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許風也不知落下去多久,最後是摔在了一處沙坑裏,雖然摔得生疼,但因有賀汀州護著,倒也沒有受傷。
賀汀州扶了他站起來,見眼前又是一條暗道,四壁上點著長明燈,現出一級級石階來。
他們原本已在湖底了,這條暗道卻是蜿蜒著往上的,也不知是不是另一個出口。兩人拾級而上,一路倒未遇見什麼阻礙,只是不斷有水從石壁的縫隙處淌下來,後來越淌越急,耳邊盡是嘩嘩的水聲,腳下的積水也很快漫過了腳踝。
賀汀州臉色微沈,心中隱隱有一個猜測,卻沒有說出口來。
好在這一條暗道也不算長,沒過多久就走到底了,盡頭處是一個天然的石窟,周圍怪石嶙峋,底下是一條暗河,只當中竪起了一座高臺。石窟頂上鑲著一塊五彩巨石,此時月正當空,月光照進湖底,透過那塊巨石折射進來,將四下都照亮了。
賀汀州遊目四顧,說:“這應當就是祭天之處了。”
許風問:“那面具人呢?”
賀汀州眼力極好,指著那座高臺道:“在上面!”
那高臺憑空而立,除了使出輕功攀上去之外,別無道路可通。面具人也不知是何時上去的,正跪倒在地上,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磕頭膜拜著什麼。接著又站起身,伸手轉動邊上的一根石柱。
石柱一轉,就聽得“喀鏘”一聲,原本截住地下暗河的一道閘門開了,湖水洶湧而來,瞬間將高臺淹沒了大半。
賀汀州見了,不由得臉色微變,叫了一聲:“不好!”
一個箭步飛身而上,朝那高臺掠去。他輕功極好,這點距離自是不在話下,只是快攀上那高臺時,身形忽然滯了一滯,差點跌落下去。也虧得他反應迅捷,翻身踏著邊上的石壁,又折返了回來。
許風伸手拉他一把,問:“怎麼回事?”
“有暗器。”
賀汀州右手一揚,手指間夾著一根銀針。
許風見針尖泛黑,知道定是淬過毒的,這可比他們先前遇上的箭陣更難對付。
賀汀州皺眉道:“要破這機關原也不難,怕只怕太費功夫……”
正說著話,面具人已轉完了一根石柱,又去轉第二根。看來他爲了留下賀汀州的性命,竟是不惜放水淹了地宮,要與他們同歸於盡了。
兩人想到此處,心中俱是一沈。
許風念頭急轉,道:“要破機關是來不及了,但若是你替我擋住銀針,助我登上高臺呢?”
“這法子倒是可行,只是……”
水勢洶洶,賀汀州只猶豫了一刻,那水就已沒過腳彎了。如今情勢危急,他倒沒有拖泥帶水,只叮囑許風道:“你攔住那面具人就行,不必跟他硬拼。”
“好。”
賀汀州仍覺得不放心,想了想又加一句:“風弟,小心。”
許風含糊地應了聲。
也不知是應那句風弟,還是應那句小心。
賀汀州又將許風看了一回,才伸掌抵住他的背心,用上勁力一推。許風學過賀汀州的功夫,輕功本就不弱,再加上這一推之力,身形急掠過去,一轉眼已到了高臺邊。
他耳邊聽得破空之聲,知道有銀針射來,好在賀汀州護在邊上,替他一一擋住了。許風咬了咬牙,雙足互相一踩,終於觸著了高臺的邊緣。他手掌一按,借力翻上了高臺。
那面具人剛轉動了第二根石柱,見到許風上來,雙眼裏射出兇狠的光,像是要吃人似的。
許風倒不怕他,左手捏個劍訣,右手舉劍便刺。那面具人幷不與他相鬥,閃身一避,又朝第三根石柱奔去。
許風焉能讓他得逞?快步追了上去,劍花一挽,疾刺他周身幾處大穴。
那面具人只好回過身來,兩人終於交上了手。
這高臺地方不大,兩人在上頭打鬥,隨時都有摔下去的危險。許風鎮定心神,將平生所學盡數使了出來,一時只見劍氣如虹。
那面具人本已受了傷,方才逃跑時又是發足狂奔,這時體力漸有不支。他原本使是一雙肉掌,到這時方拔出了劍來。
許風見劍光凜凜,猶如一泓秋水,已認出是自己那柄寶劍了。他識得寶劍的厲害,知道雙劍一交,手中這柄青鋼劍立時就要折斷了,只好避其鋒芒,施展輕功在旁遊走。
那面具人占了上風,更是狂性大發,劍法裏夾雜著掌法,大開大合,直有開山裂石之勢。
許風招架不住,竟被他逼得步步後退。
再往後退,就要掉下高臺了。
許風知道賀汀州一時還上不來,此刻只能靠他自己了。生死懸於一綫之際,他反而冷靜下來,瞧了一眼自己的左手,隨後凝神出劍。他使的同樣是搏命的招數,一劍揮出後,右手邊露了老大一個破綻。
面具人大笑一聲,立刻一掌拍來。
許風踏前一步,硬生生挨下這一掌,緊接著將劍換到了左手。他練了一年多的左手劍,劍法同樣純熟,尤其是賀汀州教他的那幾招,出劍只比右手更快。此時只見他劍尖斜挑,劍光如一道寒芒劃過,一下刺中了面具人的右腕。
面具人痛叫一聲,手中寶劍脫手而出,斜插進了一旁的山壁中。許風劍勢未絕,拼著這口氣再往上一挑,挑落了他臉上的面具。
這張一直隱藏在面具下的臉,終於現出了真面目。
許風只看一眼就認出了他是誰,頓覺驚訝至極。
竟然是他?!
許風借住在慕容府時,曾跟此人打過交道,甚至後來在山谷伏擊賀汀州時,這人也是在場的。
此時賀汀州已破了機關,正好翻身而上,當然也看清了他的臉,沈聲道:“……是慕容府的管家。”
似慕容家這樣的武林世家,便是一個管家也絕不會是普通人。許風從前同他打交道時,就瞧出他眼中精光內斂、走路落步無聲,定然是個內家功夫的高手,只是怎麼也想不到,他就是自己一直追尋的面具人。
若是他的話,要在迎親隊伍裏做手腳自是輕而易舉的事。只不知他是背叛了慕容慎另有主人,還是……他口中的主上就是……
許風握劍的左手微微發抖,道:“爲何是你?”
那面具人被揭破了身份,便也不再遮掩,放聲狂笑道:“無論我是誰,反正今日你們都要葬身此處了!”
說罷,猛地朝一根石柱撲去。他先前出招還有理智,這時卻像不要命似的,內力凝於雙掌,一掌擊向石柱。
賀汀州在許風肩頭一按,飛身躍了過去,搶先擋在那面具人跟前,與他對了一掌。這一掌用上了十成勁道,可說威力十足,一掌過後,兩人各自退了幾步。
賀汀州叫道:“風弟!”
許風早就提劍在手,劍尖往前一送,劍身就沒入了面具人的胸膛。
面具人低頭看了看沒胸而入的長劍,嘴裏“呵呵”做聲,像是不相信自己會死在許風手上,眼中滿是不甘之色。
許風毫不手軟,一下拔出了劍。
鮮血四濺。
面具人倒退數步,腳下踩了個空,就這樣落下了高臺。
許風喘了口氣,到這時才覺得右肩一陣劇痛,卻是方才挨了一掌的緣故。
賀汀州扶住他胳膊問:“你傷得如何?”
“沒事,先想辦法出去再說。”
四周水聲滔滔,來時的路早被湖水淹沒了,自然不可能再走回頭路。好在那石柱幷未被面具人毀去,瞧他最後的全力一擊,想必這石柱大有玄機。
高臺上共有四根石柱,賀汀州依次看了一遍,果然發現了一些門道。石柱上刻著繁複的花紋,且每一根上的都不相同,瞧著像是某種文字。許風當然看不明白,賀汀州卻看得極爲認真,末了閉目沈思片刻,用劍在自己手掌上劃出了一道口子。
許風眼皮一跳,問:“你做什麼?”
“沒事。”
賀汀州將手掌按上石柱,傷口處的血流出來,染紅了那些花紋後,上頭的圖案竟起了變化。
賀汀州的眼神也跟著一變,低聲自語道:“原來如此。”
接著走到另一根石柱前,依舊將自己的血抹了上去。石柱上的圖案同樣起了變化,賀汀州便又換下一根,等到最後一根石柱也染上他的鮮血,圖案變過之後,石窟裏轟然一響,高臺對面的山壁上,一扇石門緩緩打開了。
那裏地勢較高,一時還未被水淹著。
許風松了口氣,道:“應當是出去的路了。”
不料石門開到一半,竟然頓了一頓,複又重新闔上了。
“石柱轉過兩根,看來機關已經受損了。”賀汀州攜了許風的手道,“走吧。”
說著施展輕功,向那石門掠去。
幸喜石門關得極慢,兩人落地之時,尚容得一人通過。賀汀州將許風推了進去,道:“風弟,你先走。”
眼見那一道石門即將關上,他卻突然說了這樣一句話,許風心下又驚又急,不由叫道:“賀汀州!”
賀汀州回頭一笑,足尖輕點,卻是攀上了一旁的山壁。原來被面具人奪去的那柄寶劍還斜插在石縫裏,也虧得賀汀州輕功高絕,幾個起落一躍而上,揚手取下寶劍後,又匆匆折返回來。
許風自然沒有先走,一直扒在石門邊上,竭力伸出手去。賀汀州奔到近處,亦是將手一伸。
雙手交握,許風用盡力氣將人拉了進來,兩人幾乎是擦著那一條縫隙跌進門內的。
石門在身後重重闔上了。
賀汀州同許風對視一眼,四目相接,既覺得驚心動魄,又有些兒蕩氣迴腸。
四周仍在漫進水來,兩人不敢多留,掙紮著爬起身繼續往前走。這一條暗道不太好走,但比起方才的險境,可說是不值一提了。
走了約摸一炷香功夫,眼前又出現了一條向上的石階,石階頂上壓著一塊厚重的石板。賀汀州將那石板一挪開,頓覺天朗氣清,終於又重見天日了。
他們在地宮裏這一番折騰,已是過去了一天一夜,這時天色灰濛濛的,正是將亮未亮的時候。兩人出了暗道,才知已轉到了大湖的另一面,湖面上泛著點點漣漪,卻是天上正落下雨來。
“先找個地方避雨吧。”賀汀州走得幾步,又轉回身來,將握在手中的寶劍擲了過來,說,“留著防身。”
許風接了劍在手裏,見劍柄上猶沾著賀汀州的一點血跡,心中起伏難定。那地宮裏險象環生,兩人不得不聯手對敵,但此刻到了外面,自然又是不同了。
面前這人,仍是那無惡不作的極樂宮宮主。或者,也是他失散多年的親生兄長。
無論如何,總不會是他的周大哥了。
許風定定站在雨中,記起當日在極樂宮的藏寶洞裏,周衍冒險取下寶劍,回身望向他時的情景。接著又是命懸一綫時,賀汀州折回去取劍時的樣子。
劍鋒凜冽,寒芒如水。
許風緩緩舉起寶劍,覺得那鋒利劍刃也似在自己心尖劃過一樣。他眼中發酸,高聲贊道:“真是好劍!”
隨後卻揚起手來,用力將劍扔了出去。
雨越下越大,伴著嘩嘩雨聲,這一柄舉世無雙的寶劍,就這樣落進了深不見底的湖水中。
許風聽著那聲響,先前受的傷仿佛到了這一刻才爆發出來。他踉蹌著往前一步,喉間湧上腥甜血味,幾乎有些站立不住。
賀汀州連看也未看那寶劍一眼,只徑自望著許風。他手上的傷未曾包紮,仍混著雨水淌下血來,但容顔昳麗,這般立在湖邊,依然是出塵之姿。
許風不敢再看,扭開頭道:“我與閣下各走各路,就此告辭了。”
說罷轉身而去。
有那麼一瞬間,雨聲似乎變得更大了。
許風心念一動,忍不住轉過頭去,卻見湖邊空無一人,早不見了那人的身影。
一天一地,盡是茫茫的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