷綁在扶手上的繩索,回到房裡。
「為求慎重,我問一下,警方當初發現的屍體也用繩索綁著嗎?」湯川問道。
「沒有。」
「這麼說來,蠟燭燒斷之後,繩子跑哪兒去了?」
「這個嘛……,還是個問題。不過,如果只是稍微纏住屍體,並沒有綁緊,說不定在屍體落下時掉到別處去了。」
「意思是兇手不但要打這種如意算盤,實際發生時也得一如預期啊!」
「所以我說這部份還有問題嘛!」
薰到廚房察看蠟燭的狀況。火雖然熄了,卻留下蠟油乾硬的痕跡。其實她先前大概猜到了一半,還是不免失望。
「就算蠟燭燒盡沒留下任何痕跡,我也不認為兇手用的是蠟燭。」湯川在薰的身後說道。
「為甚麼?」
「因為兇手無法預料案發後多久會有其他人來到這裡,萬一比他預期得早,就會被發現還沒燒完的蠟燭。」
薰撥了一下瀏海,雙手順勢搔抓著頭。
「老師真奸詐。」
「會嗎?」
「既然已經想到這一點,為甚麼不跟我講呢!告訴我做這種實驗毫無意義。」
「毫無意義?我只是指出問題,從來沒說毫無意義。我不是說過嗎?任何實驗都有它的價值。」湯川再走到沙發前坐下,蹺起腿。「先試試看──這個態度非常重要。很多理科學生只會動腦想一大堆道理,卻不肯付諸行動。這種小鬼絕對成不了大器。就算懂得道理,也要先嘗試看看,唯有從實際狀況中才能獲得新發現。我問了地址再過來,但事先打定主意,如果沒看到妳做實驗,我會掉頭離開,而且再也不想幫忙了。」
「這,是誇獎我嗎?」
「那當然。」
「……謝謝。」她喃喃低語,連自己聽了都覺得沒帶甚麼感情。
「根據草薙的介紹信表示,妳懷疑某人是兇手。可以聽聽妳有甚麼根據嗎?」
「有幾點。」
「那妳就說吧,儘量長話短說。」
「好的。」
接著,薰把玄關處那個裝有內衣的紙箱、被害人打算更改的提款密碼恰巧與岡崎生日一致的事都說了。
湯川點點頭,用指尖推了一下眼鏡。
「原來如此。聽妳這麼說,這人的確有些不尋常。不過,他應該有充分的不在場證明吧,既然他親眼目睹墜樓一幕,也沒甚麼好說了。」
「可是,墜樓這件事我覺得不太對勁。」
「怎麼說?」
「因為兇手曾經毆打被害人的頭部,還不確定被害人是遭毆打致死或只是昏迷。但無論哪種狀況,兇手都沒有必要刻意從陽台上推落被害人吧。如果被害人已死,直接將遺體棄置現場即可;如果只是昏厥,隨便把她勒死就算了。一個女人就算體重再輕,把她搬到陽台上也得花不少工夫,還有可能被別人看到。總之,怎麼想都沒好處。」
「難道不是為了讓被害人看起來像自殺嗎?」
「草薙前輩和組長也這麼認為。如果這樣,兇手應該把凶器處理掉呀。前輩他們說是兇手太緊張了,但兇手還能冷靜地擦掉指紋。」
「不過,被害人墜樓卻是事實吧。」
「的確。所以我才認為,除了讓案子看來像自殺之外,是不是還有對兇手更有利的地方。」
「妳的意思是製造不在場證明嗎?」
「是的。很離譜嗎?」
湯川默不作聲,從沙發上起身,接著在客廳來回踱步。
「如何在遠處把屍體從陽台上拋下啊。這個問題本身其實沒甚麼難度,最大的難處在於剛才一再說的,如何把痕跡處理掉。因為不論用甚麼工具都一定會留下痕跡。」
「事實上甚麼都沒有。」
「那只是乍看之下,實際上是因為很難發現就疏忽了。必須審慎檢視房間裡的所有東西,把每項物品都視為構成陷阱的要素之一。」
「話是這麼說……」
薰再度環顧室內,沒發現任何看似能隔空操作的機器或類似定時器的構造。
「妳的點子基本上還不錯。垂吊屍體必須有繩索,因此只要找得到屍體墜落後失蹤的那條繩子,問題就解決了。」
「失蹤的繩子?」
「該如何把繩子切斷,該怎樣才不會留下痕跡呢?」湯川停下腳步扠著腰。「這房間的狀態確實與案發時一模一樣嗎?」
「應該是。」
湯川皺眉,撫摸著下巴。
「話說回來,這房間真整齊呀,地板上幾乎沒堆放物品。」
「這一點我也覺得很佩服,只掉了一件凶器。」
「凶器?」湯川看看腳邊。「沒有呀!」
「那還用說,已經被帶回鑑識科啦。」
「是嗎?凶器是甚麼?」
「不鏽鋼鍋。」
「鍋子?」
「長柄鍋。材質厚實,很有份量,用那個來打人的話,就算不死也會暈倒吧。」
「鍋子啊,掉在哪裡?」
「記得在那附近。」薰指指落地窗旁邊。「然後,鍋蓋滾到這裡。」她又指指牆邊。
咦?湯川驚呼。「還有鍋蓋呀?」
「是啊!」
「這樣啊,鍋子和鍋蓋呀……」
湯川轉臉面向陽台,維持不動之姿好一會兒,最後看到一旁的吸塵器。
接著,他沒來由地抿嘴淺淺一笑,還邊笑邊點頭。
「呃,老師?」
「有件事拜託妳。」湯川說道。「幫我買個東西。」
「買甚麼?」
「那還用說。」湯川笑咪咪地回答。「鍋子啊。去買個跟凶器同款的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