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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懷睡不暖》第4章
【第三章】

 她一進房間、丟下行李,就四處翻找東西,打開櫃子、拉出抽屜、摸摸床底下……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在房間裡藏了鑽石黃金,看著她的動作,瑀希好笑地雙手橫胸,斜靠在門邊,好整以暇地看著她的大規模搜查。

 半天,確定找不到了,她嘆氣、垂頭,盤起腳坐在地板上,用手腕支起下巴。這個房間沒有床,睡覺時在地上鋪一層棉被就睡了。

 「怎麼啦?」瑀希明知故問。

 「你把家裡打掃得太乾淨了。」淽瀟悶聲說。可是這怪不了別人,要是她搬新家,一定也要把家裡上上下下打掃一通。

 「是隔壁阿秋嬸打掃的,以前你外婆在的時候,她每天都會到家裡來打掃煮飯。」現在她兩天來一次,需要做飯的話,提早告訴她就行。

 「我知道。那是媽媽堅持的,外婆有潔癖,經常佝僂著背,跪在地上刷地,那不是辦法,媽媽才僱阿秋嬸代勞。」

 「所以,我應該把你的埋怨反應給她嗎?」

 「不必了。」她搖頭,本就沒打算能夠找到的,只是心血來潮試試,也許摸不到皮肉還能找到渣,可是別說渣,連窗粉都吸不到。

 「如果你肯告訴我你在找什麼,也許我可以幫點忙。」

 怎麼可能幫得上?她心裡想著,嘴上卻說︰「我在找小紙鶴,以前我折了不少隻,東藏西藏,它們現在……應該都西歸了。」

 聳聳肩,她心底清楚,就算還在,恐怕早就變成一堆破爛紙片。

 瑀希笑彎雙眉,他猜對了,返身走進客廳,他從櫃子上層拿出玻璃罐,再走回淽瀟的房間。「它們並沒有西歸,你外婆一直替你收著。」

 那時老奶奶是這樣對他說的,「有機會的話,請幫我交給瀟瀟,我不知道到時,她的心願有沒有完成,但這是她小時候最美好的想像。」

 那段時間,他經常在老奶奶身邊聽她說故事,說她的一生、說深愛自己的丈夫、也說她的女兒孫女。

 關於戴淽瀟,他印象最深刻的一段話是——「瀟瀟是個伶俐聰慧的女孩,她在外人面前表現得乖巧圓融、合作聽話,只有在正在了解她的人,才曉得她有多固執而敏感。我告訴她,(你還小,心情不好就哭出來、就大吼大叫,大人能夠理解的。)但她說︰(不被疼愛的孩子,沒有權利胡鬧任性。)那個時候,她才十三歲,聽到這句話,我心都碎了。」

 今天的戴淽瀟表現得有些隨興,是因為,靈魂已經被解放?

 至於那些紙鶴,他偷看了,在兩個月前,一個無聊到心慌的下午。

 醫生是相當忙碌的職業,從早到晚、精神緊繃,突然閒下來,會讓人有些不知所措,於是他把紙鶴——打開、閱讀,然後恢復原狀。

 他承認自己沒顧慮到隱私權這問題,畢竟他是醫生,不是律師或法官。

 從他手裡接過玻璃罐,淽瀟大叫一聲,不敢置信地看著它,居然還在?!

 瑀希微笑,說道︰「你慢慢看吧,我去做飯。」

 他轉身走出去,臨行,聽見她的聲音。

 「鄭瑀希!」

 他轉頭望向她。

 「謝謝你,你真是個天使。」

 這不是他第一次聽見這個話,小杉也曾經對他說過相似的話,瑀希曾經猜想,是不是因為自己身上的「天使特質」,才會吸引許多好兄弟來「朝聖」?

 微微點頭,他把門關上,往廚房走去。

 淽瀟抱著玻璃罐,用欣賞珠寶的眼光望著裡面的小鶴鳥,它們沒有五彩繽紛的顏色,因為全是她撕下作業簿的內頁、寫上字折成的。

 打開蓋子,把紙鶴倒出來,她小心地——展開。

 一隻紙鶴、一個希望,每個希望都很渺小,但這些渺小的希望,連一個……都沒有成功。

 她的爸爸沒有出現過、她再努力也不曾得到媽媽的誇獎,她拿到模範生了,但媽媽沒有出席,別的模範生照片上有爸爸媽媽、爺爺奶奶和市長,她的照片上只有市長和自己,那次,她深刻感受到「孤零零」是什麼感覺。

 紙鶴的傳說是騙人的吧!

 高中之後,她不再把希望寄望在紙鶴身上,她開始寫生涯規劃,計劃相當縝密,而她的早熟讓老師心疼,老師說︰「你是個好孩子,將來一定會得到幸福的。」

 她按照計劃,一步步走向自己的人生,她不再相信空泛的夢想,只相信透過自己雙手完成的成績,但諷刺的是,她的努力與計劃,卻成了孫易安離開自己的原因。

 十六年的學校教育,她學會在考卷裡選擇正確答案,殊不知,這個世界沒有任何答案是百分百正確。

 無知愚昧可以是天真浪漫,積極上進會讓男人喘不過氣,勤奮努力變成好出風頭,是人人痛惡的眼中釘,都說社會是一門大學問,初出社會的她,一腳踩進糞坑裡,擺脫不了惡臭、成了眾矢之的。

 她沒有一個可以當做避風港的家,然後,以為可以安慰自己的男人,卻告訴她,「我們分手吧!」

 大學時期,有同學說她是「人生勝利組」,現在想起來,這句話分外諷刺。

 她知道,自己不是個幸運女人,她只能憑仗實力、莊敬自強,但這個時候,她羨慕那些坐在家裡,就會有好運前僕後繼的小公主。

 淽瀟背靠著牆壁、彎起膝蓋躺下,臉頰貼在冰冰涼涼的地板上,拔掉髮圈,任由長長的頭髮在地上形成一片髮瀑,她放鬆身體、放鬆緊繃的神經,把所有的積極、勤勉、努力、計劃……全部拋棄,什麼都不做了,她只想安安靜靜地躺著,只想要空白。

 滿地拆開的小紙鶴,在她的視線裡慢慢地擴大、模糊,慢慢地形成一個橫豎交差的淺白色世界。

* * *

 做飯為難不了瑀希,他是個手巧能幹的男人,並沒有花太多的時間,他就炒好一大盤麵,熱熱的魚湯擺在桌面上,蒸氣騰騰。

 做菜沒有為難他,但要不要去邀新室友用餐?這件事為難了他。

 她會餓嗎?應該不會吧,猶豫須臾,他決定當一個客氣親切的好室友和她打聲招呼。

 敲敲她的房門,沒有回應。

 她走了嗎?看完小時候的傻希望之後,無法忍受自己的可笑,於是轉身離開?成長本來就是用無知的幻滅堆砌起來,誰的雄心壯志不是湮滅在過去無知裡?

 瑀希推開木門,觸目所及是一張張被拆開的紙片,淽瀟沒有離開,她躺在牆邊,一動不動像睡著似地,只是兩個眼睛張得大大的,她安靜著,但他在她身上看見濃濃的哀愁以及寂寞。

 「餓嗎?」他挑出一個爛話題做開頭,說完就後悔了。

 抬頭,淽瀟看見他,搖頭後扯出一個笑臉。她坐起身,說︰「我剛才在思考。」

 「思考什麼?」他走進房間,在她面前坐下,把一張張紙片收拾好、疊起來,看一眼淽瀟的表情,她似乎不介意隱私被窺。

 「我在想,自己最大的問題到底是驕傲、倔強還是自我中心?」

 「想出答案了嗎?」他微笑,細細按著舊痕跡,讓紙片回復成小紙鶴,第二次做同樣的事情了,他駕輕就熟。

 「想出來了,但不確定對或不對。」

 「如果需要聽眾,我……還不錯。」他把折好的紙鶴放進玻璃瓶裡。

 她知道他很不錯,他身上有股讓人安心的天使氣質,彷彿待在他身邊、汲取他的氣息,就是窩進避風港。

 很多年,她試圖在媽媽、在孫易安身上尋找卻遍尋不著的安心,竟在一個陌生男子身上找到,她都不知道該怎麼形容了。「我的問題在於寂寞。」

 「你有媽媽、姐妹,還有疼愛你的祖母。」他提醒她,她不是個孤女。

 「我媽媽在很年輕的時候,嫁給一個大她十歲的男人,那男人對她很好,她為他生下一個女兒,戴淽萱。後來媽媽移情、愛上我的爸爸,我沒見過爸爸,也沒辦法從媽媽嘴裡套出他是個怎樣的男人,只聽外婆說過,他是個很帥、很有才華的男人。

 「媽媽離開愛她的男人,嫁給她愛的男人,然後生下我。中間的所有細節都不可考,我只能憑想像力來猜測,我猜那個男人約莫傷害她很深,所以她恨他,然後、連我一起恨上。

 「最後媽媽帶著我,回到愛她的男人身邊,不久他們又生下另一個女兒,戴淽艾。叔叔是個脾氣很好的男人,他對媽媽百般容忍,他接受我,對待我和對待姐姐妹妹並無不同,他從不做偏心的事,偏心,是媽媽負責的區塊。

 「姐妹吵架,不必問原由,肯定是我不對,妹妹哭鬧、不必懷疑,一定是我下黑手、欺負妹妹。到叔叔家裡過年,祖父祖母看著我的眼光充滿鄙視,還是我不對、是我沒有禮貌;姑姑嘲笑我長得醜,還是我不對。

 「以前我無法理解,為什麼所有人都對我這麼不公平?直到七歲那年的年夜飯上,姑姑脫口而出、罵我是小雜種,說應該把我丟給親生父親養。我才恍然大悟,原來千不對、萬不對,理由只有一個,我不是那個家的人。

 「事實讓我無法接受,我變得更加好強,但也看任何事都不爽,我敏感而暴躁,在那個家,我從外人變成恐龍。沒有人教過我,但知道事實後,我不再喊叔叔爸爸、不跟他撒嬌,我用一道無形的牆隔開我和他。

 「我以為那個家裡,我可以依靠的人只有媽媽她是我唯一的親人,於是我學會控制脾氣,學會巴結討好、乖巧上進,我學著做一百分的女兒,我想,媽媽早晚會發現我有多優秀,姐姐、妹妹根本比不上我。

 「我的功課很好,優秀到左右鄰居提起我,就忍不住豎起大拇指,即便如此,我依然成為不了媽媽的驕傲,她還是在每次生氣時,指著我罵︰(你就是和你爸一樣不負責任!)我爸爸做了什麼不負責任的事?我不清楚,但我很清楚,家裡三個姐妹,沒有人比我更負責任。

 「責備、鄙夷,讓我在那個家裡像個外星人,我孤單、害怕,我不相信叔叔和大姐會真心對我好,媽媽又偏心,於是我決定和我親生爸爸站同一邊。

 「我幻想他有不得已的苦衷,無法出現在我面前,童年時期我甚至想像過,我爸爸是國家秘密組織裡的大人物。這樣的幻想有時能夠安慰我、有時不能,每次看見媽媽對姐姐妹妹好,我就生氣,既然討好無用,我便停止巴結;不願意卑微,我便驕傲、便倔強,我用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態,嘲笑姐姐、妹妹的笨。

 「但即便如此,心理也無法平衡,我總是在生氣、驕傲、自卑、寂寞裡徘徊不定。我知道,問題不單在別人身上,但我沒辦法不嫉妒、不偏激、不憤怒,尤其在孫易安愛上戴淽艾之後。」

 她的故事說完了,沒有波濤洶湧,沒有驚天動地,就是一個很簡單的得不到疼愛的小女孩心聲。她已經長大了,心裡卻仍然住著一個縮在牆角、強壓著腦袋裡的恐龍,渴求被愛的小女孩。

 「知道你為什麼會這麼難受嗎?」瑀希低聲問。

 「我難受嗎?也許吧,我難受是因為沒辦法把那些不把我當成家人的家人狠狠踩在腳底下。」她咬牙切齒,像隻被搶了幼崽的母熊。

 又驕傲了?瑀希微微一笑,「不,你難受,是因為你知道他們不是壞人,可是你卻無法不怨恨他們。你的問題不是寂寞,而是嫉妒,你認為媽媽應該多疼你一點,因為你和姐姐妹妹們不同,她們有爸爸在身邊,而你,沒有。你痛恨叔叔的親戚看你的目光,心底卻也明白,如果是你自己的親弟弟被妻子背叛,你也會對他的妻子以及沒有血緣關係的繼女忿忿不平,他們的所作所為沒有可議之處。

 「你不想當外人,卻深刻相信,在那個家裡,你就是個貨真價實的外人。你敏感而易怒,是因為心底憋著一股氣,你放大媽媽對待你和姐妹的不公平,你必須把自己塑造一個小可憐,才能說服自己,你的惡劣態度、你的驕傲、嘲諷都是情有可原。

 「戴淽瀟,你要做的不是憤恨,而是遠離,離開那個家、離開那群會讓你傷心的人,拉出距離、避免紛爭,丟掉驕傲、拋卻嫉妒,久而久之,你便能用體諒的眼光看待他們。」話說完,他與她對視、眨也不眨。

 聽著他的話,淽瀟臉色丕變,她生氣狂怒,也不懂他,明明是一張天使似地乾淨臉龐,為什麼會有銳利的爪子,又憑什麼趁人不備、一口氣撕開她的偽裝,血淋淋地剝出真相。

 「你知不知道,一針見血不是安慰人的好方法?你懂不懂,我只需要傾聽並不需要技術指導?你真以為自己是拯救世人的天使嗎?」她嘲諷地目光直直射向他。

 瑀希沒被她激怒,口氣依舊平淡溫潤。「我是醫生,根據我的醫學常識,挖開毒瘤、擠出膿瘡,傷口才會好。」

 「這種醫學常識,任何人都知道,不需要到醫學院浪費七年。」

 「既然知道,為什麼不做?為什麼要任由傷口發炎潰爛?」

 「我不是做了嗎?我逃跑了啊,照你的意思遠離那個家、那些人,我也在嘗試拯救自己啊!」

 瑀希輕喟,看著她的眼神裡,帶著濃濃的悲憐。

 她不喜歡這樣的眼神,於是低下頭、逕自想著心事。

 是的,她反省過問題癥結,只是心裡長不大的小可憐不允許她改變,於是她只能繼續嫉妒、繼續憤怒、繼續尋找假想敵人。

 淽瀟低下頭,所以沒有看見他的表情,沒有聽見他低抑的嘆息,「太慢了。」

 兩人都不說話,靜靜地任由尷尬在兩人之間流竄。

 許久,淽瀟聳聳肩苦笑,她暗罵自己︰做什麼啊,你還真的在四處替自己樹敵?怎麼說,他都是收留自己的好心人啊。

 再抬起頭時,她的臉上已經不見忿然,她軟了語調說︰「都知道我是個小可憐了,還這樣對待我,會不會太殘忍?」

 他搖搖頭、堅持道︰「你不是小可憐,你只是在努力扮演小可憐。」

 「把這句話拿去告訴我媽媽,她不會同意的。」

 「和自卑同時存在的是自傲,一個自傲到讓人憎恨的人,往往心裡自卑得不得了;同樣的——」

 她接下他的話。「我用驕傲倔強來掩飾心裡的自艾自憐,我用憤怒來欺騙世人,其實我害怕畏懼?」

 瑀希讚許地望向她,她是個舉一反三的聰明女生,她不是不了解自己,只是習慣用一層華麗的布,掩住真實的自己。

 她歪著頭嘆氣。「我本來對你印象不錯的,但現在越來越不歡你了。」

 「為什麼?」

 「我不喜歡一眼就能看透自己的人,即使他像個天使。」

 瑀希失笑。「不瞞你說,對於自己的目光如炬,我也很困擾呢。」

 他的話惹笑了她,她笑得前俯後仰,一個不小心撞上他的肩膀,他聞到她身上的淡淡馨香。

 這不合理,他知道,但他就是聞到了。

 瑀希幽默問︰「請問,如果有一頓豐富美味的午餐,你對我的喜歡度能夠恢復幾成嗎?」他不該問的,但或許食物的味道能令她心情好些。

 淽瀟笑得猛點頭,猶如招財貓的手,她回答,「我並不餓,但是你的建議聽起來是個不錯的方法。」

 「那麼,請吧。」

 他的手掌往上,行一個紳士禮,驕傲而高貴的公主把自己的手輕輕覆上,掌心貼掌心,他幾乎可以感覺到她的小手帶著微微的冰涼,不自覺地,憐憫又悄悄地攀到他臉上。

 吃過午飯後,淽瀟睡了好長一覺,也許是因為太累,也許失戀的人都需要靠充份的睡眠來恢復體力,總之,她這一覺睡了好久,直到凌晨兩點才醒來。

 她並不餓,但習慣性地打開冰箱。

 每次工作到深夜,她就會去開冰箱,喝一點水、吃兩片乾酪,再不然就泡杯咖啡,有人說溫牛奶可以幫助睡眠,但她從來就不需要那些東西,工作太忙碌,只要一靠上枕頭,她就會一路昏進周公家大門口。

 但今晚她失眠了,半夜兩點醒來,看一眼時鐘、閉上眼睛,她企圖繼續入睡,好神清氣爽地迎接明天清晨,可惜沒辦法,她辦不到。

 於是她進廚房、打開冰箱,發現冰箱角落有罐她熟悉的玻璃瓶。

 「Yes!」

 她拿出來,用湯匙挖—點點,倒進白開水,再放兩塊冰,攪拌均勻,湊進鼻間,真香。那是外婆的拿手好料,用桂花做的。

 把剩下的桂花釀放回冰箱裡,淽瀟端著玻璃杯,走到客廳。

 她的室友沒有回房間,而是躺在客廳沙發裡睡著,淽瀟放輕腳步、小心翼翼,打算走到屋外長廊看月亮,卻在經過客廳時,聽見他低沉的嗓音。

 「醒了?」

 淽瀟轉頭,問︰「你沒睡著?」

 「你開冰箱的時候就醒了。」

 他的睡眠很淺、睡眠時間也不長,這是在當實習醫生時養成的習慣,那時經常會被吵醒處理病人的緊急問題,不過今天很特別。

 中午兩人吃完飯,雖然她一口都沒吃,就進她房間聊天,說著說著,她睡著了,他給她蓋被子、細細審視她熟睡的臉,她長得很漂亮,是那種在路邊遇見會想要藉機和她搭訕的女生,她的眉很濃,讓她少了幾分柔媚,她的鼻形很漂亮、不需要整型,他最喜歡她的嘴巴,沒有上口紅,卻粉紅得讓人心跳加速。

 瑀希躺在她身側,用手指在半空中一點一點描繪她的五官,試著將她記住,這種事他從沒做過,也許沒經驗的事會讓人比較傷神疲憊,總之,他的手描著描著,他也沉沉入睡。

 再醒來,已經是晚上八點,他沒有睡午覺的習慣,但這一覺,讓清醒的他覺得所有細胞全都活起來,彷彿年輕十幾歲。

 他吃掉中午剩下的湯和麵,回幾通電話,打開電視,他以為生活節奏亂掉,今夜肯定無眠,沒想到才十點多,又睏了,他睡在沙發上,臨睡前,滿腦子想的都是她粉紅粉紅的唇。

 「對不起,吵到你。」淽瀟語帶歉意。

 「我是醫生,值班的時候得隨時保持警醒,習慣了。」瑀希這話是真也是假,他確實習慣隨時保持警醒,但也確實好幾年沒睡得這麼愜意過。

 瑀希離開沙發,跟著淽瀟一起走到門口,屋外涼風襲襲,沒有白日裡的酷熱,他伸個懶腰,精神飽滿。

 「當醫生很辛苦吧。」她偏過頭望他。

 「念醫學院的時候不覺得辛苦,第一次感覺到辛苦,是發現自己只是醫生、不是神,對生命的消失無能為力時候。」

 「沒有人可以主宰生命,能被醫生救活的人,他本來就不應該死,而那些不能救活的,也不該是醫生的責任。」

 「聽你這樣說,醫生好像沒什麼大功能。之前我還很不平衡,有病患順利開完刀後,家屬不感激醫生的盡心盡力,反而買鮮花水果跑去廟裡酬神。原來他們的觀念和你一致。」

 淽瀟大笑。「本來就是啊,有沒有聽過,閻王要你三更死,怎能留你到五更?生死有命,早在出生那天就注定了死期。不過你也別沮喪,醫生的存在,可以減少病人的癥狀、痛苦。」

 「照你這樣說,世界上不需要醫生,只需要麻醉藥。」

 「你非要曲解我的話才高興嗎。」她仰起下巴,紅艷的唇正對著他,引得他一陣心律不整。

 「我曲解了嗎?不是你打心裡看不起醫生這行業?」

 「看不起?你在開玩笑!當年我為了分數不夠、進不了醫學院哭得多慘啊,我怎麼可能看不起?!」

 「醫學院很難考嗎?我不覺得。」他驕傲地抬起下巴,用斜眼瞄她。

 「你這個話,大白天站到門外講,我保證你會被人用石頭活活丟死。」

 「這個話很討人厭嗎?」

 「對!你知道我最討厭哪種人?就是那種嘴巴上說︰(我沒念書啊,我都在打怪獸。)然後老師考卷發下來,每張都考一百分的人。」

 他一擊掌,大徹大悟,「原來如此!我終於明白,明明我長得不賴,功課好、品性佳,是模範生的最佳代表,為什麼人緣一直都不怎樣?」

 「因為你說話太討厭!」她一口氣下評論。

 「不對,是因為像你這種在背地裡偷偷嫉妒我的人太多。」

 偷偷嫉妒?錯了,她都是光明正大嫉妒,然後加倍努力接著臝過這種人,他太小看她。

 淽瀟笑臉迎人。「鄭醫生,我收回自己的話,你完全不像天使,你根本就是惡魔。」

 她的話逗得他呵呵大樂,回望她,她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些,哀傷似乎離開她一點點,這樣子很好,他喜歡笑著的戴淽瀟,不喜歡泡了滿身淡淡哀愁的她。

 「你在喝什麼?」他指指她手中的杯子。

 「外婆的桂花釀,外婆說,我們留不住春夏秋冬,但是我們可以留住它們的味道,所以春天外婆把茉莉花採下來、曬乾,和茶葉和在一起,用烤箱稍稍烘焙過,做成茉香綠茶,把梔子花做成乾燥花,放在衣櫥添香,也做桂花釀,把秋天的味道留在唇齒間。我泡得很淡,不太甜但是很香,你要不要試試看?!」

 「我不喜歡甜飲。」但他還是接過杯子,喝一口。

 「怎樣怎樣?好喝嗎?」她討好地看著他。

 「嗯,好喝。」果然不太甜,並且很香。「那個玻璃瓶放在冰箱很久了,我沒碰過,因為不知道要怎麼弄,也總是覺得甜得膩人。」

 「問題在於分寸的拿捏吧,取它的香,捨棄他的甜。」

 「沒錯,人生也在分寸拿捏之間,拿捏得好了,就是幸福愜意,拿捏得不好,即便成功也不會感到快樂。」

 「知道了,哲學大師,下次我給你做桂花湯圓,也好吃的不得了。」

 「你外婆很有創意。」

 「那不是創意,是古人傳下來的方法,只不過現代人沒有耐心,用半年的時間去釀造一個單純的味道。」

 「你在諷刺現代人太複雜?」

 「不,我是在諷刺現代人太急功好利也太膚淺,無法欣賞單純的雋永。」

 他微微笑,彎彎的眉毛上映著溫柔的月光,他說︰「戴淽瀟,在某些方面你的確有一點憤世嫉俗。」

 她承認,並且不是「有一點」,而是有「很多點」。

 她搶過他手上的杯子,仰頭喝一口桂花釀,大概是太憤世嫉俗了,她竟沒有嚐到該有的香甜冰涼,而他又動手將杯子搶去喝了一大口。

 他一口、她一口,兩人通力合作,沒幾下就把滿杯桂花釀喝光。

 放下杯子,瑀希走到客廳,把所有電燈關起來,回到原處。

 他坐在長廊下往後仰躺,兩手支在後腦杓,望向滿天星星的夜空,他特別喜歡這裡的夜晚,沒有霓虹燈的爭奇鬥艷,星星顯得燦爛而明亮。

 淽瀟也學瑀希動作,仰躺在他身邊。

 她躺下後他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氣,當不合理經常性出現,不合理就變得合理了,於是,他不介意。

 「鄭公子,你不睡覺沒關係嗎?明天不上班?」

 「不必,我休假一個月。」

 「一個月?名目是什麼?」生理期都沒有這麼長的假可以休。

 「失戀假。」

 「哪家醫院的福利這麼好,連失戀都允許員工休假?」

 「喜歡嗎?我介紹你去上班。」

 「好啊,等我去把醫學院考一考、念一念,學成後,一定請你幫這個忙。」他笑了,側過頭看她,看得相當認真。

 月光朦朧,加上些許陰影,他看不清楚她的五官,但他已經把她熟記在腦海裡,現在月光灑在她身上,像鍍了一層銀似地,她更是美得教人別不開眼。

 「怎樣?我漂亮吧?不是那種瞳孔特別大、鼻子特別高、嘴唇特別翹的誇張式法,而是細緻得像精瓷的那種美,對不對?」

 「有人這樣形容自己的嗎?會不會太自我感覺良好。」

 「哈,不是我自己形容的,是孫易安說的。他說這些話的時候,我腦子想什麼你知道嗎?」

 「想什麼?」

 「想——這個男人真識貨啊!嘿,不曉得放棄我這麼好的貨色,日後回想,他會不會氣得捶心肝。」

 「肯定會。」

 聽見他的回答,淽瀟樂歪了眉眼,卻還沒忘記倒打他一耙。「怎樣,這可不是戴淽瀟自我感覺良好了!」

 「你真會記仇。」

 「不記仇記什麼?我們才認識一天,可以記的東西不多。」

 「記恩,記取我的收留之恩。」說完,他想起剛才的話題,繞回來問︰「你真的喜歡當醫生嗎?!」

 「並沒有。」

 「可你說沒考上醫學院,哭得很慘。」

 「事關面子問題,我以為自己穩上的,沒想到天底下的菁英全跑過來和我搶名額。」後來她經常想,要是她考上醫學院的話,媽媽會不會高興得逢人就誇獎她?唉,應該還是不會吧,誰讓她有個不負責任的爸爸。

 「幸好我和你不是同一屆的,被佔走的名額和我沒關係。」

 她咯咯輕笑兩聲,問︰「那你呢?你喜歡當醫生嗎?」

 「不討厭。」

 「聽起來,你對工作很沒有熱忱。」

 「我的祖父是農夫,管教孩子很嚴厲,他的教養方式、養出一個醫生兒子,當年,這在地方上是一件大事,爸爸考上醫學院的時候,祖父辦了流水席,宴請全村的村民。我的爸爸有了成功的成長經驗,就把同一套教育理論,套用在我們三個孩子身上。」

 「所以……也養出三個醫生?」

 「我和弟弟是醫生,妹妹不喜歡念書,也進了護理系,畢業後都在爸爸的醫院工作。」

 「然後呢?」

 「我愛上一個模特兒,父親非常反對,在他的反對之下,我和女朋友不得不分手,因為分手、心裡太難受,需要一段很長的假期來彌補傷口,否則在醫生這個職位上,很容易出現醫療糾紛,所以我得到一個月的假期。」

 他在暗示,如果她願意待下,未來的一個月、他將留在這裡,他們可以朝夕相處,她再不必獨處、寂寞。

 「不對啊,明明是你和前女友感覺不對、事過境遷,怎麼會扯到你爸爸頭上?」淽瀟反問。

 她凝視他的臉。只見一個隱約的笑意在嘴角邊閃過,哦哦,她明白了!

 吐吐舌頭,做出一個可愛的鬼臉,她說︰「你真奸詐,連自己的爸爸都算計。」

 「他計劃了我的一輩子,我偶爾還一點小計謀,很公平的。」

 淽瀟失笑,這是怎樣的親子關係?不過,她自己的也沒有比他好。

 「你爸爸對孩子太負責,而我爸太不負責,如果能把他們加起來、揉一揉、再掰成兩半,我們一定可以生活得很幸福。」

 她擺錯重點了,無奈,他只好把暗示變成明示。「未來的一個月,我都會住在這邊,等假期結束才會回到市區,你呢?」

 「你要待一個月嗎?太好了,那我也待一個月,你是個不錯的室友,我們肯定可以相處愉快。」

 得到她的正面回應,不自覺地,瑀希鬆口氣。

 她伸直手臂、指向天空,問︰「你喜歡畫畫嗎?!」

 「不討厭,你呢?」

 「有一度我想當美術老師。小時候姐姐學才藝,我很羨慕,但是媽媽不許我學,我很生氣,只能靠一盒筆和畫紙來宣洩怒氣,每次畫完圖,我就覺得心裡的黑暗少一點,光明多一點,猜猜,幼稚園的時候,哪個顏色的蠟筆我用得最凶?」

 「黑色。」

 「賓果,答對了。」

 「國小以後呢?」

 「白色。」

 「你還真極端,非黑即白。」

 她用食指在夜空裡不斷點壓。「那時我迷上外婆家的星星,經常用白色的蠟筆在紙上用力點點點,點出很多星星,然後刷上黑色水彩,我畫了幾十張這樣的畫,把房間牆壁貼得滿滿滿,我媽媽很生氣,順手撕掉好幾張,我沒有哭,只是抬高下巴,滿臉驕傲地告訴她︰(這是外婆家的夜空。)她頓了頓,放棄繼續毀損我的精心傑作,她離開我的房間,我鎖上門,用膠帶把被撕破的那些圖畫紙黏起來,我是從那個時候開始,進出房門才會把門鎖起來的。」

 瑀希嘆氣,她和母親之間的裂縫不是一天造成的,想修補?登天比較容易。「有空畫圖給我看。」

 「好。」她點點頭。

 她沒說話、他也沒說話,經過好半晌,才聽見他輕輕地哼起一首歌,很熟,但她說不出歌名。

 他的歌聲相當好聽、很有磁性,如果出CD是那種她願意掏錢買的聲音。

 他唱了一會兒後,幽幽說道︰「有人說,我的性情清冷、感情不熱烈,我不會在愛情當中做出衝動愚蠢、卻讓女人窩心的事。

 「我確實是這樣的脾氣,我的情緒很少高低起伏,很少衝動,永遠是理智跑在感情的前方幾百公尺處,對什麼事都沒有特別的喜歡或討厭,但是……我喜歡唱歌,生氣的時候唱、高興的時候唱、難過的時候唱。」

 他不知道怎會向她交代自己的心情,他很少對人傾吐心事,是因為她說了太多的「自己」,所以他也公平地予以回饋?

 他不確定是不是這樣,但確定的是,說完這段話後,他心裡有淡淡的歡喜。

 淽瀟突然趴過身,她的身體離得他很近,讓他的心臟怦怦怦、再度失去正常頻率。

 她滿臉滿眼的笑,對他說︰「喜歡就去做吧,我終於明白,配合別人的心意太辛苦,偶爾我們應該配合自己。」

 他點頭同意。「明天,畫幅畫送給我吧。」

 「如果你願意再為我唱一首歌的話。」

 他唱了,很優美的旋律、很醉人的歌聲,在秋天涼夜裡,他的歌聲讓失眠的她再度入眠。

 她作了一個夢,夢中,孫易安的聲音份外溫柔,他在她耳邊輕輕對她說︰「瀟瀟,你醒醒吧,我和艾艾分手,我們繼續貫徹你的計劃,買房結婚生孩子,你想要怎樣就怎樣,只要你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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