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暴雨傾盆。
山洞裏燃著一堆篝火,邊上斜插一柄長劍,寒氣逼人的劍刃倒映著火光,一望即知是柄摧金斷玉的利器。
賀汀州睜開眼來,見許風正用火堆烤著魚。那魚已烤得兩面金黃,滋滋地往外冒著油,香氣撲鼻。
許風看他一眼,冷冷道:“醒了?”
賀汀州原想撐著胳膊坐起來,許風忙阻止他道:“你身上燒得厲害,別亂動了。”
賀汀州這才覺得一陣頭暈,望瞭望四周,問:“這是什麼地方?”
“地宮附近的山洞。雨下得太大了,只能暫避一下。”許風轉了轉架上的烤魚,問,“受了那麼重的傷還跳進湖水裏,你是不要命了嗎?”
賀汀州靠在山洞的石壁上,望著火光下的許風,低語道:“能換來這片刻相對,那也值得了。”
許風沒有做聲,只慢慢捏緊了掌心。
賀汀州望瞭望山洞外的大雨,道:“這雨一時半會兒怕是停不了了,不如陪我說幾句話吧。”
“我同閣下又不是一路人,有什麼可說的?”
賀汀州笑得一笑,說:“這倒也是。”
果然住口不言了。
許風也不說話,低頭看著那劈啪作響的火堆,直到聞著一股淡淡的焦味,才發覺已將魚烤糊了。他忙把烤魚翻了個面,卻見魚肉燒得焦黑,顯是不能吃了。
許風怔怔盯著那尾焦糊的烤魚,心中說不上是什麼滋味。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輕嘆一口氣,終於開口道:“我時常想起當初在臨安城裏的事。”
賀汀州本已閉上了眼睛假寐,這時便重新睜開來道:“我又何嘗不是?”
“當時……我故意裝作神誌不清,認了林昱當哥哥,你怎麼看出我是裝的?”
“是我生病那回,你跑過來說要找林昱,但我心中知道,你是特意過來看我的。不過你既然不肯認我,我只好配合你將戲演下去了。”
“你希望我承認什麼?”許風擡起頭同他對視,一字一字道,“是承認我哥哥是那個欺我辱我、廢我武功、將我當做禁臠的魔頭?還是承認……我厚顔無恥地愛上了自己的親哥哥?”
“風弟……”賀汀州伸出手來,緊緊握住了許風的手。
許風覺出他的手有些發顫,卻還是繼續道:“我知道周大哥是真心待我好,也知道你一直在盡力彌補我,可這一切,只不過因爲我是你弟弟。你有沒有想過,若我不是呢?若我只是許風,只是一個無父無母的無名小卒,我現在是什麼下場?或許是死在了極樂宮後山的山崖下,也或許還被困在極樂宮裏,一日一日絕望地等死。”
賀汀州聽了這話,臉色比挨了許風當胸一劍時還要難看,顯然是從未想過,也根本不敢去想。
許風便慢慢兒撥開了他握住自己的那只手。
此時連剩下那一面魚也已烤焦了,一股焦味在山洞裏彌漫開來,雖未嘗著味道,卻已覺出了苦澀之意。
賀汀州的手指動了動,畢竟只握著一個空。他看了看自己手上包紮過的傷口,忽然說:“若咱們不曾逃出地宮來,索性就這麼一塊兒淹死了,那樣豈不更好?”
許風想起在蛇道之上,萬千箭矢齊發,他跟賀汀州幷肩而立,連性命都可交付彼此。
……便是在那一刻死了才好。
他想到此處,心中愈覺酸楚,轉開臉道:“病中之人,果然淨說一些胡話。”
賀汀州也不爭辯,說:“我難得病上一回,偏次次給你撞見了。”
許風心知他的病因何而來,道:“我不殺你,已是瞧在、瞧在……”
兄長這兩個字,他到底說不出口,只說:“你別得寸進尺。”
“是嗎?”
賀汀州聽了這話,還真得寸進尺,強撐著坐起身來,離得許風更近一些,望著他道:“我生平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當日在官道上遇見你時,沒有一劍將你殺了。”
他語氣溫柔繾綣,說到最後一個字時,眸中卻盡是駭人殺意。
當時他久聞慕容飛的大名,又聽說他也是屬龍的,與自己的弟弟一般年紀,便有心見他一面。誰知有人從中作梗,一番心血盡費了,他一時動氣,就揮劍廢了那青年的右手。
後來賀汀州無數次想,他當時若再心狠一些,一劍刺進許風心口,自然沒有日後之事了。
許風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因而說道:“你現在殺了我,那也不遲。”
賀汀州面如寒冰,凝目看他,忽而大笑起來,說了聲:“好!”
便伸出手來,一下扼住了許風的脖子。
他在地宮裏受得內傷頗重,但殺人的力氣還是有的,手上只要稍稍用力,就什麼也都結束了。
那一隻手漸漸收緊,許風幷不掙紮,反而閉上了眼睛。他眼前暗沈沈一片,有些透不過氣來,奇怪的是幷不覺得痛苦。
外頭大雨如註。
雨聲中,許風忽然覺得頸間一輕, 扼住他脖子的手不知何時已經鬆開了,卻仍舊在他臉上流連不去。許風睜開眼睛,見賀汀州正專註地看著他,那一隻殺人的手,此刻卻近乎纏綿一般的拂過他的嘴唇,最後輕輕落在他鬢角上。
賀汀州寥寥一笑,說:“風弟,你當真覺得我會殺你?”
他從未用這樣的語氣叫過他。
許風模模糊糊地想,以前沒有過,以後恐怕也不會再有了。
賀汀州的神色平靜得出奇。 他瞧了許風一會兒,緩緩收回了手,再緩緩站起身來,一步步朝山洞外走去。經過那柄插在地上的寶劍時,他目光似乎停留了一刻,但最終還是走出了山洞。
許風怔怔看著他的背影,這時才醒過神來,追上去道:“雨下得這麼大,你去哪裏?”
那聲音很快就被雨聲淹沒了。
賀汀州更不回頭,就這樣走進了大雨之中。
許風不知要不要追,一轉身,卻見那柄寶劍還插在地上。他先前將賀汀州從湖裏拖上來時,那人分明是昏迷不醒了,手中卻還緊緊握著這柄劍……
許風一咬牙,到底還是拔了劍出來,也踏進了雨中。
雨一直落個不停。
冰涼雨水打在身上,許風覺得嘴角一陣刺痛,他不知由哪兒落下來這許多雨水,下也下不完似的,更不知接下來該去哪裏。
是去尋下落不明的慕容飛?還是仍舊回金陵城外隱居?
他心中惘惘,不知不覺就跟在了賀汀州身後。
賀汀州內傷未愈,腳步有些虛浮,便只迤邐行著。許風也走得不快,始終同他隔了一段距離。
因著這一場暴雨的緣故,路上不見什麼行人,兩人轉出山林,沿著官道走了許久,才聽得一陣馬蹄聲。那馬來得極快,只片刻功夫,就見一輛馬車駛了過來。 馬車看起來尋常得很,只四個角上懸著香囊,已被雨水淋得濕透了,正隨風微微晃動。
那馬車奔到近前,只聽駿馬嘶鳴一聲,竟是穩穩停了下來。接著就見簾子一掀,從車上跳下來一個錦衣少年,叫道:“宮主!”
這少年生得唇紅齒白,頰邊一個淺淺笑渦,正是前幾日許風在落楓莊外見過的。雨勢甚大,他也顧不得打傘,一頭撲進了賀汀州懷裏,道:“宮主一去數日,怎麼一點消息也沒有?不過是走脫了一個面具人,你又何必輕身犯險?”
賀汀州順勢攬住他腰,問:“柳月呢?”
“當然是派人去找你了。”那少年笑吟吟道,“不過畢竟是我跟宮主心有靈犀,叫我先尋著了你。”
他一邊說,一邊用那雙妙目打量了許風一眼,問:“宮主帶了什麼人回來?”
賀汀州走了這一路,直到這時才回頭看向許風。
大雨下得視綫都模糊了,兩人遙遙對視,隔住這樣一道雨簾,卻像隔了茫茫山水,終究跨不過去。
許風記得周衍頭一回親他的時候,也是下著這樣一場雨。當時他的周大哥說,什麼天理倫常,都及不上叫你歡喜。
此刻賀汀州擁住那美貌少年,用著截然不同的語氣,低聲道:“這位許少俠……同我不過是萍水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