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萬般皆空
一道高瘦的影子,背著光徐徐步入大殿之內。一身清素的黑衣,不帶半分紋飾,他步履沉重一聲一聲敲在倏忽寂靜的佛殿,像是隨著跳動的心臟沉沉的敲在胸口。可行走之間飄起又落下的下擺卻又輕的不像話,好似下一刻就能隨風吹走。
謝遜依舊沉默的跪在原地,連頭都不曾回。空聞大師蹙起眉,顯然惱謝莫離在剃度如此莊重的場合失了禮數。他欲開口,張無忌已經一臉擔憂又焦急的迎了上去扶住他。「你怎麼能下地.....」
「吃了點藥。」謝莫離抬手擼下張無忌的手,目光一直聚在謝遜身上,沒有給張無忌一個眼神,嘶啞的聲音卻帶著難以撼動的堅決。似是,不死不休,不惜性命,「讓我過去。」
張無忌手一鬆,一時間佛殿裡沒有人說話。畢竟謝莫離的身份鮮為人知,現在他話裡話外突然說自己和謝遜是義父和義子的關係,眾人想起自己忽略的一些細節立時想通,怪不得豁命救人,又同張無忌感情如此要好,還在光明頂出手相助。現在想來這個在江湖上幾乎沒什麼名氣的人一出現在江湖人的眼睛裡,都和謝遜這個名字或多或少扯上點關係。
可這天底下有這樣的義子麼?一口一個「謝遜」也就罷了,今日他家長輩出家,他一個晚輩竟然出口阻止,沒看人家張教主都一言不發的站著麼,更別說那不鹹不淡又難掩質問與一股子說不出來的味道的語氣。這像是一個兒子同老父親說話的架勢麼?
謝莫離似乎沒有感受到佛殿中一時沉寂的氣氛。他一步一步走向謝遜,就像是小小的走路都不利索的那個小糰子蹣跚著步子踉踉蹌蹌的扭著兩條麵粉揉得腿,一步一步走到抱著刀一個人坐在海邊的男人背後。
那個時候,那個背影,孤寂而又蒼涼,好像全世界就只剩下他一個人,又像是他從來不屬於這個世界。那個時候的謝莫離不懂得謝遜的仇恨,謝遜的罪孽,謝遜的愛恨,但是他就一廂情願的覺得自己要陪著那個。海風那麼大,海水那麼冷,海潮那麼洶湧澎湃,他不能讓他一個人。
你總是抱著你的屠龍刀,摸索著其中的秘密。你總是坐在海岸邊,聽著風聽潮起潮落的聲音。我不明白,我的一廂情願,對於你來說究竟有沒有意義。
謝莫離走到謝遜的面前,緩緩的半跪在地,崩裂的傷口打濕了黑色的衣裳。胸口的冰涼,大概只是打翻了一杯流不出的眼淚吧。
「你要出家。」嘶啞到近不可聞,幾如歎息的聲音炸在謝遜的耳邊。
謝莫離看些謝遜只剩下兩個窟窿的眼睛,低低的笑,「你一直都是瞎子,現在倒好一雙招子都沒了,估計是徹底別想看見了。」
他不如謝遜高,兩個面對面,同樣是跪著,謝莫離還得仰著頭才能湊近謝遜的耳朵說話。他不知道明明有那麼多的質問,明明幾乎瘋得恨不得就當著這麼多人的面,當著無忌的面扯下兩人遮羞的面具。他想破開謝遜那平靜無波的面容,告訴所有人他的義父啊在他的義子十五歲那一年發了瘋。
可這些他都沒有說,相反從頭至尾他都在說一些沒用的廢話。滿室沉靜心神醇厚細膩的檀香味縈繞在鼻尖,沖淡了似有若如的血腥味道,卻沖不淡謝莫離的滿心怨恨與滿身的戾氣。
他的嘴唇幾乎已經貼到了謝遜的耳根,恍惚也有兩分繾綣。可淡的不必一出唇便消散了的聲音,卑微的如同低伏在地上的哀草,又帶著濃烈的不容忽視的痛恨與幾不可聞的低微的希望。
「謝遜,你不是說我們一個一個大瘋子一個小瘋子。小瘋子永遠跟著大瘋子,我們永遠都不分開的麼?你不要騙我。謝莫離這個名字是你親口取的,為什麼你不認了?」
謝遜輕輕的歎了一聲,這一聲歎似乎就是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粗糙的手掌拂過烏黑柔順的長髮,一個心懷寬廣的長輩拍著一個不懂事的孩子的頭。
「謝莫離是我的兒子,難道黎離就與我謝遜沒有關係了麼?分開不分開,多大才算是分開,你我現在離得這樣近就算在一起了麼?還是說我在冰火島你在中原,我們就算是分開了呢?」
他笑著問,謝莫離也笑著答:「謝遜,不要拿這些虛的糊弄我。我問你,你老老實實的告訴我,你當初說的話究竟有沒有在乎有沒有放在心上過?」
於是他收斂了笑,雙手合十道一聲:「阿彌陀佛。你有何必執著於此呢。將自己的一生捆綁在兩句隨口胡說的玩笑話上。」
謝莫離膝下一軟,跪到在謝遜面前,面容有那麼一瞬間的空白,似乎不明白謝遜他說了什麼。耳邊「嗡嗡」的轟鳴聲,什麼聽不清,什麼都不知道。
張無忌與一干人等聽不見謝莫離說話,謝遜的聲音倒是沒有刻意壓低,於是人們稀里糊塗的聽謝遜沒頭沒尾的話,還半點都沒理清楚,謝莫離就如同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氣神,面色蒼白的幾乎透明。
張無忌離得近俯身就去扶他,卻再次被謝莫離抽出手。他抿著唇竟是莞爾,一笑間溫潤而又柔和,不見半分來時的煞氣。他啟唇,便連嘶啞的聲音都帶著難言的輕柔,「義父,我放過你,也放過......我自己。您,保重。」
釋然而又溫柔的話語,含笑的聲音,不難想像說著著話的人該是如何和熙,放下了背負的重擔,是否就可以展翅高飛了。
謝莫離搖晃著站起來,垂著眼眸,像是來時一樣一步一步的走出這個地方。謝遜背對著他低念著他聽不懂的佛經,他背對著他想著大概謝遜並不明白他口中「放過」的含義。
沒關係,反正都沒有所謂了。
說到底謝莫離於謝遜不過是長長的人生裡,淺短的一筆。為子,無忌繼承了他親生骨血的名字,其中承載之重早已超越了一個名字原本的意義。
為友,謝莫離錯過了謝遜最波瀾壯闊豪氣干雲的歲月,也沒有共同的豪情壯志惺惺相惜。
最後,他們之間何來情之一字,從頭至尾都不過是他一個人的一廂情願一往情深。徒惹厭煩,將多年珍藏下的一點親情消磨殆盡。謝莫離之於謝遜,從來都不是什麼永不相離,若有那麼分毫,也只是無忌手指間漏下的一點殘渣。只有他才欣喜若狂,以為是絕世珍寶,是情深意重。其實只是他看不清醒罷了。
謝遜,我成全你,我放過你。也,不恨你。我感激你,多謝你救我一命,多謝你送我一夢二十年的溫情美夢。縱然我於你只是不值一顧的,謝莫離。我同樣感激,所以,我答應下的事情不會食言的。哪怕你並不放在眼裡。
我這一生,有始也該有終,總該給個交代。
所以,我不再問「大瘋子,你不瘋了,那小瘋子該怎麼辦?你看,你好了,我卻還病入膏肓不自知。」
瘋子。果真是瘋子。你不過一兩句玩笑話,我卻當作了一輩子。
這短短的二十二年人生,不過是你戲言的一場夢罷了。值得什麼呢?
連一滴眼淚,都是奢侈。
我一輩子繞著兩句話打轉,繞著一個人發瘋,卻一事無成,雙手空空。報不了乾爹乾娘的仇,救不了親生爹娘的命,治不了義父的病。想得到的傾盡一生從未得到,抱在懷裡的到最後才知道都是虛無。總該,讓我做成一件事吧。
張無忌怔怔的望著不曉得什麼時候沾在手背的鮮紅,耳邊靡靡佛經不絕於耳,謝遜已經開始剃度。眼前突然閃過謝莫離離開時的模樣,一身素淨的黑,神色淡漠的有如方外之人,又如同一隻飄蕩人間的孤魂野鬼。無慾無求,不知往來,無所牽掛。那一雙眼睛,一雙眼睛烏沉沉的有如劫火下的余灰。
他猛地衝了出去。不對,莫離的狀態不對。他走了,他不會回廂房,他吃了什麼藥,他的傷若是拖下去......
一切他還來不及想下去,就在少林寺的山門口看到了那一個倒下的身影。
那一日,張無忌什麼都記不清楚,記不清陽光是否暗淡,秋風是否蕭索,枯葉是否淒涼。只記得那個人打濕了衣裳,半闔著眼睛,輕輕的笑,頰邊似有若無還有一個小小的梨渦。
「......無忌,幫我一個忙......把我燒了,就在這裡。灰燼隨著風,大概能一直在這裡吧......不要立碑,不必祭拜......若可以......你幫我祭拜我爹娘......」
他倒在他的懷裡,慢慢的闔上眼睛,口中說著:「我說過......他在哪兒,我就在哪兒......縱然......」
縱然......什麼呢?
他笑著閉上了眼睛。再多的縱然,在閉上眼睛的那一刻,其實,都沒有意義了。無論,愛否,恨否。
莫離。
他做到了真真正正的永不相離。
或許,這就是他最後的溫柔,也是給他自己最後的成全。
......
人生一晃十多年,像是指尖的沙,你還來不及細數就匆匆的流走了。
謝遜還是居住在少林寺的小山峰上,只是三位禪師已逝去多年,他一個人後來又收了一個小沙彌,蓋了兩間茅房子。當初他言說再不涉紅塵事,只是十多年,張無忌軟磨硬泡讓他無奈的隨著張無忌進了門。只是那也是十多年後的事了,那個時候謝遜的身子已然不好。
他也是個當爹的人了,牽著兒子女兒給謝遜磕頭見了一面。女兒長得像他,小子像是同趙敏在一個模子裡刻出來的,可性子上又與自家父母天差地別。小兒子張念黎不吵不鬧的,遇了人便抿著唇仰著圓滾滾的小臉蛋笑。不像趙敏也不像張無忌,彎彎的眉眼姝麗,點了星辰似的眸子,都像是那輕易提起不得的人。
那個人謝遜從不張口問,於是張無忌也從不主動提起。
在數不清的年歲裡,謝遜佝僂了身軀,秋日的風涼,以前咳嗽都不見咳嗽一聲的人,現在捂著唇咳得上氣接不得下氣。張無忌扶著謝遜,看著小沙彌跑進跑出的又是燒水又是端茶,兩父子閒適的散步。
「這孩子倒是激靈,不知道取的名字?」張無忌隨口笑著問,心中覺得這孩子面善。
謝遜也笑了,淺淡的卻像是春天的那一縷熙和的風。「念久。他是少林念字輩的弟子。」
「念久?長長久久的久?」
這一問,謝遜沉默了很久,到最後也沒有回答。
那一年的冬天,謝遜躺在床上,外頭漫天的飛雪。張無忌陪他床邊,笑著說:「今年雪大朵大朵的落,同冰火島上一樣。」
謝遜靠在床上,偏著頭,似乎是透過屏風,穿過木門,最後透過數十年的時光,看到了那漫天的飛雪。可事實上,他從來沒有見過冰火島的雪,也看不見窗外的大雪。他只能聽,聽見了呼嘯的風,還好風中「嗒嗒」的孩子的腳步聲。
是念久來了,來送藥。
現今這小山峰上也不過他們三人,趙敏喝孩子要來被謝遜拒絕了。就連張無忌若非是場風雪,也是要被趕走的。
念久來送藥,見今日謝遜的精神頭比昨日好了些,便仰起臉笑。謝遜乾脆的喝完了藥,都不需張無忌接手。他將空藥碗放回念久的手裡,摸索這探了探念久的臉頰,「念久真乖。」
一句話,讓小沙彌笑的愈發開懷。謝遜收回手,他又「嗒嗒」的跑了出去。「我給師父煮粥去。」
謝遜笑著說「好」。然後聽著外頭的風雪聲,面容漸漸的沉寂了下來。
他不說話,張無忌便思索著自己如何開口。只是還不等他想到,唯有嗚咽的茅屋裡,有人問:「他還好麼?」
張無忌一怔,胸口一陣悶痛,哆嗦這唇卻什麼都說不出口。他沉默,謝遜也沉默,然後他就像是隨口那麼一說般,張無忌不答他就當沒有問。
這一沉默,這個問題便直到開年的春天謝遜躺在床上迷離之際,突然握住張無忌的手說:「無忌,把門打開。」
他意識模糊,口中說著胡話,張無忌紅著眼睛勸他外頭剛剛開春,會冷著他。可謝遜不聽,一直央著,張無忌無法打開一絲門扉。
聽到開門聲,謝遜便安靜了下來,怔怔的將臉對著朝門口的方向。
張無忌要餵他喝藥,他卻愣愣的怎麼都不肯喝。張無忌沒辦法,便誘哄他說話,他問:「義父,天寒為什麼您為什麼一定要開門呢?」
謝遜還是緊抿著唇不開口。
「義父,義父......」
張無忌一聲聲叫喊著。
終於聽那個蒼老而又沙啞的聲音傳來。
「無忌,他過得好不好?」
張無忌的眼淚突然奪眶而出。
作者有話要說:
二更~本來以為晚上可以把第一個結局擼完的,後來發現不行了,更新晚了一點~明天看看能不能把第二個結局擼一擼,畢竟介只後天早上就要滾回學校了,盡量在十月一放假前完結~
嗯,最後,介只自己都不知道被這段虐了幾回了【捂臉】有木有虐哭的舉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