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高相仿的高大帥哥,並肩走在醫院的走廊上,吸引了些許護士們青睞的目光。只不過一個是女性絕緣體的體質,一個是天生的遲鈍木訥,可嘆這些粉紅光線一道也未能成功地穿透兩人周遭的防護牆。
「剛剛阿藍跟你聊些什麼?瞧你一臉沮喪的模樣。」
「那小子是九尾狐狸轉世不成?有夠精的!」劈頭抱怨著。
「難不成,你被他套出話來了?」
咋咋舌,翟要早知侯育軒不會是阿藍的對手,可是自己不過是去一趟護士站問個話,很快就回來了呀!短短十分鐘,他應該還挺得住吧?但……翟要暗笑在腹中。可以想見阿藍是使了什麼聲東擊西的高級技巧,打得他無力招架,怪不得他會如此臭著一張臉,悶悶不樂了。
「講了就算了。阿藍的嘴巴很緊,即使他得知了內幕,你也不必擔心會外泄出去。」如果不是顧全古意郎侯育軒的顏面,翟要沒有什麼不能跟阿藍說的。
「他說他會找你算帳。」一臉憮然。
一笑。「我不像某人,怕被人討債。他敢跟我討,我就陪他慢慢算嘍!」
他們走到了邢老太太的病房前。
「你說得還真輕鬆。我就不懂,為什麼你們能談感情像談天氣一樣簡單。人心那麼複雜,情感更是充滿了許多不安定的因素,你們都不擔心對方會為了你的一舉一動而發生誤解,吵架、生氣嗎?你如果在乎他,不是更應該在乎他的感受,更要提心吊膽、更忐忑些?」
「真難得,你會問我的意見。」
侯育軒摸摸鼻子,不好意思地說:「看你經驗似乎比我多,對愛情應該比我更瞭解吧?」
「經驗多不見得更懂愛,充其量是更懂得怎麼做愛而已。」揶揄地瞟他一眼。
「拜託你別說得那麼露骨行不行?」
「都是男人,何必假仙?啊哈,你是那種光練不說的悶騷色狼嗎?兄弟,聽一聲勸,過度壓抑容易百病纏身。」
「笑話,我反而聽人家說,暗路走多了,小心中鏢!」
育軒知道自己問錯人了,跨前一步握住門把說:「等會兒交由我開口,我可不想你在邢老太太面前加油添醋地說些什麼不該說的。」
「譬如,我每天晚上都被苟斯特性騷擾嗎?」
「你不講話,沒人當你是號呆!」敢情姓翟的是打算一輩子都不把他做過的糗事放水流,是吧?到現在還哪壺不開、提這壺!
噗哧一笑。「好吧,那我乖乖地閉上嘴,當個最礙眼的花瓶號呆男。」
不理他,育軒伸手敲敲門,等著裡面的人回應後,越過門扉。靠躺在床頭,邢老太太戴著老花眼鏡,閱讀著一本書。看見他們,她緩緩地將眼鏡摘下來,毫不訝異他們的出現。
「您的氣色看起來好多了,老太太。」
「將人家的房子都給燒了,第一句話卻是問候我的氣色嗎?」
育軒苦笑。「您是聽誰說的?」
「我是老了、身體不好了,但不是個廢人,我耳聰、目也明。一早聽廣播的新聞報導,就已經知道了。」
邢老太太不諒解地輪流瞪著他們倆。「一個人待在那屋子裡,不小心釀災,沒法子及時發現,老太婆我還能理解。為什麼明明有兩個人在,有兩雙眼睛、兩個鼻子,還不能及早發現,及早救災呢?」
「對不起,全是我們的不注意。」再次深深地一鞠躬。「我們日後會負起責任,將房子整修完備,恢復原狀。」
以為邢老太太會繼續得理不饒人地痛,但是她卻突然沉默下來,好一會兒都沒有開口,皺紋密佈的臉掛著寂寥。
「真的很對不起。」育軒深感抱歉地說。
「……新聞說,起火原因是燭火不慎引發的。你們作何解釋?」邢老太太沉聲問道。
吐實的時刻。育軒有些不知所措地與翟要交換了一眼,翟要主動挺身而出地說:「這件事,我是最清楚的人,就由我來說吧。希望您能平靜地聽我們說,不管聽到什麼,請別太激動,影響了您的病情。」
「儘管說吧。我這把老骨頭還撐得住。」
這次述的版本,當然不是給阿藍的那種「速簡」版。翟要將入住之後,每晚的事(刪除限制級的部分),一路講述到發生火災當天晚上的情況。其間,老太太一直很專注地聆聽,未曾打斷過。
「……您可能會覺得這全是我們編出來的,但我願意以人格擔保,我所說的事,句句屬實。」
老太太神情恍然地低語:「原來他回去了……我還以為他是被他帶走了……」
「那個……」遲疑地,育軒開口問道:「那位男士,真的是您三十幾年前的婚約者嗎?」
「去把收在櫃子裡的輪椅推出來。」
「咦?」
「我要去一個地方。」
老太太是急著上廁所嗎?育軒不敢耽擱,迅速地將折迭式的輪椅打開,並且攙扶著她坐上去。「我想這種事,還是得找個女護士陪您吧?您等一下,我馬上按鈴請——」
「不用。你,去後面推輪椅。你,幫我把點滴架推著。我們走了。」
浩浩蕩蕩的三人陣仗,離開病房。在老太太的「向左」、「轉彎」、「五樓」的指揮聲中,搭乘上樓電梯的他們,來到「長期住院病患」的樓層。幾名護士小姐看到邢老太太時,紛紛點頭問候,宛如熟識多年的朋友。
「就是前面的號病房,將門打開吧。」
門開啟後,裡面只有一張病床,靠在窗邊。躺在病床上的是一名雙眼緊閉,仿佛處於熟睡狀態的男子。多年未接觸陽光而灰白的面容,並未因歲月而老化多少,或許是有專人細心照料的關係,無論是他的發、他的指、他的下顎,都乾乾淨淨的,修剪整齊。
這位靠著呼吸器維持生命的男子,身分為何?育軒心想,身旁的翟要八成和自己一樣,都猜到了。
沒想到,那附身在自己體內的……是目前還躺在這兒、沒有任何蘇醒跡象的植物人。
這件事實在離奇到甚至是親身經歷過的人,都會懷疑它究竟是真的,抑或是一場夢?育軒真慶倖與自己共同經歷這整件「怪談」的人,是翟要。這樣他才不必擔心頭一回,就赫然發現自己已經成為轟動全國、大家茶餘飯後的八卦題材。
「他就是?」翟要先自一片混亂中找回鎮定,他挑起眉,回望著老太太問。
邢老太太獨力撐起荏弱的身體,走到床畔,深深地凝望著自己曾愛之入骨的男子。她探出一手細心地為他擦拭因插著一根軟管,所以會不由自主地溢出口水的乾癟唇邊,然後再愛憐地為男子梳了梳發。
「我爹爹帶武男回來的第一天,我就好喜歡他的這一雙眼。眨巴、眨巴的,大又亮,他人很安靜,眼睛卻像是會說話似的。黑黝黝的臉皮、靦的笑,和我身邊那些個毛毛躁躁,吵吵鬧鬧的男孩們硬是不同,待在他的身邊像是春天般,令人倍感溫暖,安心。」
三、四十年以上的掠影浮光,仍能使年過半百的老夫人,展露小女孩兒嬌羞、喜悅的一面。
「我知道,在他眼裡,我是小姐,他是下人。他對我的呵護、對我的關心、對我的體貼,都是出自於我的身分,而不是因為我這個人。我常常在想,要是我阿爸沒有收養他,他會注意到我,會在乎我嗎?……你說呢,武男?」
育軒從未看過邢老太太說話這麼輕柔、表情這麼謙卑膽小。她近乎低聲下氣地問著一個不可能回答她的男人。在面對心愛的男人時,再怎麼強悍、不與人親近的惡老太婆,也會有柔情萬千的一面吧!
「為了成為你的妻,為了與你結髮一輩子,好讓你永遠都不離開我,我跟阿爸吵、跟阿爸鬧、跟阿爸亮刀威脅要自殺,這些你都沒講給他們聽,是怕我沒面子嗎?傻武男,我已經七老八十,早就不怕外頭人講我怎樣又怎樣了。」
邢老太太寶貝地握起了男子的手,貼在自己的臉頰上。
「你摸摸看,我皮都皺了,我沒有騙你,我們都已經老了啊,武男。你就知道睡睡睡,你到底還想睡多久?」
育軒好奇地用自己父母的年紀,掐指算了算。這名叫武男的男子,起碼躺了有三十五年以上了。
三十五年的歲月,有多麼地漫長難熬,育軒難以想像。但邢老太太竟能數十年如一日地走過這條艱辛坎坷的人生路……女性的耐力,實在太偉大了。
「你願意和這些小夥子見面講話,為什麼就不讓我知道一聲,你還在家裡?我一步也沒離開過那個家,每天晚上我都在等,等你回來找我。你卻這麼狠,對我不理又不睬,一直裝聾作啞給我看。三十多年了,我還要等多久?你告訴我啊,武男……」
老太太放下了他的手,悠悠地嘆口氣。
「我知道,你還在氣我,因為是我把你害到今天這麼慘的地步。」
育軒與翟要面面相覷。「害」?
「你可能會認為我在說謊,但我真的不是存心要那麼做的。那時候不知是著了什麼魔,居然會把你推下樓去。」
語聲顫抖,老太太掩面掉淚說:「這幾十年來,我無時無刻不在後悔著,為什麼要那麼做。我可以發誓,我不是想殺了你,我只是氣你轉身離開,氣你不肯再看我一眼。姊姊要我別把這件事跟任何人說,就當你們是失蹤了、死了,可是我瞞了這麼多年,我不想再隱瞞下去了!我要到警察局去,坦白這一切!」
「即使您這麼做,法律也不會裁定您的罪,老太太。」翟要上前一步說:「殺人罪的追溯期也才十五年,況且您這只是重傷害。我想這並不是『他』的本意吧?」
恍神狀態中的老太太,像不聽話的孩子般猛搖著頭。「我不管法律怎麼說!我要接受制裁,不然他一輩子也不會醒來,一輩子也不會原諒我的!」
「您不是已經花了三十幾年的時間,在為您的一時失手而償罪嗎?我想,
『他』會撐著這最後一口氣,不肯走,想必也是不願意您背上殺人罪嫌吧。」
這件事育軒插不上嘴,他不像翟要,與武男先生有所接觸。片面聽來的說法,育軒只覺得「他」是個自私、盲目與不負責任的傢夥。
老太太仰起淚汪汪的眼。「真、真的嗎?姊夫,你們真的能原諒我?」
順其自然地,翟要溫柔地握住老太太的手,毫不遲疑地說:「『我們』才要請你原諒,妹妹。我們傷害到你,對不起。你一點錯都沒有,錯的是我和他,你就別再掛念我們的事,儘管去過你想過的日子吧!」
老太太抽噎地將頭靠在翟要的身上,放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