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提孫易安、不說回去的事,兩人很有默契似地,一起逃避著非得到來的事實。
淽瀟每天都撐著快掉下來的眼皮,做菜給瑀希吃,璃希承認,她的廚藝比自己更好。瑀希經常撐著傘出門,傘下有個別人看不見的女孩,他與她說說笑笑,說著醫院裡的趣事。
他知道她累,因此每次的白天「活動」控制在一兩個鐘頭內結束,然後他坐在沙發上拿起一本書、假寐。
不久後,他會發現淽瀟坐在自己的膝蓋上,環住他的腰、頭貼在他的胸口入睡,她戀上他的體溫,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她睡著、他清醒,他看書、她在夢裡聽見親情的呼喚。
她知道最終都是要回去的,只是不捨得,不捨得離開。
她心裡清楚,離開之後,再不能肆無忌憚地賴進他懷裡,不能黏得他那樣緊,離開這裡之後,即將面對的是現實,是上班打卡、媽媽、叔叔、大姐、妹妹以及傳聞中的張醫生,他們之間再也無法簡單……
瑀希也明白她終究要回去,只是,比起她的不捨得,他心裡有更多的複雜情緒。
瀟瀟回去之後,就要和孫易安復合了吧,她很固執,肯定會把計劃徹底執行,到時,她會寄喜帖給他嗎?會高高興興地扯著他的衣袖,抬高下巴,說︰「瞧,人都會改變的,易安只是一時迷惘。」
到那個時候,他與她,還會是朋友嗎?
他其實不缺朋友的,但他珍惜她,想要和她在一起。
為什麼?
因為她腸枯思竭對他講一大堆笑話?她說︰「從前沒有人肯聽我說話,現在,有你真好。」還是因為她卯足勁兒逗他開心?她說︰我的功力有點糟,每次想逗媽媽開心,卻總是逗出她的忿怒。
或者因為她煮飯、抹地、打掃庭園很賣力?她說︰「這種事、我在行,我很努力當乖小孩,讀書、幫家裡做家事,如果可以換孩子,所有媽媽都會想把我換回家……」
她老是用輕鬆的口吻說著這些事,而他老是因此心疼心酸,恨不得圈出一張保護網,將她緊密收藏。
她不是刻意的,而他卻被她的非刻意牽動,不知不覺間,他的心一再淪陷,她的笑、她的怒、她的悲喜竄進他的知覺裡,和他的融為一體。
他不確定這樣的感覺算不算愛情,卻能確定,他不想在這個時刻和她畫下句點。於是他自私了,他沒催促她快點回去,即使他是醫生,很清楚長期插管臥床對人體有多少傷害,但……他自私、掩耳盜鈴,他貪求多一點點時光。
看著她送給自己的畫,幸福的新娘、幸福的笑臉,新郎的臉上沒有五官,但他幾乎可以想像,那雙眼睛裡藏有多少感情,她真的期待能夠嫁給孫易安!
淽瀟端著一杯桂花釀走到他面前,說︰「可以喝了,你試試看,不過泡越久、花香會越濃。」
他接過茶杯喝一口,確實,沒有之前的香。
她把杯子拿回來,湊在鼻尖輕輕嗅聞著。
「我看到你國小的作文簿,在你外婆收藏的盒子。」
「你看了?」
「看了。」
她哇哇怪叫起來。「天底下只有律師才曉得侵犯別人隱私權是犯法的嗎?」
他失笑。「我知道啊,但我也知道鬼無法按鈴申告。」
「你欺負我是弱勢團體?」
他衝著她微微一笑,換話題。「成功對你而言很重要?」
「怎麼這樣問?」
她已經忘記自己寫過的作文?瑀希輕哂。「那篇作文的題目是︰(我長大之後……)老師大概希望學生發揮想像力,想像自己長大後要做什麼、成為怎樣的人。」
「應該是,我怎麼寫呢?」
「你說要當一個成功的人,要賺很多錢、有很好的名聲,要讓所有人都看見你,要別人聽見戴淽瀟這三個字,一起豎起大拇指。」
她想起來了,失笑。「哈!那不是我的希望,是我的驕傲。我以前說過,媽媽經常罵我不負責任,但我媽媽常罵的還有另外一句。她說︰(你不要以為自己有才華、天生比別人聰明,我告訴你,這種人到最後一事無成的,多得是。)」
「她弄錯了,我根本沒有才華,也不比別人聰明,我只是比同齡的孩子更刻苦認真,我想用成功證明,我不會一事無成。所以我期待成功,也鞭策自己成功。
「後來外婆看到我的作文,跟我要走。外婆說︰(我把它收藏起來,等十年、二十年之後,瀟瀟再告訴外婆,成功的定義是什麼,好不好?)那個時候,我不明白外婆的話是什麼意思,成功不就是這麼一回「這些年,每次到外婆家過寒暑假,她就會找機會告訴我,有錢的人不見得快樂、有權力的人不見得幸福,能夠擁有幸福和快樂,才是有成就的人生。我想,外婆試著告訴我,把別人的讚賞與認同放在自己的感受前面,是件蠢事。」
聽著她的話,瑀希望向天邊雲霓,西下的太陽把雲層染出各色光芒。
「有沒有想過,你媽媽對你說的話,是指責還是擔憂?」瑀希道。
叔叔的聲音在她耳邊回響……
你對她特別嚴苛,因為害怕她長大後像她生父那樣,成為不負責任的人,對吧?可她分明就像你。淽瀟點頭,過去她認為那是指責,媽媽用她不曾犯下的錯誤來責備自己,於是不甘、於是忿怒,於是驕傲得想要表現更多,現在明白了,那不過是憂心忡忡,擔心她長成和爸爸一樣的人。
「我想,都有。」淽瀟回答。
「嗯,人性不是非黑即白,多數是是在灰色地帶,也許有時候她得指責是因為擔心,也許有的時候,她看著你,想起犯下錯誤的自己,她對你不合理的批判,何嘗不是因為她始終無法原諒自己?」
「我明白。」瑀希的建議是對的,她應該給自己和媽媽留下空間,讓她的傷口愈合,也讓自己得到平靜。
「那你呢,也和我一樣,想朝成功的路上走?考上醫學院得付出多少心血,我明白得很。」
「讀書對我從來不是難事,不考一百分,對我而言才有難度。」
「呵呵,你比我的驕傲還驕傲一百倍。」
「我只是陳述事實。何況,考滿分不是什麼值得驕傲的事。」
「所以你天生沒有敵人?你的人生順風順水,沒什麼好抗爭?」
「不,我經常要對抗自己。」
「與自己對抗?」好難理解的邏輯。
「我是個很有主見的人,我有自己想要的天空,不是爸爸能夠想像的,但我是長子,他對我有很高的期望,我不想讓他失望。於是經常要在(自己想要)、與(爸爸想要)之間搖擺,因為符合爸爸期待、就要讓自己失望,讓自己開心、卻得面對爸爸的不悅,這讓我很費心。」
「怎麼辦?沒有兩全齊美的辦法嗎?」
「面對這樣的狀況,我們三兄妹各自發展出一套對抗方法——妹妹選擇正面反抗,弟弟選擇陽奉陰違,他表面上唯唯諾諾,私底下另搞一套,不過他算厲害了,到現在私底下做的那些,被我爸爸挖出來的,只有雞毛蒜皮的小事。」
「他私底下做什麼?」
「我爸爸看不起商人,他卻開一間遊戲軟體公司,爸爸逼我們念醫學院,他就搞雙主修,醫學院學分低空掠過,資訊工程卻高分過關。」
「哇,這個厲害,那你呢?」
「我學會把自己的想法導進爸爸腦袋裡,讓他誤以為這是他自己想要的。比如所有人都認為我配合父親的意願念醫學院,包括我爸爸自己也這樣認定,卻不曉得,當醫生從來都是我的第一首選。
「比如爸媽認為我和前女友分手,是因為家裡容不下一個當模特兒的媳婦,不得不放棄這段感情,殊不知,我早在他們知道這個訊息之前,已經和Rose分手。」所有人都認定他乖,卻不知道他是三個孩子當中,唯一能達到目的,還可以從爸爸身上挖出好處的那個。
他的前女友是Rose?第一次,瑀希嘴裡提到前女友的名字。
淽瀟聽說過她,是個很漂亮、很紅也很有能力的名模,要當他的女朋友都必須達到高標以上吧!
突地淽瀟想起眼科的張醫生,那麼,她是鄭伯父喜歡的媳婦,還是瑀希導入他腦子裡的想法?臉色微微黯然,但她很快就把念頭驅離,能在一起的時間不多,她不想浪費在吵架上。
「聽起來,你的手法更高明。」
「嗯,確實,就像……」他還打算再吹墟一場時,門口傳來阿秋嬸的聲音,她提來一個大塑膠袋,站在門口對瑀希喊話。
「鄭醫生,你看我給你帶什麼來了。」
門沒鎖,阿秋嬸自己開門走進來,提高塑膠袋,裡面是兩顆大白柚。「這是我娘家哥哥種的,是老欉……」話到一半,突然間她的眼睛瞠大,直直盯著淽瀟。
淽瀟被她看傻,難道她能夠看見自己了?
瑀希順著她的目光望去,發現問題所在——那杯桂花釀還被她捧在手中!在阿秋嬸眼裡,那杯桂花釀就是浮在半空中。
在阿秋嬸還沒有出聲尖叫前,瑀希趕緊伸手接過淽瀟的杯子,那是個怎麼看怎麼彆扭的動作,但他裝得若無其事,慢慢把手伸回來,喝一口再將杯子往旁邊的地板擺去。
「阿秋嬸,怎麼了?」他明知故問。
「我剛剛、剛剛看到杯子……飄在空中……」她嚇得聲音發抖。
「有嗎?」他做出滿臉的不信,看地上的杯子一眼,「我拿著的。」他點一下頭,鄭重解釋,「你看錯了。」
「在鄭醫生去拿杯子之前,我、我看到它飄在……」
瑀希一臉鎮定,走過去將阿秋嬸手上的大白柚接過來,拉著她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進屋取來醫藥箱。
阿秋嬸一雙眼睛瞠得大大的、四下張望,下意識挪動自己的屁股,離杯子遠一點。
她的表情,讓淽瀟有惡作劇的念頭,她悄悄伸出手,想再把杯子拿起來,但從屋裡出來的瑀希快一步,握住她的手、用眼神制止她。
做壞事被當場抓包,淽瀟不好意思地吐吐舌頭。
瑀希站到阿秋嬸身邊,放下醫藥箱、拿出聽診器,裝模作樣替她診療一番,「阿秋嬸,你最近有沒有失眠,夜裡醒來就不太容易入睡的問題?」
「有,醫生說我自律神經失調,吃藥也沒效。」
瑀希同理心地點點頭,又問︰「那有沒有肩痛耳鳴的癥狀?」
「有,鄭醫生好厲害,一下子就知道,醫生說是五十肩。」多數女人都會犯的毛病。
他拍拍她的肩膀說︰「阿秋嬸,你必須養成運動的習慣了。」
「有啊,我每天打掃家裡,走來走去、很累欸。」
「勞動和運動不一樣。如果可以的話,你去報名一些活動中心的運動班,不然耳鳴、幻聽、幻覺的情況會越來越嚴重,我們的肩膀脖子處有很多神經,壓迫到不同的神經、會出現不同的癥狀,就像你剛才看見杯子飄在半空中那樣,而且會嚴重干擾睡眠品質。」
「所以我看到杯子……是因為……」
瑀希臉上沒有半點玩笑的意思,他點頭,「你再不改善運動習慣,以後聽到、看到的東西會越來越離譜,有許多婦人因為這樣,以為自己卡到陰,其實簡單說,就是壓迫到神經。」
「知道了,回去後,我馬上叫我女兒幫我查查附近哪邊有人在學瑜珈。」
「這樣很好。」
「謝謝鄭醫生,我以前還以為痛一痛就過去了,沒想到會這麼嚴重。」
「別客氣,我也要謝謝你的大白柚。」
「那我先回去了,鄭醫生,謝謝哦。」阿秋嬸一面點頭一面道謝,瑀希一路把她送到門口之後,轉過身、吁口氣,不苟同地看淽瀟一眼。
淽瀟知道錯了,吐吐舌頭道︰「阿秋嬸真的有生病哦。」
他兩手橫胸,定定看她,不回答。
她轉移注意力,笑說︰「柚子皮別丟掉,剝下來、曬曬太陽,乾了以後,等到冬天、燒炭取暖時,把柚子皮剪一小塊放在爐子上,整個房間會充滿柚子的香氣哦。」
他還是沒理她,眼睛眨也不眨,沉默。
唉,還真是個意志堅定的人,淽瀟走到他身邊,勾住他的手、歪著頭貼在他的手臂上,以前沒對人撒過嬌的,當鬼之後,在他的身邊,越撒越順手。
所以嘍,只要給一個暖男、一個溫柔的環境,就算女人有再多的稜角,也會慢慢磨成圓潤珍珠。
「不要這麼嚴肅嘛,我知道錯了,保證,以後再也不會了。」她舉起三根手指,討好地對他發誓。
瑀希這才點點頭、放過她,坐回長廊,拿起桂花釀。
他不喜歡甜的料,但被她喂過幾次後,竟也習慣並且喜歡上這個味道。
淽瀟快步跟到他身邊,緊緊靠著他,「你什麼時候發現自己能看得見鬼的?」
「醫學院的第一堂解剖課時,我發現教室裡除了教授、同學,還有一整排鬼魂,盯著我們解剖自己的大體。」
「真的假的,你有沒有嚇得手軟腳軟?」
「前面那幾堂課,是我當學生以來,表現最差的幾堂課。後來我學會在解剖大體之前,在心底默默地對大體老師說︰謝謝你們的奉獻,讓世間有更多的人可以得救。」
再然後,他表現得越來越好,不負爸爸的期望,以第一名的優異成績畢業,許多大醫院想收他,他卻選擇進爸爸的醫院,爸爸因為他放棄更好的未來與成就而感動無比,重點是,爸爸始終相信,他一心一意想念的是生化科技。
一個為了孝順長輩、放棄自己所欲的好兒子,哪個父親能不加倍看重?
「你會因此對生命有不同看法嗎?」
「有。」他點頭回答,「我尊重生命,不管什麼樣的情況,能夠活下去,都別放棄。」
望著他,淽瀟偏著頭想,他是在鼓吹她回去?
假期接近尾巴,眼看上班的日期快到了,淽瀟黏瑀希黏得更緊。
白天,他在客廳裡,她再想睡,也會硬瞠著眼坐在他身邊,然後一個不小心入睡;夜裡,他睡著,她便悄悄溜進他的被子裡,和他同床共枕。
她始終以為他不知道自己有多過份,而他從不說破自己知道她有多過份。
至於瑀希,經常在淽瀟入睡的時候對她親昵,他抱她,雖然一片冰涼,但可以感受她在自己胸懷間的愜意,他親親她的額、她的頰,明知道沒有意義,他還是樂此不疲,因為唇間傳來的淡淡涼意,會讓他心跳迭起。
他像情竇初開的小夥子,趁著她無知覺,偷偷用手指描繪她的五官,偷偷握住她的手心,並且暗自欣喜。雖然他很清楚這是偷來的幸福,很快,她將不再屬於自己,可他就是無法阻止自己的偷竊行徑。
淽瀟的精神好得驚人,她從太陽剛下山,就開始在廚房裡忙。
一個人加一個鬼能吃多少東西?何況她只能聞香,但她硬是把所有的食材全搬到桌面上,洗、切、整、配菜,不曉得的人,還以為她是哪來的大蔚師。
看著她忙碌的身影,瑀希嘴角的笑意不停,她是少數現代都會女子中擅長廚藝的。
「你喜歡做菜?」瑀希問。
「不喜歡。」
「可是你的技術很純熟。」
「我經常做菜,在我媽媽還沒下班之前。」那時她老是幻想,一桌好菜能換到媽媽幾句獎勵,但事實是,她只能換到叔叔的讚美和大姐的笑臉。
「外婆教你的?」
「對,外婆會做的菜很多,外公是個幸福男人。」
他同意,因為現在他也感受到她外公的幸福。
她突然轉頭,笑望他,「你覺不覺得我像童話裡的田螺姑娘?」
「田螺姑娘?我不看童話的,怎樣的故事?」
她一面做菜、一面講故事,「一個農夫撿了個田螺,在水缸裡養三年,有天他從田裡下工回家,發現菜已經煮好、屋子也整理好,一次兩次三次,他越來越好奇,想探查究竟,這些事到底是誰做的,於是躲在牆外偷看。
「他發現水缸裡的田螺變成一個大姑娘,大姑娘為他洗衣燒飯、整理家務,他又驚又喜,回到屋子裡,大姑娘才告訴他,她是田螺精變的,感謝農夫救她、養她,她是來報恩的。」
瑀希笑道︰「那我比起農夫賺大了,才養你一個月,就有滿桌好菜可以下肚。」
「故事最後……」?!淽瀟的話沒說完,門鈴響起,瑀希起身往外走,「我去看看誰來了?」
望著他的背影,淽瀟聳聳肩,自言自語道︰「故事最後,農夫娶了田螺姑娘,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可惜……我沒有她的好運。」搖頭、嘆息,她又喃喃自語說︰「再半個小時,就能吃飯。」
打起精神,做菜最難的是洗整,下鍋就是小事了,雞湯已經熬上,蒸鍋裡的菜也上了火,剩下的,都是小事。
這時候,她還不知道半個小時後的飯桌邊,沒有自己的位置。
瑀希轉身走出客廳,出門就發現兩部汽車停在院子外面,而瑀華領著一票醫院裡的同事笑咪咪地站在大門外。「大哥,快開門!」
瑀希皺眉,「你們怎麼來了?」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邀請好朋友來幫你慶祝啊!」
瑀希看一眼站在弟弟身邊的同事,來了三個人,有平日和瑀希、瑀華交情好的盧達文、陳禮祥以及張鈺湘,他們手裡拿著禮物、蛋糕和紅酒,笑逐顏開地對他揮手。苦笑,這時候他不能把人趕出門。
瑀希說︰「先進來吧。」
進屋後,盧達文四下張望,「這間屋子蓋得很有特色。」
「是啊,很少看見這種日式的建築了。」張禮祥接話。
「打個商量吧,你什麼時候不想租了,通知我一聲,我要租下來。」張鈺湘笑著把紅酒和禮物放到桌面上。
「可以的話,不如瑀希讓出一個房間給鈺湘,當二房東。」盧達文起哄說。
瑀希沒回答,只說道︰「你們先坐,我進廚房準備晚飯。」
「這麼好,有晚飯可以吃?」張禮祥說。
「我哥是新好男人,做菜難不倒他,誰嫁給他,誰的命好。」瑀華曖昧地瞥張鈺湘一眼,惹得她臉紅不已。
他改變主意了,以前希望大哥和自己站在同一陣線、反抗爸爸,他相信團結力量大,相信兄弟同心、其利斷金,早晚能將爸爸的「扭曲觀念」扳正。
但現在他認為,如果大哥順利娶張鈺湘的話,那麼自己沒娶醫生,爸肯定不會遺憾得太厲害,所以為了自己、犧牲兄弟,也是無可奈何的選擇,誰讓大哥「乖」嘛!
瑀希不理會瑀華的挑釁,他急著進廚房通知淽瀟,沒想到瑀華跟著瑀希的屁股後面進來。
幸好發生過阿秋嬸的「撞鬼事件」,這次淽瀟乖覺,一聽見客廳裡的喧鬧聲,立刻熄掉爐火、放下鏟子,乖乖地坐在流理台上。
「大哥,我聽說了。」一進廚房,瑀華收起嬉皮笑臉,認真對他說話。
「聽說什麼?」他看一眼流理台上的淽瀟,她正笑眼瞇瞇地看著他們談八卦。「你順從爸爸的心意,和前女友分手,換到爸爸給的一個月假期。」
「媽媽告訴你的?」
「不然呢?你以為爸有這麼好心?」
「爸會不會這麼好心我不知道,但我確定,你曉得有這條管道的話,肯定會去交個爸爸看不順眼的女人,然後(斷然)分手,換一個月休假。」知弟莫若兄,瑀希很清楚他會怎麼搞。
瑀華用兩隻食指點了點大哥,說︰「你懂我。」
瑀希攤手、聳肩,接下這個讚美。
「不過,我也懂大哥。說實話吧,那位前女友是真還是假?如果是真的,肯定幾百年前就和你分手,你那一事過境遷的事件和爸爸談條件,對不對?」
璃希笑而不語。
盯住哥哥的表情,瑀華嘆道︰「大哥,你的乖巧,真的讓人毛骨悚然。」
啪一聲電鍋跳起來,瑀華轉頭看一眼,桌上已經擺了四個菜,電鍋裡面有、爐子上面也有湯在滾著,他偏著頭道︰「你是未卜先知嗎?算準我會來幫你慶生?」
「誰說要慶生的?」
「不然呢?沒事弄這麼多好料!」
「我只是想給這次的假期劃下完美句點。」他說實話。
瑀華卻當成屁話,動手掐一塊蘆筍放進嘴裡,嚼兩下,眼睛瞪大,「大哥,你是天才,做菜的功力又進步了。」
「少奉承,說吧,怎麼想到把張鈺湘帶過來?她和達文、禮祥都不熟。」
「爸喜歡鈺湘啊,反正你是乖兒子嘛,不把你推出去,爸成天盯著我看,很累的。」
「所以出賣我?」
「幹麼講這麼難聽,知道你失戀,身為弟弟的當然要體貼哥哥,我確實觀察過張鈺湘了,大方、有禮、家教好,聰明、勤奮、人漂亮,最重要的是那個脾氣,天底下沒有人會不喜歡她。
「這是有數據可供參考的,我給她身邊的醫護人員做過問卷調查,大家爭相讚美、一致說好。照理說,美人遭嫉,我想,女人給她的語評肯定不怎樣,但,錯!大家都喜歡她,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沒有人說她半句負面話,所以這次我認同爸爸,她是可以配得上大哥的女人。」
「她這麼好,你不去追?」
「我們兄弟什麼時候掉價、淪為攤上的豬肉,讓人挑肥揀瘦,這塊不好、換那塊?況且就算小弟在下我想擺在攤上讓人家挑,張醫生還不肯呢。
「哥,給你第一手消息,是張鈺湘的閨密傳出來的——你是她的暗戀對象哦,她從大學時期就愛上大哥了。嘖嘖嘖,那麼好的女人拿來配我這個黑心貨太浪費了,她適合大哥這樣的天使。」
瑀希哼一聲,「有那種會把話往外傳的閨密,不如不交。」
「哦哦,這麼快就開始替人家著想了?很好很好,有機會私底下提醒她擇友的重要性吧,她肯定會對大哥感激涕零、愛戴莫名,她熱戀大哥的溫度會直逼金氏紀錄。」
瑀華滿口都是痞話,瑀希不舒服、淽瀟也不舒服,噘起嘴,她別開臉。
瑀希不回答,由著他去唱作佳,有些人就是不可以太搭理,否則他會立刻拉出戲棚,馬上給你演一出紅樓夢。
見大哥不應聲,瑀華稍稍收斂,「達文和禮祥今天是來幫忙的,你不要不給人家面子,以後在醫院裡還要相處呢。」
他心想,如果順利的話,過不了幾個月,就有個醫生大嫂了,真好!
瑀希偏過頭,心略沉,說道︰「冰箱裡有飲料,你拿到外面請大家,我再炒兩個菜就可以開飯。」
見大哥臉色越發沉悶,瑀華不敢再說下去,趕緊順著階梯往下爬。「沒問題,我去幫你招呼客人。」
他打開冰箱,抱起幾罐飲料往外走。
瑀希看一眼淽瀟,她在笑,卻笑得不由衷,背過身,她︰「正好,我還擔心這麼多菜吃不完呢。」
彎腰,打開爐火,她把沒炒完的兩個菜弄出來,心裡酸酸的,不知道該怎麼排解,只好刻意忽略它的存在。
望著她的背影,瑀希走到她身後,把憋了好幾天的話說出口。「明天開始,我要上班了。」
「我知道。」不然她也不會準備這麼多菜,算是……餞別吧。
「上班後,我就不會經常住在這裡。」只有在連續兩、三天的假期,他才會回來。
瀟瀟點點頭,她早就知道。
「那、你要不要回去了?」
回去?回身體裡?回到正規的生活中?她沒問卻曉得答案,然後,不願意回答。
看著她的沒反應,瑀希心裡何嘗好受?
他知道她在猶豫,她想回去、回到孫易安身邊,卻又為著無辜的孩子而難受,她待在這裡,只是為了逃避現實罷了。
而他,難道就不是逃避?
他清楚,她一旦回去,兩人之間將會斷絕交情,他不是個喜歡複雜的男人,他對於掠奪別人的愛情不感興趣,何況她對他,僅僅是依賴而已,不是愛情,如果能夠看到她魂魄的是另一個男人,她也會對那人產生同樣的感情。
快手快腳地,淽瀟把菜和湯全端上桌,洗洗手,說︰「去請你的朋友進來吧!」話說完,眼睛一閉,再張眼時,她回到自己的房間裡。
只是身體離開、心離不開,她把耳朵貼在門扇上,偷聽。
她聽見客廳裡的瑀華揚聲一喊,「開飯了!」之後,熱烈的掌聲響起。
她聽見另一個陌生的女聲說︰「學長的手藝這麼好,嫁給女人有福了。」
她聽見他們說說鬧鬧、氣氛熱烈,聽見三個男人努力地扮演紅娘角色,把瑀希和張鈺湘給配在一起。
兩個人會交往嗎?如果只是鄭伯父的想法,應該不會成,但誰知道呢?說不定,她根本是瑀希的內定人選。
何況鄭瑀華也說,張鈺湘是個難得一見的好女人,所以到最後,瑀希將會再一次「符合」鄭伯父的意願,娶他想要的媳婦,並且還能替自己騰出更寬廣的談判空間。
淽瀟沒有進飯廳,她在客廳裡徘徊,聽著他們用專業名詞熱烈談論著醫院里的Case,她突然覺得……消失很久的孤獨感重新回來。
如果孤單是常態,她這樣躲著能夠躲多久?如果她的人生有許多的注定,而她和瑀希注定無法在一起,她能在他身邊當一輩子的鬼、破壞注定?
不能的吧,一個月的邂逅叫做美麗,一年、十年?誰願意新婚夜裡,一個鬼魂在自己身邊飄蕩?
心沉得厲害,她坐到長廊上,是夜,星星月亮和往常一樣皎美,只是身邊空落落地少了一個人。
屋裡熱鬧的生日快樂歌開唱,她可以想像瑀希的快樂。天使一樣的男人,身邊圍繞的就該是光而不是影。
假期結束,他將回到他的世界裡,她呢?是不是也該回去?
屋裡還在鬧騰著,瑀希拿著一盤蛋糕坐到淽瀟身旁,把蛋糕湊到她面前。
她仰頭看他一眼,低頭聞了聞,很香、很甜,鼻子聞得出來、但嘴巴嚐不出來,她笑著說︰「生日快樂,對不起,我沒有禮物可以送給你。」
你送了,他在心裡說。
那張畫著美麗新娘的畫稿,他會收著留著藏著,紀念這次的……怦然心動……
淽瀟聽見身後傳來腳步聲,下一秒,張鈺湘就著淽瀟的位置坐下。
皺眉,她不喜歡這種感覺,瞬間移動到草地上,她赤裸著腳、踩在沾著水珠的草坪,看見張鈺湘對著璃希笑。
那是一幅美好的畫面,她必須承認。
「我在你的冰箱裡找到這個,簡直不敢相信,是桂花釀!我在我祖母的廚房裡見到過,是我小時候最愛的味道,你也喜歡甜飲?」
不舒服,因為張鈺湘搶她的位置、喝她的飲料!
明明只是一縷幽魂,明明沒有心、沒有神經,可她痛了,胸口痛,痛得厲害,痛得眼淚想要狂掉下來,但瑀希望著她,所以淽瀟忍痛、含笑,刻意跳到籬笆上坐下,仰著頭假裝欣賞月亮。
她告訴自己,她沒有權利難受,她只是個朋友,朋友有朋友的界線,不應該逾越,只是,難受不受控,像潮水洶湧,一波波打上心頭,咬唇,她凝住眼底晶瑩。
瑀希看一眼杯子,張玉湘泡得很濃,甜得膩人的蜜香飄散在空中。她貪心挖太多了,那是瀟瀟的心血,不應該浪費。「這不是我的,是房東的。」
他只是表明不希望張鈺湘動桂花釀,但淽瀟誤會了,胸口痛得更凶,她於他而言,只是房東……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利剪,一口氣把她的心剪成兩半。
「對不起,那我喝了,不要緊吧!」張鈺湘瞠起眼睛,可愛地吐吐舌頭。
泡都泡了,要緊又怎樣?他不高興卻沒表露出來。「我會跟房東說一聲。」他的口氣和平時一樣溫文儒雅,卻帶著拒人千里的疏離。
「謝謝,那位房東是老公公、老婆婆還是中年大叔?他人好不好?性情會不會古里古怪?」
「不會,她是個很好的人。」望著淽瀟,他的眉眼柔和了,可惜自始至終,瀟瀟眼睛盯著夜空,沒有發覺他的溫柔。
「既然如此,那……剛剛盧醫生的提議,學長怎麼想的?」
「哪個提議?」
「學長當二房東,分租我一間房啊,你不是說房東人很好,他應該不會反對吧?」
「我只租一間房,另一間是房東的,她偶爾會回來小住。」
「唉,太可惜了。這裡離醫院有點遠,開車要一個多小時呢,上班後學長還是會繼續住嗎?」
「嗯。」他並不想對她解釋。
張鈺湘嘆息,「學長不喜歡我對吧?上次學長讓呂醫生送我回家的時候,我就明白了,心裡有點不服氣呢,學長還沒認識我這個人,根本不知道我的優點缺點,便急著否決我,太武斷了。」
「不然呢?」
「學長應該給我一個機會,讓我把所有的優點展露在你跟前,等你清楚了再下斷言,決定我這個人值不值得深交、值不值得談心,值不值得和學長再進一步發展。所以……」她起身,走到瑀希前面,大大方方對他一個彎腰,笑著說︰「學長,請評估我、考核我吧,等確定我不是個滿分情人、滿分妻子時,再否決我吧!」
她俏麗大方,嬌俏的模樣讓瑀希失笑,這樣的女生,很難讓人心生排斥。
見狀,淽瀟心是苦的,臉上卻堆著笑,這麼大方的女孩子,如果她是男人也會喜歡上,身為朋友,她應該推瑀希一把,反正名模小姐已經是過去式,他有權利得到新幸福。
用力吸氣、用力微笑,用力裝得毫不在意,她飄到他身邊,帶著幾分挑釁對瑀希說︰「給個機會吧,這麼好的女生,讓別人搶走就太可惜。」
皺眉,他不喜歡淽瀟的話。
幹麼急著把他推出去?這算什麼?她有了孫易安,便希望他也有新發展?她對他的友誼,就是用這種方式表現?
他從不跟任何人賭氣,他從不放任自己的脾氣失控,但她就是有本事,一次兩次把他弄得不像自己。
於是,他和淽瀟賭上氣了,拉起嘴角,句出一抹再迷人不過的笑臉,他對張鈺湘道︰「好啊。」
只有兩個字,卻像天空突然掉下一把大斧頭似地,把淽瀟當場砍成兩半!來不及喊痛,她就散了……
是魂飛魄散!
她張大眼睛看向瑀希,但他不看她,只看著張鈺湘。
那目光叫做什麼?叫做款款情深、叫做含情脈脈,果然是快餐愛情的世界!一句「好啊」,感情便像熊熊烈火燃燒起來。接下來他們要做什麼?在床上翻滾嗎?她刻薄惡毒地想著,卻止不住滿腹悲憤。
他賭氣、她失控,她直覺想動手搶走張鈺湘的桂花釀,瑀希發覺了,不讚同地瞪淽瀟一眼。
他是天使、是天底下再溫和不過的陽光天使,他從未用那樣的眼光看人,但他用了、用在她身上。
手顫抖得厲害,但淽瀟收不回來,只能尷尬地停在半空中,張牙舞爪。她想說︰「你不是我的,她想搶便搶,桂花釀是我的,她不能搶!」
但話沒說出口,因為哽咽、因為靈魂被劈成兩半、因為酸澀苦楚在心中泛濫,因為……他們本來就是兩個無法交集的世界啊。?即使她不再當鬼,她與他之間的距離也是五百萬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