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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懷睡不暖》第8章
【第七章】

 停好車,瑀希從後座拿起紙袋和一束花,是新娘捧花,因為他想要,佩佩二話不說,取消丟捧花活動,直接將花給了他。

 瑀華八卦的一路追著他問︰「大哥要捧花做什麼?送給張醫生?你真的這麼聽老爸的話?不對哦,有鬼,你才不會照爸爸的意願做事,難道你打算欲擒故縱,最後一記回馬槍,殺得爸爸措手不及?」

 今天,爸爸正式介紹張醫生和他見面了。

 這道手續是多餘的,他很早就認識張鈺湘,她是他的大學學妹,本來以為她會選美容整型科,卻沒想到她會挑眼科。

 她說︰「現在年輕人電腦看得多,眼科的生意肯定不錯,怎樣?我很有商業頭腦吧!沒辦法,我家裡全是當奸商的料。」

 她是個幽默風趣,讓人不覺得無聊的女生,媽媽喜歡她、爸爸也喜歡,只是爸爸喜歡的是她的職業還是她這個人,瑀希就不確定了。

 不過瑀華說對一件事——他不會這麼聽話。

 他已經三十歲,很清楚為反對而反對是件再幼稚不過的事,但他就是幼稚了,在婚姻這件事情上頭。

 所以就算張鈺湘是再好、再適合他的女人,都不會是他的選擇。

 他要走了佩佩的捧花,因為瀟瀟想要。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只是短短一天沒見到她,便莫名其妙地想,想她一個人在家裡會不會無聊?想阿秋嬸今天要過來打掃,她會不會調皮地在阿秋嬸面前試驗她的超能力?想她會不會跑得不見蹤影……他想著很多亂七八糟的畫面,所有的腦細胞,好像都被一個叫做戴淽瀟的女鬼給佔據了。

 晚宴一結束他就回來,爸爸讓他送送張鈺湘,他點頭應下,轉身便讓心臟科的呂醫生送了,他知道呂醫生喜歡張鈺湘。

 瑀希只見過月老一面,不曉得月老的實質工作內容是什麼,但他就是做了媒、牽了線。手法粗糙他知道,但他並不打算以此為業,所以粗糙與否,他不介意。

 他看見張玉湘眼中的失望,心裡有些抱歉,但他認為讓人懷有不是希望更殘忍。

 不過張鈺湘很聰明,面上並無表現出半分不滿,反而轉頭和呂醫生聊起天,她是個會讓所有人都感到自在的女生。

 用鑰匙打開門,他脫下鞋子、進屋,把紙袋收好,再尋個瓶子裝上水,把花束放在上頭,做好所有事後,他打開淽瀟的房間門。

 不在?皺眉,她去了哪裡?

 屋前屋後巡一趟,沒看見她,他先回房間洗個澡,踏出浴室時卻看見她站在牆邊等他。

 「你去哪裡?」他直覺問。

 「我去採桂花,怕被路過的人看到,我等到天黑才動手,剛剛洗乾淨了,蓋上紗布,拿到屋頂去風乾。」

 她笑彎兩道眉毛,一臉的——本人今天心情特好。

 原來跑到屋頂上去了,難怪找不到人。

 「採桂花做什麼?」沒捧花可以抱,就拿桂花充數也太奇怪,那麼小的花能充什麼數?

 「冰箱的桂花釀沒了,我要補貨啊。」她可得意呢,採了滿滿一海碗。

 「你會做?」

 「當然,看外婆做過好幾次,再笨也學起來了。」

 「你今天很高興?」

 當然!她用力點頭,繞著他轉一圈,笑得一雙眼睛都眯成一條線。

 「什麼事情那麼開心?」

 「一個天大地大的好消息,你想不想聽?」她雙手背在身後,嘴巴抿得緊緊的,眼睛張得老大,眼底裝得全是得意。

 「你那個表情,可以容許我不想聽嗎?」

 「不可以。」她搖頭,用特異功能搖的,一搖,髮瀑飛散,漂亮得像電視裡面賣洗髮精的女明星。

 「既然如此、就說吧!」

 她笑著踮起腳尖,笑著在他耳邊低語,「鄭瑀希,我不是鬼。」

 簡短的一句話,讓瑀希神經緊繃,是!月老也是這樣說的,但她不是鬼,為什麼沒有身體、沒有影子?為什麼可以穿牆、可以瞬間移動?

 「所以呢?」他問。

 「我只是靈魂出竅,我的身體正躺在你們家醫院的病房裡,身上插了很多管子,看起來快死了,但只是(快要),並沒有真的死,所有人都在等我清醒哦……」

 說到這裡她忍不住興奮起來,拉著他的手,把自己冰冰的小臉貼合在他的掌心上,急急告訴他,「跟你說我叔叔有多好,他是站在我這邊的呢,他說無論如何,都不允許戴淽艾和孫易安在一起,你看,這才是支持、才是疼愛,才是父母親應該對女兒說的話。

 「我也到孫易安家裡了,聽見戴淽艾在哭,她說了很多話,她並不是真的討厭我、嫉妒我,她搶我的東西,只是因為生氣我沒拿她當妹妹,她做壞事只是希望吸引我的注意。

 「瞧,我們多像啊,我的倔強驕傲也是想吸引媽媽注意呢,果然是親妹妹,有某些重疊基因。她還和孫易安約定好了,只要我醒來,她就要拿掉孩子,和孫易安分手,一切一切都恢復成過去那樣……我真的沒想到她可以為我犧牲這麼多。」

 她講得又急又快,就怕漏掉什麼似地,說完,她仰頭看瑀希,但他沒有說話,連最基本的一句恭喜都沒有,只是望著她。

 她被看得怕了,輕咬下唇,握住他的掌心,問︰「你為什麼不說話,你不高興嗎?我可以不當鬼了耶。」

 是啊,他為什麼要不高興?她沒有死、她可以接續未完成的人生,他應該說聲恭喜。又或者應該催促她快點回到自己的身體裡……也許他應該陪她走一趟醫院,親手把她送回去。

 但是,他確實不高興,因為她說「一切一切都恢復成過去那樣」,因為她說「我真的沒想到她可以為我犧牲這麼多」,所以她期待回到過去、回到孫易安身邊,她期待重回過去的生活,而那段生活裡面,沒有鄭瑀希。

 心僵了,像被誰注射麻醉藥似地,他當機、無法反應,只能看著她,靜靜地不說話。

 「怎麼了?哪裡不對嗎?你身體不舒服?」她用掌心貼在他的額頭,半晌,頹然放下手。「我感覺不到你的溫度,你發燒嗎?要不要去看醫生?」

 她急了,因為他半句話都不回。

 他看著她急得像熱鍋上螞蟻,奔進奔出、翻箱倒櫃,老半天才找出他的醫藥箱,在找出溫度計時,甚至高興地驚呼一聲,她帶著溫度計跑到他跟前。

 「我沒有生病。」

 揮開她的手,他拒絕她的溫度計時,一並拒絕她的關心,他在生氣,至於為什麼,他也釐清不了。

 「可是你的臉,看起來不大舒服。」

 她憂心忡忡,溫和的他從未有過這樣的表情。他的眉毛擰起,眼底透出些許凌厲,柔和的五官變得剛硬,他突如其來的改變讓她害怕。

 「你真的以為可以回到過去嗎?」他冒出一句話,讓她拿著溫度計的手,定在半空中。

 剛剛她要他講話,他半句都不說,現在她不要求了,他偏要講,並且一句比一句更殘忍。

 他說︰「你樂意見到你妹妹把孩子拿掉?一個生命因為你的愛情而消逝,你可以假裝無知而幸福著?一對有情男女,因為你而分手,巨大的遺憾存在心中,你可以一筆抹去、自在而快樂?你可以沒有半點罪惡感地享受你自以為是的愛情?

 「不,你不會,這件事已經在你們中間劃出一道永遠無法抹滅的傷痕。孫易安難受的時候,你會懷疑他,是不是因為他在思念戴淽艾?他開心的時候,你會猜測他是不是背著你,又和戴淽艾在一起了?他送你禮物,你會疑心他做什麼壞事,必須討好、補償你?當他對你們的孩子發脾氣時,你會想,如果這是戴淽艾的孩子,他會不會更有耐心?你將無時無刻懷疑他、猜忌他。

 「而他,在被生活壓迫得無法呼吸時,他會說︰(都是你給的壓力。)他不快樂的時候,會想,如果是你妹妹在身邊,他的心情就不會這麼低落。

 「每次當他想從現實中逃避,他就會緬懷起那段無法圓滿的愛情,想起他曾經有過的孩子。當他不滿時,他就會怨恨你親手製造他的遺憾。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還要執著這樣的愛情,它真是你計劃裡不可或缺的一環?醒醒吧,無論如何你和孫易安都回不到過去了!」話說完,他看著淽瀟,她也回望,然後,淚狂飆。

 沒有啊,她沒有非要和孫易安在一起,她沒有要謀殺小生命,她沒有固執到寧願玉碎不願瓦全,她只是想要被支持而已。她只是希望他支持自己,就像她期待媽媽嘴裡說出和叔叔一樣的話,她只是需要有人站在她這邊,體會她的委屈,她真的沒有惡毒、沒有凶狠,沒有想要謀殺一條生命來成全自己啊。

 她當然知道,他們回不到過去,她當然明白,不要製造別人的遺憾,只是……他怎麼可以把她想得這麼壞?他為什麼非要把她的快樂打入地獄,他為什要教訓她,教訓得不留半點餘地?

 她生氣了!許久沒使用的銳刺張揚,她就是要固執倔強,就是要驕傲強勢,她就是要唱反調,不要順著他的意思說話。

 衝上前,她掄起拳頭揍他,他半點感覺都沒有,可她打得肩酸手痛、幾乎要虛脫。

 她哭、她大喊、她有一肚子不滿,她怒指著他的鼻子說︰「你怎麼可以這樣說話?你沒有聽過浪子回頭金不換嗎?你沒聽過懸崖勒馬嗎?你不知道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嗎?人都會行差踏錯的嘛,改過來不就好了嗎?

 「易安知道他錯了啊,艾艾知道她錯了啊,他們都願意為自己的錯誤付出代價,為什麼我就不可以收下他們的歉意。

 「你媽媽沒有教你嗎?別人道歉,我們就要誠心誠意接納,我們要原諒別人啊,我可以做到,我可以假裝沒有那回事,我會努力改變自己,不要給易安那麼大的壓力,我會傾聽他的聲音,不強迫他實現我的計劃。

 「我會把艾艾當成親妹妹看待,疼她、愛她,讓她像小時候一樣崇拜我,我還可以教她功課,教她怎麼討好教授,我這麼努力,他們當然會回饋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誤,我們可以的、一定可以回到從前。」淽瀟說著一句句的反話,這些話連她自己都不相信,可她就是要說要講、要活活氣死他。

 他果然被「氣死」了,他退開幾步,正視她凌亂的眼神。

 「誰告訴你,愛情是一件錯誤的事?戴淽艾和孫易安相愛沒有錯,他們唯一的錯是沒有好好處理你的感覺。並且,你怎麼認為孫易安回到你身邊,代表的不是將就妥協,而是愛情重回?

 「如果他對你有愛,為什麼還會愛上你妹妹?如果他是感情泛濫的男人,可以同時愛上好幾個女人,這樣的男人,值得你為他付出一生?」

 他還在講道理?!討厭、討厭、討厭死了,這時候她不需要大道理,他講的哪一句她不知道?他哪個想法她不理解?再說第一百次,她只要傾聽、只要附和,只要支持和關心,她不是笨蛋,怎麼會傻得做出錯誤選擇?

 可是,他不用心、他不懂她的心。問題是,他何必懂,她是他的誰啊?一個鬼和一個人,能夠稱得上朋友就已經很不錯,她還能期待其他?沒聽見小護士們的對話嗎?他是需要用心,只是對象,不必是自己。

 垂下頭,不哭了、不打了,她連看都不肯看他,許久許久之後,她背過他,咬牙悶聲說︰「鄭璃希,我真痛恨你的嘴巴!」

 是,他也恨自己的不留情面。

 只是發現了病灶,若不俐落地做出決定、下刀,只會給它機會四處擴展蔓延,他不是個感性的男人,他實事求是,他只想切除她的病灶。

 可他永遠都想不到,從來不失控的自己第一次失控,竟就此把自己推入不確定的地獄中。

 璃希緩下口氣,企圖告訴她「愈後」的情形,他想用樂觀的態度讓她明白,天底下不是只有一個孫易安,只要她肯敞開心靈,她會發現比孫易安好一千倍的男人,比如,他自己。

 可是他來不及開口,咻地,她從他眼前消失。

 打開手機,他打電話給弟弟。

 電話接通,他說︰「瑀華,幫我一個忙,明天進醫院後,幫我查查有沒有一個叫做戴淽瀟的病患,查到後再告訴我,她現在的狀況怎樣?」

 「是你的朋友嗎?」

 「對。」

 「知道了,明天給你答案。」

 收線,瑀希從書桌前挑一本書,鋪好床被躺到上頭,今天忙了一整天,他很累,沾枕就可以入睡,但他睡不著,空洞的目光望向天花板,瀟瀟的話在他耳膜間進進出出、擾亂。

 是啊,誰說天底下沒有知錯能改的人?也許這次的事件,讓孫易安變得成熟,讓戴淽艾確定,自己對孫易安不是愛情,而是好勝搶奪、引起注意,他憑什麼就確定孫易安和戴淽艾之間的才是愛情,憑什麼認定孫易安的心早就不在瀟瀟身上?

 他主觀了!

 他從來都是客觀的,事件發生,他會從各個不同的角度設想切入,才做出最後結論,但今天他心急、心亂,只憑著直覺就否決瀟瀟的快樂,難怪她生氣,他確實是過份……

 所以,她走了吧?回到身體裡、回到家人身邊……回到她一心想要的愛情中,她說她會改變,兩個人的努力,應該會讓他們之間的愛情走得長長遠遠吧,他能做什麼?只有祝福。

 也許明天瑀華就會回報自己,戴淽瀟已經清醒。

 長嘆,他對著窗外低聲道︰「瀟瀟,對不起也……祝福你。」

* * *

 她回來了,坐在長廊裡,背靠著牆。

 細細回想兩個人的爭執,她苦笑,他講的每句話都傷人,卻也真實得讓人無法反駁。

 生什麼氣呢?從醫院回來的一整個下午,她假設過無數種狀況。

 假設自己和孫易安復合,然後推衍出自己的疑心、艾艾的難受、孫易安的不甘,也想過一條本來可以燦爛的小生命,因為自己的自私和堅持而消失,這麼多因素加入,她的愛情當然不會像過去那樣純粹。

 是啊,她都想過的,她又不是傻子,怎會想不到他講的每件事。

 她不過是因為叔叔、因為艾艾的話而感動,不過是因為有人肯站在她的立場說話而喜悅,從來從來,從來她都是一個人一邊,從來她都是顧影自憐,從來她都是……孤單。

 所以她激動啊、她快樂啊,她只是想找個人來分享自己的愉悅,所以她把快樂晾在他面前,想聽他一句一太好了。

 他不知道她有多想多想告訴他,她可以當人、可以成為他「貨真價實」的朋友,她樂意放棄超能力,和他一起站在陽光底下大笑、再不必擔心美白的問題。

 但……長長吐氣,怎麼能怪他?

 她半句不提心中最想說的話,卻提孫易安,提早已經不存在的愛情,提出一堆讓他隨手輕刺就會戳破的謊言,然後再因為他的表現而傷心。

 是不是很蠢?

 什麼精明的女強人?騙人的!什麼聰明穎慧?假的!她只是個虛張聲勢的驕傲鬼,她只會在最關鍵的時刻,做出最討人厭的表現。

 難怪孫易安不要她,難怪艾艾批評她脾氣不好,難怪她交不到知心朋友,通通都是她自作自受。

 她在長廊裡自怨自艾,而瑀希在房間裡唏噓難平。

 他以為關掉電燈就可以入睡,他以為送出祝福,就可以結束這一切,誰知道,只是自欺欺人。

 他無法入睡,他心思反覆,腦子裡盤盤繞繞的都是她憤怒的眼神。

 瀟瀟很難受嗎?真的這麼想回到孫易安身邊?即使心裡清楚,他心裡裝的那個人不是自己?

 有人說︰女人的愛情很盲目,她們往往看不清楚愛情的本質,便豁出一切、悉心追求。所以瀟瀟也是這樣嗎?她根本不在乎孫易安心裡有沒有戴淽艾,只在乎他是否能留在自己身邊?

 這種女人很傻,可是如果這份傻氣能夠讓她幸福,如果她的快樂只有孫易安給得起,他憑什麼阻止?

 他是個心事藏得極深的男人,但他把心事對她講了,他不喜歡多嘴多舌、嘮叨繁瑣,卻在和她的互動中多嘴多舌,並且感到快樂;他不喜歡甜食,卻愛上她手中的桂花釀,失戀是痛苦的,卻因為有人和他一起痛苦著,讓他遺忘,失戀正在自己身上演出。

 不知不覺間,她影響了他。

 這樣的感覺是喜歡嗎?不確定,他是交過女朋友,但對她和對Rose的感覺不一樣。

 曾經他以為這個叫做同情,但當他脫口向月老問︰「人和鬼可以在一起嗎?」那刻,他明白了,他對她,早已經不是同情。

 瑀希強調科學,雖然他看得見鬼。

 任何事他都必須透過理性分析,才肯做出決定,他痛恨不理智的感性,但他在見到她的第一眼時,深深的憐憫刻進心底,然後一天天,他越來越喜歡和她在一起。

 她不在,他便空虛寂寥;她難受,他便扯著心無法安靜;她開心,他便嘴角揚起,她無時無刻影響著他。

 他很清楚自己對瀟瀟,已經不是簡單感情。

 問題是,瀟瀟深愛著孫易安,她強烈地想回到他身邊。

 她的欲望催促了他的怒氣,一通罵、企圖罵醒她,可是深陷愛戀的女人能被輕易罵醒嗎?

 她沒醒,反而氣惱他,她走了,從今天起、他們連朋友都不是。

 搖頭,瑀希埋怨自己,明知道不可能改變的事,他為什麼要說要做,為什麼要破壞彼此間的友誼?

 他應該附和她的快樂,感受她的喜悅,並且說︰「明天早上我陪你走一趟,親自送你回去。」

 然後他們可以珍惜最後一個晚上,說笑玩鬧,像過去十幾天做的那樣。

 但是他毀了,毀了最後的相聚。

 他在房間裡輾轉反側,淽瀟在客廳裡徹夜難眠。

 她再也受不了了,走到他房前,沒有敲門,直接穿越。

 她走到他床邊,悄悄拉起棉被一角,輕輕把自己塞進他懷裡,摟住他的腰,把頭貼在他胸口。

 沒有任何一隻鬼喜歡溫暖的,但是她喜歡,喜歡他的氣息、喜歡他充滿安全感的懷抱。深吸氣,閉上眼睛,鬼是夜行性動物,但這個夜裡,她不想行動,只想窩在他身邊。

 瑀希從她拉開棉被一角時就發現了,瞇著眼,看著她小心翼翼上床、小心翼翼把自己塞進他懷裡時,忍不住拉出一個幸福微笑,因為,她回來了。

 太好了,她回來了,她沒回到孫易安身邊,他不知道情況為什麼會急轉直下,但他喜歡這個意想不到的情況。

 偷觀著她緊張兮兮的小動作,他很想告訴她︰放心、鬼是吵醒不了人的,除非她刻意嚇人。但他沒說,他不想嚇阻她的行為,因為,他也想擁她在懷裡入睡。

 一股清涼從她身上漫入他懷裡,如果可以,他想展臂將她圈上……

 慢慢地,夜行性動物睡著了,輾轉難眠的男人也睡著,亂七八糟的想法在彼此靠近那刻,悉數放下。

 他們雙雙睡到隔天下午,自從上醫學院之後,瑀希沒有睡過這麼久的時間。

 事實上他醒來過,但捨不得吵醒熟睡的鬼,因此伸手拿來床邊的書,看到自然睡、自然醒後又繼續看,醒醒睡睡間,忘記人和鬼不同,生理時鐘會告訴他肚子餓。

 至於那隻鬼,睡得安適、睡得舒服,睡得只要離開他一點點,下一秒立刻又攀到他的身體上。繼續低下頭,親吻她的頭髮,她身上的味道再度竄入鼻息間,瑀希終於理解那個「不合理」,原來她沒死、身上還帶著人氣,所以他聞得到她的香味。真好,他喜歡這份馨香。

 滿足地吸一大口,他再度入睡。

 當瑀希醒來的時候,淽瀟站在床頭,兩手背在身後,假仙的表情好像她昨晚沒有做過入侵別人床鋪的「壞事」。

 彎下腰,她笑眼瞇瞇地望向他,說︰「婚禮很累哦,從來沒看過你睡那麼久,我還以為醫生是不愛睡覺的。」

 在假裝沒窩到人家懷裡之後,她又假裝其實昨天根本沒有人吵架。

 「下次你也辦一次婚禮看看,就知道有多累了。」話出口,瑀希驚覺不對,他根本不想提感情婚姻那方面的事。

 可是淽瀟聰明,她刻意把話題轉開。「那我就更應該謝謝你。你這麼忙,還記得幫我帶東西。」

 說著,她把背著的手伸到前面,手裡拿著昨天瑀希帶回來的捧花。「這是要給我的對不對?」

 瑀希起身,在床上盤腿坐著,微笑,「對。」

 「那……你閉上眼睛。」

 「閉眼?」他才剛剛張開眼。瑀希沒爭辯,合作地閉上眼睛。

 短短三秒,她說︰「好了,你可以張開眼睛。」

 瑀希眼睛打開,然後,屏息——她的頭髮高高地梳成髻,額前些許瀏海,耳鬢邊垂下幾縷黑絲,髮髻上綴著一圈珍珠,長長的頭紗垂在身後,她穿著一身珍珠白的貼身婚紗,蕾絲袖子長至肘邊,白皙的頸項上頭沒有東西,只有一顆小小的心形鑽石,和耳垂上的小鑽配成對,上半身是相同的貼身蕾絲材質,腰帶上米色珠子為飾,縫出簡單的雲紋,曳地長裙上沒有蕾絲、沒有花紋,只是一幅泛著柔光的緞子,她手裡捧著他帶回來的捧花,深深淺淺的紫色蘭花,映著她的笑容,美麗非凡……

 瑀希傻傻地笑著。

 「漂亮嗎?」她歪著頭,湊到他面前說。

 「非常漂亮。」

 「有沒有慾望牽著這麼漂亮的新娘走紅毯?」她笑著朝床上的瑀希伸手。

 他接過她的手,滿面笑意盤然,微微的冰涼、微微的舒爽,他離開床走到她身邊。「是男人都會有這個慾望。」

 「真可惜,不能拍下來,不然我就能夠知道自己有多漂亮。」

 瑀希鬆開她的手,走到衣櫃邊,將穿衣鏡搬到她面前。「看見了嗎?」

 「看見了。」她看著鏡中的自己,笑容不斷。

 「既然不能拍下來,就畫下來。」

 他牽著她坐到書桌前,給她一本畫冊、一枝筆,還有一整盒的顏料。

 「你怎麼有這個?你也喜歡畫畫?」

 他笑而不答。那是特地為她買回來的,在昨天。

 她畫了很多畫,卻半幅都留不下來,於是他帶回顏料,希望能把她的心情留在自己看得見的地方。

 「我去洗澡、弄點東西吃,你在這裡畫圖。」

 「好。」淽瀟應下。

 她拿起筆,側身看一眼鏡中的自己,熟練地在紙上描繪,不多久,一個美麗的新娘子出現了,她坐在窗邊,側頭看著手中的捧花。

 她不喜歡寂寞的感覺,因此在新娘身邊畫了個新郎,幾筆,她勾勒出瑀希的眉眼、勾勒出天使般的燦爛笑顏,只是……想了想、覺得不妥當,她擦掉新郎的五官,然後開始調和顏料,一筆一筆地在畫紙上烙入色彩。

 她畫得很認真,瑀希端著餐盤進屋也沒發覺。

 放下餐盤,站在她身後,瀟瀟畫得很好,任何人看見這張畫,都會知道新娘是誰,她不走這一行是浪費了,視線轉移,目光落在沒有五官的新郎身上,無數的猜測飛掠。

 她因為他的話而猶豫了嗎?她也擔心他提及的狀況?因為擔心害怕、因為不確定,所以她沒走、她選擇留下……

 這樣對她好嗎?長期昏迷,器官衰竭,到時她想回去卻回不去怎麼辦?心沉,他有幾分後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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