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他說完之後,便即笑了一笑,擡頭看著許風道:“如此說來,許兄弟可真有些傻氣。”
“周兄也覺得我是不自量力麼?”
“這倒不是。只不過武學一道博大精深,僅靠勤學苦練,未必能有所精進。我瞧許兄弟內功根基打得不錯,只不過你練的那套劍法……”周衍儘量把話說的委婉,“雖也有可取之處,但實在算不上高明。”
許風練的劍法乃是他師父所授。他雖出身名門正派,但師門在江湖上名聲不顯,也未曾出過什麼頂尖人物,本門功夫確有不少缺陷。
周衍的意思,是叫他另投別派麼?
許風沈思片刻,道:“師父待我恩重如山,我絕不能爲了報仇背棄師門,改投他人門下。何況拜師學藝之事要講機緣,我資質平平,怕別的門派也看不上我。”
“許兄弟誤會了。”周衍道,“功夫練到極致時,摘葉飛花即可傷人,也不拘泥於一門一派、一招一式了。所以你病好之後,不如多花些心思修習內功,等日後練得好了,劍招上的一些破綻,也就無傷大雅了。”
周衍在武學上的見識遠勝於他,許風聽後深以爲然,道:“可我先前因爲一些事,功夫荒廢了數年,前不久又走火入魔……”
周衍立刻道:“我本就要在此地養傷,許兄弟若不嫌棄,可與我一同練功,兩人互相切磋,說不定精進得更快些。”
許風心知周衍的功夫遠在自己之上,哪裏用得著跟他切磋?說是有心指點他還差不多。不過他一番好意,許風也就沒有拒絕。
周衍自此名正言順的住了下來。
許風那間屋子地方狹小,兩個人住畢竟是擠了些,周衍就在邊上另蓋起一間小屋來,置辦了些鍋碗瓢盆,算是與他比鄰而居了。
趁著許風養病期間,周衍替他打通了幾處大穴,又教了他一些行功運氣的法門。許風大爲受益,許多從前無法突破的關口,也都豁然開朗了,待他病好之後,功夫倒是更上了一層樓。
許風身體一好,每日做飯的事自然又著落在他的身上。周衍起先還贊他手藝好,後來吃得慣了,竟還點起菜來。許風處處順著他,隔幾日就去山上打一次獵,再拿獵物到鎮上換些米糧。
一個月忽忽而過。
許風與周衍交過幾回手,知道他不用兵刃,使的乃是一套掌法。他輕功極高,這一套掌法使出來,當真是說不出的飄逸瀟灑,若他相貌再生得俊些,可算得上是一位翩翩公子了。許風雖有寶劍在手,在他手底下也走不了幾招,周衍每每手下留情,只將他撂倒在地便作罷了。
周衍對自身的師承來歷絕口不提,許風也就從來不去打探,反而他自己老實得很,除了那三年間的事,周衍問什麼他就答什麼,不到一個月的工夫,周衍已把他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連他有幾個師兄弟都知道了。
這日天氣甚好,許風在門外練了練劍,周衍抱了胳膊在旁邊看著,不時指出他劍法中的一些缺陷。
許風虛心受教,又當著他面重練了一遍。
周衍凝神看著,不知想到什麼,對許風道:“許兄弟,你的劍借我一用。”
許風忙把劍擲了給他。
周衍接在手裏,幾步走到門前的一棵樹下,劍尖指著地面,隨意劃了個圈。劍勢連綿未絕,緊接著又是一個圈。大圈裏套著小圈,小圈後又是大圈,一開始速度極慢,後來卻越變越快,許風只見得劍光凜凜,幾乎被繞花了眼睛。
就在此時,周衍出了一劍。
迅捷無比的一劍。
許風看不清他是如何出手的,只覺若是自己站在他面前,絕無可能避開這一劍。而那棵樹當然更不能避,被周衍一劍擊中後,碗口粗的樹幹竟從中間斷裂,轟然倒在了地上。
許風看得怔住。
周衍若無其事地垂下手,劍尖仍指著地面,回頭問他道:“許兄弟,你瞧這一招如何?”
許風道:“周兄的劍法……好生厲害。”
“許兄弟心地純良,劍法練得再好,也非殺人的手段。”周衍隔著那一點距離望著許風,微微笑道,“你想手刃仇敵,可要跟我學這一招?”
許風的心怦怦而跳。
他到這時才發覺,周衍出劍的位置,可不就是正中敵人的心臟?一劍取人性命,這方是殺人的劍法。相比起來,他自己所練的那些,不過是花拳綉腿罷了。
許風有些意動,但只一刻,他就冷靜了下來,道:“多謝周兄美意。可惜我幷非周兄門下之人,卻不好學貴派的功夫。”
周衍料不到他如此迂腐,想了想道:“這原是家傳的武功,幷沒有那些大門大派的規矩。何況我只教許兄弟幾招劍法罷了,算不得什麼大事。”
許風仍有猶豫,周衍便轉了轉手中的劍,道:“看來許兄弟所謂的報仇心切,也不過是說說而已。”
許風知道周衍是在拿話激他,卻還是被他說中了心事。他近來得周衍指點,內功造詣上可說是突飛猛進,可他眼界越是開闊,就越清楚自己天賦有限。若僅是埋頭苦練,也不知何時才能殺了那極樂宮的宮主。
許風想到這裏,終於還是抱拳道:“那便謝過周兄了。”
周衍靜靜瞧他一眼,只說了句:“若要謝我,今天中午就多加幾個菜罷。”
說著倒轉劍柄,將劍還給了許風。
許風接劍的時候,瞥見他右手的虎口上有一處淡淡傷痕,傷口早就結痂了,依稀看得出是幾個牙印子。
許風心一動,記起他走火入魔的時候,確實發狠咬了一個人的手。當時只有周衍守在他身邊,被咬的人還能是誰?他記得自己嘗到了血味,想必咬得不輕,但周衍卻是提也未提。
許風在極樂宮中受了三年磋磨,對任何人都心生防備,再不敢輕信他人。偏生這個叫周衍的對他處處相護,又是救他性命,又是教他武功,他縱使是一塊石頭,也難免被打動了心腸。
他不禁問道:“我跟周兄相識未久,周兄何必如此待我?”
“我不是早就說過麼?你跟我那走散的弟弟差不多年紀,我只拿你當弟弟一般……”
許風頭腦一熱,脫口道:“既是如此,你我不如義結金蘭,結爲異姓兄弟?”
周衍決計想不到他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一時竟怔住了,隔了一會兒,才出聲道:“許兄弟,你說什麼?”
許風話一出口就後悔了,往後退了一步,垂眸道:“是我唐突了,周兄武功高強,在江湖上定非碌碌之輩,豈會跟我這樣的無名小卒結拜?”
周衍跟了一步,不由得握住他手道:“許兄弟若有此意,我自然是……求之不得。”
“那周大哥是肯了?”
周衍又是一呆,問:“你叫我什麼?”
許風笑道:“既是結義兄弟,我不該叫你大哥麼?”
周衍面上仍是漠然的表情,只目光微動,說:“正該如此。”
他一雙手將許風的手捏得死緊,但只一瞬便立即鬆開了,雙手負至身後,長長出了一口氣。
許風猜不透他是高興還是不高興,但想到從此多了一位義兄,心中十分快活,道:“我下午就去鎮上找算命的瞎子,叫他挑個良辰吉日……”
“咱們江湖中人,何必講究這些虛禮?我瞧今日就是大大的吉日了。”
周衍四下一望,見門口那棵樹斷了半截,委實不太吉利,便另選了一棵大樹,在樹下撮土爲香,就要拉著許風拜下去。
許風好笑道:“周大哥如此心急,是怕我反悔麼?”
周衍身形一凝,卻只木著一張臉,幷不接他的話。
許風心知他性情古怪,怕惹惱了這位義兄,便不再取笑了。
兩人攜手跪了下來,誠心誠意地拜了八拜,天地爲鑒,從此算是結爲兄弟了。
許風因有那麼一個厲害的對頭,不敢說些同生共死的誓詞,周衍不知爲了什麼緣故,也是未曾提起。
兩人結拜過了,周衍伸手將許風從地上扶起來,叫了一聲:“風弟。”
許風料不到他會叫的這樣親密,雖然有點兒彆扭,卻還是應道:“嗯,周大哥。”
周衍端詳他幾眼,口中說“好”、“好”、“好”,連說了三個好字,接著擡起手來,用手掌掩住他的雙耳。
許風不解其意,問:“周大哥?”
周衍瞧著他笑笑,驀地長嘯一聲。他內功深厚,這嘯聲仿若突然拔地而起,悠長清越、響徹雲霄,直震得樹上的葉子簌簌而落。
許風雖給他掩住了雙耳,卻仍震得耳膜生疼,連心也跟著顫了顫。他好生奇怪,不明白周衍這是何意,心中隱隱覺得,他這位義兄行事疏狂,恐怕幷非正道中人。不過周衍屢次救他性命,自也是俠義之人,兩人既已義結金蘭,倒不必在意他的身份來歷了。
周衍氣息綿長,過了好一會兒,才收回手來,把許風看了又看,叫他道:“風弟。”
許風只好再應了聲“周大哥”。
周衍這才滿意,點頭道:“好了,你快去做飯吧。”
“啊?”
“記得今日要加幾個菜。”
說完就背著雙手,施施然走了。
這等結義的大喜日子,難道不該去酒樓裏叫上一桌酒菜嗎?怎麼仍舊是他做飯?周衍這麼爽快地同他結拜,究竟是爲了認一個弟弟,還是爲了找一個廚子?
許風在原地立了一會兒,看看日上中天,總不能叫他的周大哥餓了肚子,只好認命地生火做飯,且多加了幾道拿手菜。
周衍吃得十分盡興。
兩人既定下了兄弟的名分,周衍再教許風功夫也就沒了顧忌,除了那招劍法,又另傳了他一套輕功。
許風於輕功上頗有天分,不過幾日就抓到了訣竅,他自己練得也勤快,倒是比練那劍招更上心。他原本年紀就輕,在極樂宮那三年裏,爲情勢所迫不得不壓抑本性,如今非但逃離淫窟,又多了一位結義兄長,便漸漸露出一點活潑的性子來。
他那輕功一練成,就漫山遍野地在山林裏跑,捉一些小兔子、小鳥回來,等玩得夠了再放回去。
周衍每每見了,都不悅地哼一聲,說:“應當烤來吃了才是。”
許風也不同他爭辯,只是問:“周大哥,我這功夫練得怎麼樣?”
周衍的目光由他面上掃過,淡淡道:“馬馬虎虎,逃命尚可。”
許風得了這一句誇贊,已是喜不自勝。
周衍接著問他:“你那招劍法什麼時候練?”
許風忙道:“下午就練。”
倒不是他在此事上不用心,實在是他練過幾次之後,發現周衍那一招雖是威力無匹,但需配合著內功心法使出來,光蓄力就要花上半天,除非面前立著個活靶子,否則哪裏刺得中?他將來去尋那宮主報仇,說不定對方一招就將他撂倒了,豈會站著不動,任他在身上戳個窟窿?
許風琢磨了許久,還是把這番顧慮跟周衍提了。
周衍聽後便只“嗯”了一聲,道:“所以這一招劍法,你平日對敵時萬不可用,唯有遇上你那對頭時,方能使出來。”
“爲什麼?”
“再厲害的招數,用得多了也就不稀罕了。”
“可我那對頭武功高強,我擔心……”
話未說完,周衍已奪了他手中的劍,雙目望著那薄如蟬翼的劍刃,低聲道:“這劍法自有精妙之處,否則我也不會教你了。你現在只管練好了劍招,至於別的……日後自會知曉。”
說罷,將劍扔了回來,對許風道:“你練了這幾日,也該有些長進了,使一遍給我瞧瞧。”
許風對他的話半信半疑,但想到這是周衍家傳的劍法,他如此自負也是應當,倒不好駁了他的顔面,因此握了寶劍在手裏,照著周衍所教的,將那劍招使了一遍。
他內功根基尚淺,這一招使出來,只得其形而不得其神,與周衍當日自是不能相比的。
周衍在旁邊看得直皺眉,說:“不成。”
許風虛心求教,問:“周大哥覺得我哪兒練得不好?”
“別的暫且不提,你出劍的位置就不對。若面前站的是你那對頭,你是要刺他的肝還是刺他的肺?他功夫遠勝於你,你要取他性命,就只有一次出手的機會,只能往他心口刺。”
周衍說完之後,見許風直楞楞地瞧著自己,便伸手一扯,捉過他的右手來按在自己胸膛上。許風的右手仍有知覺,隔著薄薄的衣衫,只覺他的心在那胸腔下嘭嘭跳著。
周衍問他:“摸著了嗎?”
許風有些糊塗了,反問:“什麼?”
“他的心就在這個地方。”周衍緊緊按著他的手,一字一字道,“記住,你到時候只管一劍刺向這裏,千萬別失了準頭。”
可他手掌下按著的卻是周衍的心。
許風指尖發麻,竟在這時候走了一下神,直到周衍叫他一聲,他才回過神來,說:“周大哥,我記著了。”
周衍面上毫無表情,只墨色瞳眸裏映出許風的身影,眼神深得叫人捉摸不透,過了一會兒,才慢慢鬆開他的手。
許風沒來由松了口氣。
周衍道:“接著練罷。”
許風就拿起劍來胡亂比劃了幾下,他先前還使得像模像樣的,這時候反而沒了章法。他趁著周衍不註意,悄悄揉了揉自己的右手。他自從在極樂宮裏受了淫辱,一直害怕同別人親近,就是走火入魔時都能把人咬傷,可是方才……他竟忘了要掙開周衍的手。
掌心裏仿佛還殘留著那一點溫暖。
許風心不在焉地揮出一劍,什麼內勁也沒用上,此時那宮主若站在他跟前,別說是刺他的心肝肺了,恐怕連他的一片衣角也刺不著。
直到周衍在旁邊咳嗽幾聲,他才定了定神,繼續練起劍來。
此後周衍便日日盯著許風練劍,他若是收徒弟,定是這世上最嚴苛的師父了。也虧得許風勤學苦練,將那一招劍法練了又練,倒漸漸練得熟了,出劍時又快又狠,雖及不上周衍那一劍的威力,卻也勉強叫他滿意了。
山中無日月。
許風逃出極樂宮時正值八月中秋,如今卻已到了隆冬時節,再過一個月就要過年了。他往年都是在那冷冷清清的翠竹軒裏,跟錦書兩個人守歲,現下多了一位義兄,倒是可以熱熱鬧鬧的過年了。他早早盤算好了過年時燒哪幾樣周衍愛吃的菜,又想著自己靠打獵攢了些錢,正可以給周大哥換一身新衣裳。
這日許風照舊去山上打獵,因著天寒地凍,幷未獵到什麼東西,回來時遠遠望見周衍立在屋外,手上停著一隻純白的鴿子。
許風快步走過去,奇道:“周大哥哪裏抓來的鴿子?”
周衍道:“它自己飛到我手上來的。”
邊說邊捏住那鴿子的一邊翅膀,遞給許風道:“晚上就吃烤鴿子。”
許風有些哭笑不得,接過鴿子看了看,道:“我瞧這鴿子十分溫馴,像是專門養來傳訊用的信鴿。”
周衍只是“哦”了一聲,仿佛對此漠不關心,只想著怎樣吃烤鴿子。
許風將那只鴿子仔細檢查了一遍,雖未見傳訊用的竹筒,卻還是說:“周大哥,咱們還是放了這鴿子吧。江湖上多有人用飛鴿傳書傳遞消息,若被我們攔下來吃了,說不定會耽誤了別人的要緊事。”
周衍皺一皺眉,瞪著那鴿子看了片刻,方道:“隨你。”
說完就轉身進了屋。
許風摸了摸手中逃過一劫的鴿子,忙把它給放生了。緊接著追進屋裏去,道:“周大哥晚上想吃什麼?我多炒幾個菜吧。”
他剛進屋,就聽周衍道:“張嘴。”
許風聽話地張開嘴。
周衍將一樣東西塞進他嘴裏。
許風嘗了嘗味道,甜得眉眼都彎起來,笑道:“呀,是飴糖。”
周衍往他頭上敲一記,說:“問也不問就吃了?”
“問什麼?周大哥又不會下毒害我。”許風嘴裏含著糖,聲音就有些兒含糊,“周大哥怎麼去買糖了?”
“看見鎮上有人在賣,就順手買了。”周衍將一包糖扔在桌上,道,“拿去吃吧。”
許風喜滋滋地收起來。
周衍在旁看著,道:“我那弟弟小時候特別乖,爹娘沒了,他跟著我饑一頓飽一頓的,難得哭上一聲。只有一回,他見別家的孩子在吃糖,便也哭鬧著要吃。”
許風聽得心都軟下來,問:“周大哥可買來給他吃了?”
“沒有。”周衍道,“當時連肚子都填不飽了,哪裏有錢買糖吃?”
許風手裏揣著那包糖,說:“等周大哥將來尋到了弟弟,就可買給他吃啦。”
周衍沒有接話,只是靜靜望著許風。
這時已近黃昏,屋裏格外的暗,許風被他看得不自在起來,叫了聲:“周大哥?”
周衍頓了一頓,緩緩收回目光,道:“風弟,你日後有什麼打算?”
“周大哥不是知道嗎?我要練好了功夫,去尋我那對頭報仇。”
“一直留在這小鎮上嗎?有沒有想過離開這裏?”
許風楞了楞,只聽周衍道:“我今日打聽到一個消息,臨安城內有一位神醫,或許能治你右手的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