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施伊,失憶背後
桃林鎮,顧名思義,鎮裡有一大片一眼望不盡的桃樹林,因而以此命名。
施伊,諧音失憶,顧名思義,是一個忘了自個兒姓名的小姑娘—— 不對,五年前當她昏迷在桃樹林被人發現時,的確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姑娘,而今五年過去了,她早已不是什麼小姑娘,而是一個長得亭亭玉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美姑娘,而且還是一個在桃林鎮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的能幹美姑娘。
五年前,施伊在桃樹林被李家老太爺的長隨福伯所救,醒來發現失憶無處可去之後,便一直留宿在李家。
聽說小施伊被救時,身上衣著雖已殘破不堪,仍能識別出其布料乃是緞類織品,貴不可言,再加上清醒後小施伊雖然失憶,但一舉手一投足無不顯示其教養,最重要的是小小年紀的她竟然還識字,而且琴棋書畫皆有涉獵,光憑這幾點便顯示其身分不簡單。
為此,李家也曾派人外出打聽有無名門世家或貴冑府上走失孩童,無奈卻一無所獲,而失憶小姑娘也就這麼由失憶的諧音化名為施伊,在李家長住了下來。
李家世代都居住在桃林鎮,原本與其他居民一樣都是看天吃飯的農民,但在七十多年前李家生了一個聰明子孫,幾年內就將家產翻了數倍,之後又生了一個幾乎與他一樣聰明的兒子,父子兩代人便將桃林鎮民祖祖輩輩留下來的土地收購了近七成之多,不僅成了桃林鎮的首富,也是附近八個城鎮中的首富。
現今李氏家主李老太爺便是那對父子中的那個兒子,名李拓,現年六十一歲。
李拓共有六名子女,三個兒子三個女兒,出嫁的三個女兒不提,三個兒子成親後也都替他生了不少孫子孫女,幾個年紀較大的孫子如今也成了親,生了孩子,兒孫滿堂,可謂財丁兩旺、富貴雙全。
當年決定收留失憶小姑娘施伊的便是李拓,目光長遠的他考慮的是將來有一天倘若施伊能恢復記憶,又或者有親人找來,定然不會忘記李家這些年對她的恩情,以她不凡的身分,李家定然能受大恩惠。
不過這只是李拓個人的想法,李家其他主子們或下人們大多皆不以為然,只是礙於老太爺的命令與袒護,大夥也只能把這個來歷不明的丫頭當作小姐對待了,至於心裡是怎麼樣的,隨著施伊在李家待得時間愈來愈久卻依然失憶,還有老太爺的年紀愈來愈老邁、身子愈來愈差之後,那些人骯髒的心思也隨之愈來愈不加遮掩的展露了出來。
大老爺想將施伊許配給自己的兒子六少爺,二老爺有著同樣的心思想讓行八的兒子娶施伊,已成親的大少爺、二少爺、三少爺更是想將施伊納為己有,以至於讓三位少奶奶把施伊當成了眼中釘、肉中刺,連同三位小姐也對施伊不喜,平日刁難找碴的小動作不斷,讓施伊苦不堪言。
福伯將這一切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對施伊未來在李家的處境充滿了憂慮,無奈他雖自小跟隨老太爺,在李家的地位也算得上是德高望重,但畢竟身分是個奴僕,就算老太爺已經將他們夫妻倆的賣身契還給了他,他依然還是李家的下人,想插手主子決定的事根本就是不可能的,對此事完全是心有餘而力不足。
但是要他眼睜睜的看一個聰明、善良、乖巧、懂事又漂亮,而且身分明顯不一般的姑娘,就這麼莫名其妙的被設計,將一生葬送在這裡,他真的是於心不忍。
李家的少爺們,除了年紀尚小、性子未定的九少爺之外,其餘五位少爺皆為紈褲子弟,根本就配不上施伊姑娘。
俗話說富不過三代,在他這個經歷李家最高瞻遠矚,能力最卓越的兩代家主的老奴來看,李家絕對避免不了這個結局,因為李家現今的少爺們一個比一個好逸惡勞,三位老爺又都自私自利,根本不願齊心協力,一旦等老太爺辭世,三兄弟定會為分家爭產而結怨,首富李家也定將四分五裂,榮景不再。
這便是他明明身為李家奴僕,卻寧願站在施伊姑娘這個外人這邊,不想讓好好的一個姑娘就這麼毀了一生的原因。況且當年若不是他將小姑娘救回李家的話,今日也不會面臨這樣一個困境了,他難辭其咎啊。
福伯一個人坐在廂房裡,無聲的嘆息。
「老頭子,你在不在家啊?姑娘來了。」
前廳突然傳來老婆子的聲音,他聞言趕緊出聲應道:「在呢。」然後起身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氣後,這才走出廂房迎向這兩年來長得越發明麗動人、明眸皓齒,有如出水芙蓉般的施伊姑娘。
「姑娘來了,歡迎歡迎。」
「福爺爺,我又來打擾您和福奶奶了。」施伊朝福伯微笑道。
「說什麼打擾,姑娘願意來老奴這兒,是您看得起老奴,老奴高興都來不及呢。」福伯迎上前道。「姑娘快點請坐,請坐。」
「福爺爺不需要對我這麼客氣,您應該知道,我一直都把您和福奶奶當成自個兒的爺爺奶奶,況且您對我還有救命之恩。」施伊坐下來,對福伯說道。
巴氏見他來了,便進廚房準備午膳。
「請姑娘別這麼說,老奴愧不敢當,救您的不是老奴,而是老太爺才對。」福伯搖頭道。
施伊搖搖頭,正色道:「李爺爺和福爺爺兩位對我都有救命之恩,施伊今生今世都不會忘記這份恩情。」
福伯表情有些猶豫,欲言又止的看了她一會兒,才小心翼翼地開口問道:「那麼姑娘可有想過要如何報答這份恩情?」
施伊明顯一愣,眨了眨眼後,露出有些尷尬訕然的表情,說:「我現在年紀還小,能力有限,以後等我有能力的時候,我一定不會忘了報答福爺爺和李爺爺對我的恩情,我可以發誓。福爺爺,請相信我。」
「老奴相信姑娘,也願意耐心等待那一天的到來。但是,不是每個人都和老奴一樣,願意等到姑娘有能力報恩的那一天。」
「福爺爺,您的意思是李爺爺要我現在就報答他對我的救命之恩嗎?」施伊瞠大雙眼,驚愕的問道。
「不是老太爺的意思,老奴指的是李家大老爺、二老爺他們。」福伯搖頭道。
「但我的救命恩人是李爺爺,又不是大老爺他們。」施伊說。
「他們是李家的主子,一旦老太爺哪天不在了,妳的恩人便會變成李家,變成他們。」福伯告訴她這個不爭的事實。一頓後,又語氣沉重的問她:「如果到那一天,他們要妳報恩,要妳嫁給六位少爺中的其中一位,妳會願意嗎?」
施伊不由自主的蹙緊眉頭,開口問道:「這是李爺爺的意思嗎?要我嫁給他孫兒中的一位?」
「不,不是老太爺的意思,老太爺從頭到尾都沒有這個意思。」福伯搖頭說。
「那麼我的答案是不願意。」施伊毫不猶豫的答道。「我從未考慮要以以身相許的方式來報恩,我的婚事只能聽從父母之命,雖說我現在仍然想不起我的父母親是何許人,但我相信總有一天我能想起一切,並且回到父母親身邊,到那時,我的親事自然要由父親母親來決定。」
「老奴就怕姑娘還沒等到那一天,大老爺他們就要姑娘您報恩。」福伯一臉憂心忡忡的看著她。「老太爺身子愈來愈不好了,聽大夫說就是這一年的事,如若到時姑娘仍想不起自己的真實身分,繼續待在這裡的話,老奴只怕姑娘可能會身不由己的被迫成親嫁人。」
「被迫嗎?」施伊喃喃自語般的唸道。
福伯一臉嚴肅的點頭。
「老爺們和少爺們的性子姑娘想必應該知道,他們和老太爺不一樣,老太爺重情義、守信用,但是老爺和少爺們卻……」說著,福伯搖了搖頭,不想批評現今主子們的唯利是圖。
「姑娘,老奴很擔心您,但是老奴只是個奴才,沒辦法幫您太多。」他憂心忡忡的對施伊說,然後從懷中拿出一小綑銀票,不由分說的塞進施伊的手中,說:「老奴身邊有些積蓄,反正老奴和老婆子就兩個人,也沒有孩子,銀錢留下來沒用,您就帶著這些錢,找個機會想辦法離開這裡吧,走得愈遠愈好。」
「福爺爺,我不能拿您的錢。」施伊搖著頭將銀票塞回福伯手中。
「拿著,這是老奴唯一能為姑娘您做的。」福伯堅持道,又將那一小綑銀票塞回施伊手中。「當年若不是老奴將您帶到李家,姑娘今日也不會遇到這種事,這全都是老奴的錯。您收下這些錢,老奴的罪惡感也不會那麼重。」他說。
「福爺爺,當初若不是您在桃樹林救了我,說不定我早已不在這人世間了,您這麼說不是在折煞我嗎?」施伊搖頭道,再度將那綑銀票塞回福伯手中,然後緊緊地壓著他的手,不讓他再將銀票塞給她。「況且,這些年我在這裡吃好穿好住好,若不是您和李爺爺的疼惜,我能否平安長大都是未知數,所以您千萬別再說什麼是您的錯,更不需要有什麼罪惡感,您只需要記得您是我的恩人這就夠了。」
「姑娘,別管恩不恩人這件事了,您若不想成為李家的媳婦或是姨娘,您就該盡快想辦法離開這裡。」福伯一臉著急的說,「您知不知道,大少爺已經開始計畫要用骯髒的手段將您得到手了?您得趕緊離開才行,否則遲了恐生變數啊,姑娘!」
施伊緊抿了下唇瓣,沉默了一下才開口問道:「福爺爺怎會知道這件事?」
福伯張口結舌的看著她,驚愕的脫口道:「姑娘,您為何一點都不驚訝,難道您已經知道這件事了?」
「除了大少爺外,恐怕二少爺和三少爺都有著一樣的骯髒心思吧?」施伊微撇了一下唇瓣,不疾不徐的冷笑道。
福伯倏然瞠大雙眼。「姑娘,您怎麼……您都知道了嗎?包括大老爺和二老爺—— 」
「大老爺想讓我嫁六少爺,」施伊截斷他,緩聲說道。「二老爺則是想我嫁八少爺,若不是九少爺年紀還小,恐怕三老爺也不會這麼與世無爭、隔岸觀虎鬥了。他們之所以會這麼看重我,全是為了我那未知、可能的富貴身分,以及李爺爺說出我有經商之才這點對不對?」
福伯怔怔的看著她,半晌才訥訥的低語道:「原來姑娘看得比誰都明白,您真的全都知道。」
施伊當然知道李家那些人打的是什麼主意,因為她是個重生人,而這一切的一切,她在上輩子全都經歷過,又怎會不知道呢?
五年前,當她睜開眼睛,發現自己竟回到十五年前,回到當初她被救的桃林鎮李家客房中,發現自己竟重生了一回之後,她就發誓今生絕不再重蹈覆轍,那些曾經害她、傷她、設計過她的人,她都不會放過;那些曾經幫她、憐她、待她好的人,她都會找適當時機回報恩情。
失憶是她上輩子的事,這世重生她並未失憶,不僅記得自己是誰,還記得未來十五年將會發生在她身上的所有事。那些孤立無援的悲戚,啞口無言的悲苦,她這輩子都不想再經歷,這一世她要為自己的人生搏鬥,為自己的幸福奮鬥,不再認命淒楚過生活。
上輩子的她只活到二十五歲,其中的前十年因失憶,只能從別人口中的記憶拼湊出來,剩下的十五年中,竟是在李家待的這五年最為平和喜樂。雖說她後十年的人生被毀也和李家有著極大的關係,但是沒有溫家那些人惡意的迫害,她也不至於落入那悲慘的絕境之中,年紀輕輕便吃盡苦頭,最終斷送性命。
李家人猜的沒錯,她的確有著不平凡的身分—— 勤孝侯府的千金大小姐,勤孝侯爺的嫡長孫女,勤孝侯世子的嫡長女,只是這個身分在五年前父母帶著她與弟弟到慶州為外祖父奔喪,回途程中遇匪徒襲擊、家破人亡之後便失去了。
如今的勤孝侯世子是二叔,令貴族子弟們追捧的溫家千金小姐是那些長在閨閣裡的堂妹們,而不是她這個曾經流落在外,經歷與清白在有心人士的故意造謠下皆令人質疑的溫家大小姐。
所以,重生後未失憶的她明知道自己的身分,知道家在哪裡,她卻依然選擇佯裝失憶,和上輩子一樣留在李家,不想回京城溫家的勤孝侯府,因為那裡已不是她的家,她的父母與弟弟皆已亡故,那兒只剩一群冷血、冷漠,吃人不吐骨頭的血親罷了。
上輩子她從未懷疑過自己的親人,因為失憶流落在外五年多,因緣際會尋回自己的身分與親人,她格外珍惜血脈相連的感覺,對那些所謂的親人也毫不設防,因此才會落得如此悲慘的下場。
重生之後,她在過去五年裡想了很多,愈想愈覺得疑點重重,甚至是破綻百出,不懂上輩子的自己怎會愚蠢到錯把仇人當恩人、當親人。
總之,老天既然讓她重生一回,她這回再也不會蠢到識人不清,蠢到被人算計,蠢到失去幸福,蠢到年紀輕輕就吃盡苦頭丟失了性命。
至於李家那些針對她的把戲,不管是幾位李家少爺們骯髒的想法,又或者是幾位少奶奶和小姐的刁難手段,對現在的她而言根本不具任何威脅性,她只是看在李爺爺對她有恩的分上才不與他們計較,否則要想整死這些人還不易如反掌?
因為她可不是真如外表所見,只是個十四、五歲的單純小姑娘,而是一個歷經兩世累加起來已超過三十歲的女人,不管是經歷、心智或是見識上,都不是這些十幾二十歲,未經風雨磨難,始終養在深閨、過慣安逸生活的千金小姐或少爺們所能比擬的。
她開口,柔聲安撫福爺爺道:「您不必為我擔心,不會有事的。」
「姑娘,您年紀還小,不懂那些骯髒事。事情不像您想的那般簡單,您還是聽老奴的話,找機會快點離開這兒吧。」福伯搖搖頭,憂心忡忡的對她說。「只有千日做賊,沒有千日防賊的,這種事防不勝防啊,躲得過這一次,不見得躲得過下一次,只有離開才能放心,才能安全。」
「福爺爺的意思我明白,但離開這裡,一個人無依無靠的我又能去哪裡?」施伊苦笑道。
福伯瞬間愣住了,他完全忘了這件事。姑娘因為失憶記不起過往,根本無家可歸,無親人可護,若是離開李家,以姑娘的花容月貌也只是從一個狼群落入另一個狼群,甚至還可能是虎群,危險程度絕對超過繼續待在李家。可是若真的留下來的話,這麼好的一個姑娘……
「福爺爺,您別擔心,我一定不會有事的。」施伊柔聲安撫面露愁容,為她憂心不已的福伯,感覺心裡頭一片暖洋洋的。
她剛才對福爺爺說她一直都把他們當成自個兒的爺爺奶奶全是肺腑之言,因為回顧前世與今生,只有他們是真心對她好,不帶任何功利與算計,單單純純的毫無所求,這點連那些與她有著血緣關係的至親之人都做不到,她又如何能不感動、不感謝?
「福爺爺,如果哪天我要離開這裡,您和福奶奶就跟我一起走吧,我幫您們倆養老。」她情不自禁的開口道。
福伯愣了一下,頓時紅了眼眶,啞聲道:「姑娘,老奴老了,對您來說只會是累贅,幫不上您什麼忙的。」
「怎會幫不上?福爺爺自小跟在李爺爺身邊,見多識廣,有您在我身邊提點著,我才能安心。福奶奶擁有一手好廚藝,這幾年我的胃口都被福奶奶養刁了,離了福奶奶我怕用不了多久就會瘦得不成人形了。我是真的離不開您們兩位了,福爺爺就當是可憐可憐我,答應我這個請求吧。」
施伊說著說著竟裝起了可憐,讓福伯有些不知所措又無所適從了起來。
從小他就生在李家,長在李家,從未離開過李家,更從未想過有一天自己會離開這裡去別的地方生活。所以面對施伊突如其來的邀請,他是既驚愕又茫然又猶豫,因為他知道現在的李家已不是他所熟悉的李家,等老太爺辭世後一定會變得面目全非,他想在這裡安享晚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老太爺似乎也意識到了,因而早早便將他與妻子的賣身契還給他。可是即使如此,他也——
「老頭子你還在猶豫什麼?」
福奶奶巴氏驀然出現在廚房門口,對著自個兒的老伴說:「是姑娘才有這樣的好心腸,還會想替咱們兩個老不死的養老,不跟姑娘走,難道你真想等到哪天被人趕出去,做個老乞丐餓死在街頭,最後連個可以替咱們收屍的人都沒有嗎?」
屋子的廚房就在廳堂隔壁,連門都沒有,之前在廚房裡忙著張羅午膳的巴氏自然能聽見他們剛才的所有對話,因而才會在老伴遲遲沒有答應姑娘的請求之際,忍不住現身出聲道。
「妳在胡說什麼?」福伯蹙眉輕斥老伴。
「我是不是在胡說,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巴氏不避不讓地走進廳堂,在施伊身邊坐了下來,繼續對老伴說:「三位老爺他們現在還願意恭敬的喚你一聲福伯,讓咱們繼續住在這裡,那是因為老太爺還沒死,等老太爺死了之後,他們又怎會容許咱們這兩個賣身契已不在他們手上的老不死繼續待在這裡佔地方又浪費米糧呢?那三個人是你看著長大的,你說他們之中有哪一個會看在咱們膝下無子女,願意發點善心幫咱們養老的?你說。」
福伯頓時無言以對。
「不需要靠他們,我會幫福爺爺和福奶奶養老的,一定會。」施伊鏗鏘有力的開口道。
「姑娘有這個心,老婆子就已經很感動了,不需要勉強自己。」巴氏慈愛的握起施伊的手,柔聲的搖頭道。「老婆子只希望在自己還能動能做時,能多幫幫姑娘,即使是替姑娘多煮一頓飯,老婆子也樂意。」
「福奶奶,您相信我,咱們以後一定會有好日子過的。」
「老婆子相信,老婆子相信姑娘說的每一句話。」巴氏毫不猶豫的用力點頭道,眼角餘光剛巧看見老伴手上那一小綑沒能送出去的銀票。
那是他們夫妻倆存了一輩子的積蓄,雖然銀票有一小綑,但面額都不大,累計起來也不過兩百多兩,和姑娘手中所擁有的銀錢根本不能相比。
除了她之外,沒有人知道姑娘擁有一大筆錢,而且那些錢還全是姑娘靠自個兒本事賺來的。
不騙人,因為姑娘從賺第一筆錢開始,便是經由她來操辦,每一筆都是,因此世上除了姑娘本人之外,就只有她知道姑娘身懷數萬兩的鉅款。
姑娘是她見過最聰明的人,恐怕連老太爺都沒姑娘聰明,沒姑娘厲害。
說真的,雖然姑娘從無到有的過程她全程都參與其中,不僅親眼所見,更是親身參與,但是她仍想不透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感覺就像是一場夢般的不真實。
她還記得姑娘的第一筆錢是怎麼賺來的,那是姑娘被老頭子救回李家之後第二個月,當時大病初癒的姑娘瘦巴巴,臉色蒼白,一雙眼睛大得驚人,來到她和老頭子住的地方說要感謝老頭子對她的救命之恩。
小姑娘有著極好的教養,雖然失憶卻從不讓人懷疑她有著良好高貴的出身,難能可貴的是她知禮又平易近人,和府中驕縱的少奶奶和小姐們完全不同,讓她相當的喜歡,便與這小姑娘多說了些話,忽然間,田家的突然跑來跟她說鄰鎮張家的金孫不見了,張家心急如焚,請大夥幫忙尋找,尋到者可獲賞銀五十兩。
田家的告訴她這個消息之後就跑出去幫忙找人了,畢竟五十兩對他們這些做下人的可不是一筆小數目,她聽了也很心動,正煩惱著要怎麼讓家裡的小貴客提早告辭,不料小姑娘卻率先開口問她有沒有空,可不可以陪她到外頭走一走,介紹一下桃林鎮。
那件事說起來真的不知道是巧合還是怎麼的,總之張家金孫就在小姑娘拉著她到處亂走亂看的時候被她們找到了,五十兩的賞銀則在兩人推讓下一分為二,一人獲得二十五兩。
有了這二十五兩做本錢,不久之後姑娘又突然找她做一種她從未吃過、味道極好的醬菜,然後偷偷賣到城裡的酒樓,賺了近百兩銀。接下來,姑娘到李家後的第二年遇上大旱災,糧食欠收,姑娘早有先見之明,在糧食大漲之前便讓她將所有的銀錢拿去買糧囤積,在大漲後賣掉,大賺了一筆。
之後又有幾次賺錢的機會,姑娘總是眼光獨到,有先見之明,而且膽大心細,讓她佩服不已。
天災在這五年裡共發生了兩次,第二次就發生在半年前,水淹良田,顆粒無收,她原以為姑娘會和上次一樣買糧囤積,不料姑娘卻毫無動靜,直到她忍不住開口詢問,姑娘才對她搖搖頭說:「這次不一樣。」
她原先不懂哪裡不一樣了,直到朝廷公佈將開義倉放糧,她這才恍然大悟,得知這次的天災範圍不大,國境內大多產糧地都大豐收,朝廷只需下達賑災命令,飢荒的威脅立解,糧價自然也就漲不上去了。聽說想靠這次天災投機取巧大發利巿的人不是蝕本就是賠大了,完全是悔不當初。
總之姑娘真的很厲害,從很久以前她便不再懷疑姑娘所說的每一句話。
她幫姑娘行商之事,她家老頭子始終都不知道,因為姑娘不讓她說。
姑娘說:「福爺爺是個忠心而正直的人,藏不住心事,倘若讓他知道,那麼李爺爺肯定也會知道,李爺爺若是知道,三位老爺大概不久後也會知道,然後全部的人都會知道,到時候我還能繼續賺錢、我手上的錢還能為我所有、我還能擁有自由而不淪為李家賺錢的工具嗎?」
姑娘真的是目光如炬。
「老頭子,如果姑娘哪天真要離開這裡,咱們就跟姑娘一起走吧。」她轉頭對老伴說,又嘆息道:「跟著姑娘至少百年後還有人替咱們收屍,李家這些小主子們咱們是指望不上了。」
「我也知道這個道理,但是我跟了老太爺一輩子,老太爺又對我不薄,要我丟下現在臥病在床、剩沒幾個月可活的老太爺離開,我真……」福伯搖了搖頭,他真的做不到。
「福爺爺,我沒說現在就要離開啊,我是說將來如果有一天,也許那一天在半年後,也許在一年後也說不定啊。」施伊開口道。
「是這樣嗎?如果是這樣,老奴願意跟姑娘走。只要姑娘能讓老奴待到老太爺壽終正寢那一天,讓老奴能夠送老太爺一程那就夠了。」福伯點頭說。他之所以猶豫不決,無法下定決心便是為了這件事。
「那就一言為定了,福爺爺事後可不能反悔,又說不跟我走了。」施伊開心的微笑道。
「姑娘放心,有老婆子看著不會讓他反悔的。如果他真的反悔的話也沒關係,老婆子跟姑娘走,看他一個人留下來,沒人替他煮飯,沒人替他燒水,沒人替他洗衣,他一個人要怎麼活。」
巴氏哼聲道,逗得施伊忍不住笑出聲音來,李福則是一臉無奈的搖頭。
「欸,差點忘了鍋裡還在煮著菜呢,老婆子回廚房忙了,你們倆繼續聊呀,一會兒就能開飯了。」巴氏驀然起身道,說著說著人便走向廚房,轉眼消失不見。
「這老婆子總是這樣風風火火的,年紀都一大把了,也不見她有長進。」福伯搖頭說,一副挑剔抱怨的模樣,但望向老伴身影消失方向的目光卻是寵溺的。
施伊好羨慕這種夫妻情,看似平淡無奇,每日柴米油鹽醬醋茶的,卻歷久彌新,數十年如一日,而且還是一世一雙人。
她當然知道有本事的男人才能三妻四妾,只有奴僕、佃農、貧困的老百姓才會一夫一妻,因為沒有多餘的銀錢可以納妾。可是她總覺得只要夫妻能夠同心,一家能夠溫飽,能夠執子之手與子偕老,比家財萬貫更重要,因為再多的錢也買不到真感情。易得無價寶,難得有情郎不正是這個道理嗎?
這是她上輩子經過血淚的教訓之後才領悟的道理,但是這個道理對她而言卻不適用,因為她的身分是勤孝侯府的千金小姐,注定得嫁個門當戶對的男人,而能與她門當戶對的男人,又有幾個不納妾的呢?
想到這,她便一陣鬱悶心煩,但是想了想又覺得自己根本無須如此悲觀,反正聽話的千金小姐她已經當過了,結果是一場惡夢,這輩子她是絕對不會再做個順從的愚蠢千金了,既然如此,她的婚事自然要由她自己決定,她只要睜大眼睛,找對良人不就行了?她相信有過上輩子的悲慘經驗,這輩子的她一定能夠做得更好,能夠掌握住屬於自己的幸福。她深深地相信著。
「姑娘,咱們若離開這裡,您有打算要去什麼地方嗎?」福伯開口問她。
「京城。」她毫不猶豫的答道。「既然大家都覺得我的身分不凡,肯定出身富貴之家,京城貴人多,咱們就到京城去看看,看我是否能想起什麼,又或者能否遇見認識我、知道我身分的人。」
「老奴知道了,老奴會去打聽有關這方面的消息。」
「這事不急,慢慢來就行。重要的是別引起懷疑,讓老爺們和少爺們發現咱們正在計畫離開的事,以免打草驚蛇。」
「好,老奴會注意的。」
「另外,咱們要離開的事也別告訴李爺爺了,知道也只有徒增感傷罷了。最後這段期間,讓李爺爺盡量無憂無慮吧。」
「嗯。」提到老主子,福伯頓時充滿了感傷。
「福爺爺,對不起,雖然我說了要幫您和福奶奶養老,但是短時間內卻無法兌現這個承諾,不僅如此,還有許多事得勞煩福爺爺幫我,真的很對不起您。」
「姑娘千萬別這麼說,其實老奴很高興自己還有用處、能幫到姑娘,不然老奴也沒臉跟隨姑娘,還讓姑娘幫老奴夫婦倆養老了。」一頓,福伯又道:「其實有事做比沒事做好,有事做有奔頭,沒事做閒得慌,日子都不知道要怎麼過了,老奴反倒還要感謝姑娘讓老奴有事做呢。」
施伊聞言忍不住笑了起來,兩人又聊了一會兒,福奶奶便佈桌喊吃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