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許風沒有回頭。
他在原地呆立片刻,然後伸出微微發抖的手,推開了那道鐵門。吱嘎吱嘎的聲響震得耳膜生疼,門外的兩個看守隱在角落裏,一時看不清臉,只腰間都佩著明晃晃的刀子。
許風告誡自己什麼也別去想,邁步向前,一步步走入黑暗裏。這條道長得看不到頭,他一腳深一腳淺地踏出去,剛走得幾步就跌了一跤,一下摔在地上。
這一跤摔得也不甚重,但他不知傷到了哪裏,覺得一股鑽心的刺痛直竄上來,疼得蜷起身體,幾乎捱不過去。
有個看守走上來踢了踢他的腰,嘴裏嘟囔道:“磨蹭什麼?還不快走!”
許風慢慢爬起來,擡手摸了摸臉,才發現臉上一片濕涼。
那看守又來推他,許風回手一擋,正巧摸著他腰間佩著的刀,便順手將刀子抽了出來。
那看守吃了一驚,甕聲甕氣道:“糟了,這小子要劫獄!”
另一個連忙也抽出刀子,朝許風圍攻過來。許風一跟他過上招,就知道自己不是敵手,不過地牢裏地方狹小,再好的功夫也施展不開,許風幷不跟他倆交手,虛晃兩招之後,一頭沖回了牢房。
劫獄兩個字,他連想也未曾想過。
他只是……
只是回頭看那個人一眼。
許風闖進牢房裏,正撞上那人望過來的目光。四目相對,他停住腳步,心中驀然知曉,自己已是萬劫不復。
那兩個看守很快追了上來,許風恍若未覺,站著動也不動。其中一個馬上繳了他搶走的刀子,另一個卻上前幾步,高舉起手中的鋼刀,朝被鐵煉鎖著的那個人狠狠砍落。
那一刻電光石火,許風什麼也來不及想,便合身撲了上去。
他的手碰著了那人溫熱的胸膛。是周大哥也好,是大魔頭也罷,至少此時此刻,他愛過也恨過的這個人仍是活生生的。
許風籲出一口氣,緊緊閉上了眼睛。
但是預料中的疼痛幷未到來。
他聽見“錚”的一聲脆響,那一刀斬落下來,竟是落在一旁的鐵煉上,將鎖住那人右手的鏈子斬斷了。
那人的手一得自由,就繞過來攬住許風的腰,把他牢牢地按進了懷裏。
許風不知出了什麼事,惶然地轉過頭,見剛才動手的那個看守跪了下去,開口竟是一把嬌滴滴的女嗓:“屬下見過宮主。”
另一個看守也走上前來,揮刀砍斷了剩下的鐵煉,同樣跪下去叫了聲宮主。
那人沒了鐵煉支撐,在水裏踉蹌了一下,卻將許風抱得更緊。 他低下頭來,嘴唇輕輕吻過許風的發頂,道:“風弟,我早知你捨不得我死。”
許風這下什麼都明白了,心涼得像是浸在水底,擡起頭道:“你又騙我。”
那人沒有做聲,只出指點住了許風的穴道,對跪在地上的女子說:“柳月,把藥拿來。”
那女子把臉上的人皮面具一撕,果然露出一張千嬌百媚的臉。她從懷裏取出一枚藥丸,卻猶豫著沒有遞過來,嘴裏道:“宮主,這藥藥性太強,你又有傷在身,萬一……”
那人淡淡瞥她一眼,道:“拿過來。”
柳月不敢有違,忙把藥遞了過去。
那人仰頭咽下了,閉著眼睛調息一陣,臉色頓時好看了不少。待他睜開雙眼時,眸中精光內斂,竟是已經恢復了內力,抱著許風從水裏一躍而出。
那假扮看守的另一個人也卸下了面上僞裝,跟柳月一左一右的迎了上來。許風瞧著他有些眼熟,只記得他姓秦,也是極樂宮的堂主之一。
柳月朝許風眨了眨眼睛,說:“傻小子,好久不見。”
許風心中懨懨,應了聲:“柳堂主。”
柳月道:“你這沒良心的,方才我還以爲你當真頭也不回的走了。宮主說你若是不回頭,咱們誰也不許攔你,到了明日,他就……”
那人出聲道:“柳月。”
柳月媚眼一轉,立時噤了聲。
許風冷笑道:“你家宮主運籌帷幄,早想好了脫身之計,又豈會輕易赴死?”
那人胸膛震顫,摟著許風道:“死在你的手裏,我自是心甘情願。但旁人想取我的性命,卻未必有這個本事。”
他面上含笑,掃了那秦堂主一眼,和顔悅色的問:“秦烈,你說是不是?”
秦堂主立刻又跪了下去,戰戰兢兢道:“宮主,屬下……”
他話未說完,就猛地將手一揚,由袖口裏射出兩支黑沈沈的箭來,直朝那人飛去。
許風穴道被點,一時間動彈不得,眼看著那兩支箭飛到近處,身旁那人才擡一擡手,輕而易舉地接住了其中一支,接著再借力使力輕輕一撥,另一支箭登時倒飛回去。這一下的力道比射出來時更大,瞬間貫穿了秦堂主的肩膀,將他死死釘在了地上。
“啊……”
秦堂主血流如註,躺在地上慘叫起來。
賀汀州卻看也不看一眼,只低頭把玩手中的那支箭,道:“你只有這麼點手段,如何殺得了我?嗯,難怪你要勾結外人,出賣極樂宮了。”
那秦堂主亦非等閑之輩,叫過一聲之後,立時咬緊牙關折斷了肩上那支箭,然後捂著傷口站了起來,道:“你早已知道了?”
“有些猜測而已。爲了引你露出破綻,可真費了我不少功夫。”
“原來如此!難怪、難怪你這麼輕易落入慕容慎的陷阱……哼,宮主對叛徒從不手軟,我怕是活不成了吧?不過慕容慎將慕容府守得鐵桶也似,我們那日是扮做大夫才混進來的,你們今日……可絕對闖不出去了。”
賀汀州笑了一笑,說:“誰說我要硬闖出去的?我明知你就是那個叛徒,還命你和柳月一道進來救人,你猜是爲了什麼?”
秦堂主面色變了數變,像是忽然明白過來,扭身逃了出去。
柳月早在旁邊侯著了,窈窕的身影一晃,攔住了他的去路,笑吟吟道:“秦堂主,咱們許久不曾切磋過啦,今日正可比劃比劃。”
秦堂主逃不出去,只好大喝一聲,同她動起手來。
極樂宮的幾個堂主武藝當是不相上下,但柳月能得宮主青眼,自然有她的本事。何況秦堂主肩上先受了傷,又沒工夫包裹傷口,半條胳膊很快被血染紅了。
柳月也不同他客氣,出手時專挑著他傷處攻去,倆人鬥到三十招開外時,已是分出勝負了。只那秦堂主猶如一頭困獸,始終不肯束手就擒。
賀汀州便道:“柳月,小心別失手殺了他,壞了我的事。”
“宮主放心,奴家知道分寸。”
柳月嘴上雖這麼說,出手卻更狠了幾分,終於一招制敵,纖纖細指扼住了秦堂主的喉嚨。
賀汀州這才鬆開環在許風腰上的手,對他道:“風弟,你若不愛看這些,就將眼睛閉上。”
許風豈肯聽他的?非但沒閉眼睛,反而狠狠瞪了他一眼。
那人也不動氣,只在許風臉上捏了一把,這才走到秦堂主跟前,轉了轉手中那支利箭。
柳月問:“宮主,不問問他是跟何人勾結,將擄掠女子的事栽贓到極樂宮頭上?”
賀汀州笑道:“秦烈,你會說麼?”
“呃……啊……”
秦堂主嘴裏逸出痛苦的呻吟,卻是一字未答。
“他自知必死,又怎麼會說?不必在他身上費心了,那幕後主使遲早有一天會浮出水面。”
說著,手中利箭毫不留情地刺入了秦堂主的胸口。
那秦堂主剛要痛叫,就被柳月堵住了嘴,最後兩眼一翻,悶哼著暈了過去。
賀汀州拔出箭來,隨手丟在了地上。他雖滿身血汙,卻還是拿衣袖仔仔細細地擦淨了手掌。
柳月則點了秦堂主幾處大穴,又隨意包紮了一下他胸前的傷口,接著找來條鞭子,往他臉上重重抽了一鞭。
許風看到這裏,總算猜出他們打算如何行事了。接下來果見柳月巧施妙手,在秦堂主臉上施展易容之術,不多時,那人就變作了賀汀州的模樣。
柳月擦一下額上的汗,道:“時候不多了,請宮主趕緊換上許公子的衣服逃出去,外頭已安排了人手接應。”
“你先走。”賀汀州瞧著許風道,“我跟風弟留下來。”
“宮主!離天亮還有好幾個時辰,宮主重傷在身,豈可、豈可……”
賀汀州面沈如水,說:“你不聽我的吩咐,是也想坐一坐這宮主的位子嗎?”
“屬下不敢!”柳月嚇得臉都白了,卻還是勸道,“或者……宮主跟許公子一道出去呢?”
“進來的是一個人,出去的卻是兩個,是怕旁人看不出有古怪嗎?”
賀汀州也不跟柳月廢話,徑直走過去換了秦堂主的衣服。柳月無法,只能跟許風互換了衣服,又往秦堂主身上添了些傷,重新將他用鐵煉鎖了起來。
在昏暗的地牢裏一看,確能以假亂真。
柳月又認真擺弄了一番,說:“像是極像了,可惜及不上宮主半點風姿。”
人都狼狽成那樣了,哪裏來什麼風姿?
賀汀州被她氣樂了,把先前假扮看守用的人皮面具貼在臉上,道:“別耽擱了,快些出去罷。”
柳月把剩下那張面具貼在許風臉上,臨走之前,在他耳邊小聲說:“傻小子,宮主說你若是不回頭,他明日就甘心赴死,且吩咐我挖了他的心出來治你的病。他待你一片真心,你可別再害了他。”
許風心中一跳,咬著牙沒有做聲。
柳月說完這句話,便拿著慕容慎給的腰牌出了牢房。除開昏迷不醒的秦堂主,地牢裏又只剩下兩個人了。
賀汀州叫了許風一聲,許風正自出神,一時沒有應聲。他便走過來問:“風弟,你在想什麼?”
許風這才回神,牙根一錯,說:“我在後悔……方才沒有頭也不回的走出去。”
“是麼?”賀汀州笑一笑,伸手捏住許風的下巴,唇慢慢壓下來,低語道,“你現在後悔,那也來不及了。”
許風不由得綳緊了身體。
那人的唇卻只落在他眼角邊,輕輕碰了一碰,便即退了開去,說:“天亮之前應該不會再有人進來了,我們先坐下來歇一歇。”
他說著找了處還算乾淨的地方,讓許風一塊坐了下來。許風穴道被制,只好隨他擺布。兩人相對坐著,許風想起他先前說過的那番話,問:“擄掠新娘一事,當真不是極樂宮所爲?”
“極樂宮行事,何曾這樣遮遮掩掩過?”
“是,極樂宮的人作惡多端,自然不差這一樁一件了。”
賀汀州按了按胸口,輕咳一聲,說:“關於那些女子的下落,我這邊已有一些綫索了,待我傷好之後,咱們再一起去查個究竟。”
他語氣親密自然,像仍是許風所熟悉的那個周大哥。因他臉上戴了面具,瞧不見那張叫人痛恨的臉,許風不禁多看了他一眼,卻見他指縫間洇出一點血色來。
許風脫口道:“……流血了。”
賀汀州幷不低頭去看,只說:“方才動手時傷口裂開了,不打緊的。”
許風道:“柳堂主讓你先走,你爲何不走?”
賀汀州沒有答話。他的臉藏在面具之下,瞧不出是什麼表情,僅在這一片昏暗中,挑起眼角望牢許風。
分明一字未說,卻仿佛已將什麼話都說盡了。
許風心頭五味雜陳,只恨被點了穴道,不能避開他這眼神,最後乾脆閉起眼睛不再看他。誰知那人竟探出手來,捉了他的手去按在自己胸口上。
許風觸到一片濡濕的血跡,睜開眼道:“你做什麼?”
“幫我按著止血。”
許風呆了一下,氣得說不出話。
賀汀州反倒笑起來,說:“別氣。我以後總不能整日點住你的穴道,像這樣握著你的手……怕只這麼一時半刻了……”
隔著一層布料,他的心在許風手掌下微微跳動。許風覺得手指熱得發燙,但因掙紮不脫,只能任他握著。
這一時半刻遠比想像中漫長得多。
地牢裏不見天日,也不知外頭到了什麼時辰,許風一夜沒睡,到後來就有些昏昏沈沈的。他好似迷迷糊糊地做了個夢,正不知夢著什麼,就聽見地牢外傳來了響動聲。
賀汀州原本半闔著眸子,一聽這聲音,便即站了起來,伸指將許風的啞穴也點住了,低聲道:“風弟,再忍上一會兒,我們就可脫身了。”
說完將許風拉到了鐵門旁的角落裏,自己則在對面立著。倆人各自頂著一張陌生人的面孔,半隱在黑暗中,乍看之下,只像是兩個普通看守。
許風目視前方,見那人衣襟上沾了血跡。這樣要緊的關頭,他心中卻忍不住想,不知那傷口的血止住了沒有?
這念頭還未轉完,已有一大群人沖進了地牢裏。這夥人舉著火把,一個個面目猙獰,許風見領頭那個十分眼熟,像是前日在慕容府大門外鬧過事的。他看也不看兩旁的看守,一頭闖進了牢房裏,見了被鐵煉鎖住的秦堂主,就大聲喝道:“這魔頭在此了!”
餘下的人一擁而上把秦堂主放了下來,嘴裏高聲嚷著:“殺魔頭!殺魔頭!”
這時慕容飛也一陣風似的追了進來,跟許風擦身而過,叫道:“你們別胡來!”
但是群情激奮,即使慕容慎在此,恐怕也攔他們不住了。混亂中許風被人撞得倒在了地上,直到這群人抓著秦堂主又沖了出去,賀汀州才過來扶起許風,解了他的穴道問:“風弟,你沒事吧?”
許風盯了他一眼,沒頭沒尾的說了句:“是你。”
“什麼?”
“是你命人將極樂宮宮主被擒的消息散布出去,又在暗中煽風點火,引得他們來慕容府大鬧,甚至逼著慕容慎當衆誅殺魔頭。如此,才有了現在這逃出去的機會。你早已布置好了一切,根本一刻也未想過……要死在我的劍下。”
賀汀州撕下臉上的面具,臉色白得嚇人,剛要開口說話,就聽地牢裏響起了柳月的聲音:“宮主,慕容府的人已被引開了,咱們要趕緊離開這裏。”
賀汀州便抓緊了許風,道:“出去再說。”
許風這時已得自由,豈肯再讓他碰著?右掌一揮,狠狠推了他一把。
他這樣好的武功,竟是沒能避開,被許風推得倒退幾步,撞在了迎上來的柳月身上。柳月扶住他胳膊,驚叫一聲:“宮主!”
跟柳月一道來的幾個人也都圍了上來,紛紛露出驚慌之色,一疊聲的叫:“宮主……”
許風被他們隔著,看不見是什麼情況,只聞到一陣濃重的血腥味彌漫開來,而後聽見那人輕描淡寫地說了句:“無妨,是藥勁過了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