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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兄》第33章
第三十二章

  大殿上靜了一瞬,接著便是一片嘩然。

  慕容飛氣得滿臉通紅,隨後又轉爲煞白,怒斥道:“胡說八道!”

  隨即有人附和他道:“對啊,慕容家的家主聲名在外,豈會幹下這等齷蹉之事!”

  “這些女子久陷賊手,該不會是被藥物迷了心智吧?”

  也有人道:“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而今人證俱在了,誰知道實情如何?”

  那些女子只管低聲哭泣,極樂宮的人則趁機冷嘲熱諷:“你們自詡正道人士?結果呢?也盡幹些鶏鳴狗盜的勾當。”

  “敢做不敢當,嘿,連我們極樂宮也不如!”

  正道這邊自然有人不服,當場與他爭辯起來,吵著吵著就要動刀動槍了,場面登時亂成一團。

  他們兀自吵嚷不休,賀汀州跟慕容慎的比武卻還未完。

  兩人雖是性命相搏,卻早將旁人的話聽得一清二楚。尤其是那金家女子指認慕容慎時,慕容慎腳下慢了一慢,賀汀州覷著機會,連攻了他三掌,微微笑道:“慕容先生可有話說?”

  慕容慎面色不變,依然是一番君子風度,長嘆道:“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說罷雙掌一揮,竟向賀汀州拍來。

  賀汀州也不閃避,就與他對了一掌。

  兩人雙掌相交,只聽轟然一響,內勁之強,震得地上塵土飛揚,連那地面都陷下去幾寸。

  慕容慎連退數步,吐出一口血來,濺得白衣上點點殷紅。

  賀汀州比他好些,只唇邊淌下一絲血痕,他擡手抹去了,道了聲:“承讓。”

  這一場比試,自是他略勝一籌了。

  慕容飛見父親受傷,早忍不住沖了上來,叫道:“爹,你怎麼樣?”

  許風一隻胳膊被他扯著,冷不防也給拽了過來。賀汀州離得他不過數步之遙,目光輕輕從他面上掃過,然後像不認得他似的,徑自落在了別處。

  這時林昱幷那錦衣少年也都迎了上來。一個溫言軟語,問:“宮主可有受傷?”

  另一個卻撒嬌撒癡,攀住賀汀州的手不放,說:“宮主,方才可嚇死我了。”

  楚惜慢得他們一步,站在後面冷笑不已。

  賀汀州調息片刻,擺了擺手道:“不礙事。”

  他們這場比武雖分出了勝負,但其他人鬧了半天,已自打鬥起來。一邊說邪不勝正,另一邊說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正待分個高下,忽聽得兵刃落地之聲,有人捂著胸口“哎喲”叫喚起來。

  隨後就像傳染似的,一個接著一個,陸續有人倒在了地上。不管是正是邪,盡都痛呼不已。

  慕容慎畢竟是老江湖了,扣住慕容飛的手道:“別動真氣,怕是有人下毒了。”

  其他人一試之下,果真如此,只要運一運內力,就覺心痛如絞,身上再無半分力氣。但究竟是如何中的毒,卻是毫無頭緒。突然有一人叫道:“這青天白日的,怎麼殿上點著蠟燭?”

  衆人舉目一看,果然見案上燃著一對蠟燭,青煙裊裊,也不知燒了多久了。方才大夥只顧觀戰,竟一個也沒發覺。

  “極樂宮好不要臉,竟然在蠟燭裏下毒!”

  “所謂兵不厭詐,爾等不曾聽過麼?”

  “呸,你們自己也被毒倒在此了,很得意嗎?”

  慕容慎看向賀汀州,道:“想不到閣下還留了後手。”

  賀汀州卻說:“不是我命人下的毒。”

  慕容慎沈吟片刻,道:“方才一番激鬥,恐怕屬你我二人中毒最深。”

  說罷,兩人似想到了什麼,俱都大笑起來。

  笑過之後,賀汀州面容一肅,叫了聲:“柳月。”

  柳月眼皮亂跳,已知是中了別人的計,怕是有人想坐收漁翁之利了,忙道:“宋長老醫術高明,應當能解此毒,我這就去請他過來。”

  說著,轉身往殿外走去。

  這時卻見寒芒一閃,一柄長劍向她後心刺來。

  柳月身爲極樂宮的堂主,武功自然不弱,只是此刻中了毒,身手畢竟慢了一些,給那一劍刺中了手臂,登時血流如註。她一動真氣,體內劇毒就發作起來,當即軟倒在了地上。

  賀汀州聽得動靜,卻幷不回頭,只是說:“楚惜,原來是你。”

  楚惜一身紅衣,容色被那衣裳映得愈加艶麗。他收回劍來,瞧著劍尖上沾到的一點血跡,道:“宮主冷落我多時了,想必早已疑我了,是不是?”

  賀汀州終於回身看他,說:“我雖有疑心,卻不希望那個人是你。”

  楚惜冷笑一聲,說:“宮主左擁右抱,好生快活,眼中又哪裏容得下我?”

  “楚惜……”柳月倒在地上,捂著受傷的手臂道,“宮主向來待你不薄,你爲何背叛宮主?”

  “我得不著宮主的人,便得了宮主的位置坐一坐,也算聊勝於無了。”他一邊說,一邊提起劍來,卻是指住了伴在賀汀州身邊的錦衣少年。

  那少年唬了一跳,忙躲到賀汀州身後去了。

  賀汀州倒是神色自若,道:“當初在臨安城時,你是故意被慕容家的人捉住的吧?當時你就已經背叛極樂宮了?秦烈思慕你多時,爲了替你遮掩過去,這才在我面前露出馬腳,自己認下了此事。”

  楚惜幷不否認,只說:“他自己甘願受死,與我有什麼關係?”

  “到了這個地步,你總該說出那幕後主使是誰了吧?”

  楚惜尚未說話,衆人已聽得一陣大笑聲響起。

  “哈哈哈——”

  這笑聲分明是從殿外傳來的,卻近得像是貼在人的耳邊,內力稍差一些的,已被震得心神大亂了。衆人心中無不在想,此人好霸道的內功!

  隨著笑聲越來越響,便有一人踏進了殿來。此時日頭偏西,那人逆著光走進來,瞧著不過四十來歲的年紀,頷下三縷長須,通身綾羅綢緞,像是個尋常富家翁的模樣。

  但殿內的人見了他,無不瞪大了眼睛,直如白日裏見了鬼一樣。

  慕容慎本已調好了內息,見了他面,卻“噗”的一聲,又吐出一口血來。

  唯有林昱一人面色如常,迎上去施了一禮,恭恭敬敬道:“父親。”

  他嗓音清越,本是動聽,這時卻如一聲巨雷響在耳邊。衆人回過神來,總算相信眼前這人就是死而復生的林莊主!

  頓時驚疑聲有之,叫駡聲有之,各種聲音不絕於耳。

  許風當日親眼看見林莊主死在落楓莊內,現下見他活轉過來,也是驚得呆了。

  慕容飛問:“林伯伯,你、你原來未死麼?”

  林嘯哈哈笑道:“我與你爹八拜之交,曾約好了同生共死的,我又豈會先死?”

  慕容慎強壓下一口血氣,道:“林兄果然講義氣,今日這一局……便是你親手布下的吧?”

  “月前犬子大婚,慕容兄沒能過來喝杯喜酒,實在是可惜,好在今日補上也不嫌遲。”

  “如此說來,落楓莊上下百十條人命,都是你親手所害了?”

  “若非如此,如何能引得你入局,帶了人殺上極樂宮來?”

  “燕兒和林顯現在怎麼樣了?”

  “我家佳兒佳婦,不勞慕容兄你費心了。”說著擊了擊手掌。

  殿外立時轉進來一群黑衣人,組成個劍陣的模樣,將殿上衆人團團圍住了。那群抱頭痛哭的女子也安靜下來,一個個眼神發直,從地上撿起了兵刃,瞧她們臉上神色,分明是被迷惑了心智。

  擄掠新娘、血洗落楓莊的賊人究竟是誰,這會兒已是呼之欲出了。想不到這林莊主如此狠毒,借著兒子大婚之喜,將來賀喜的賓客盡皆屠戮,自己又假死脫身,引來正邪兩道一場大戰。可惜一衆豪俠義士都已倒地不起,只能千賊萬賊的痛駡起來。

  慕容慎道:“恭喜林兄,此番將黑白兩道一網打盡,他日盡可稱雄江湖了。”

  林嘯但笑不語,只向楚惜使了個眼色。

  楚惜便在此時發難,伸手抓向賀汀州身邊的錦衣少年。

  賀汀州叫了聲:“沈意!”

  正要出手相救,卻聽楚惜道:“奉勸宮主不要輕舉妄動。宮主中得是‘千日醉’的毒,不動真氣時一切如常,一動真氣,劇毒便會發作起來。”

  那名叫沈意的少年被楚惜抓了過去,嚇得直叫:“宮主救我!”

  楚惜嫌他聒噪,喝道:“閉嘴。”

  接著長劍一揚,就架在了沈意雪白的頸間。

  賀汀州站著沒動,問:“你待如何?”

  “宮主一向憐香惜玉,此人又是宮主愛寵,拿他來換一套內功心法,應該不算虧本吧?”

  賀汀州靜了片刻,說:“你要的內功心法乃是極樂宮不傳之秘,向來只有歷任宮主知道的,即便我肯默寫出來,你跟林莊主……敢信麼?”

  林嘯皺了皺眉,正要開口,卻見林昱附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林嘯便點了點頭,道:“聽聞極樂宮有一處藏寶之地,內中奇珍異寶自不必提,連這內功心法也在其中。老夫若能親眼一觀,自然就信了。”

  賀汀州望了林昱一眼,道:“林公子在我身邊多年,看來打探著不少消息。林莊主白送一個兒子過來服侍枕席,總算沒有折了本。”

  三言兩語說得林嘯面皮發青,只爲了那內功心法的緣故,才沒有發作出來。

  林昱倒是月朗風清地一笑,道:“我傾慕宮主的風姿,確實是出自真心實意。”

  楚惜不愛聽他們說些風月之事,緊了緊架在沈意頸間的劍,道:“聽說那藏寶洞的入口就在宮主房內,宮主,請罷。”

  說罷挾了沈意先走。

  賀汀州只好跟了上去,與許風擦身而過時,兩人都沒有開口說話。林昱落在後面,目光看向許風等人,道:“那藏寶之地恐怕多有機關陷阱,不如多帶幾個人進去,擋一擋暗器箭矢也好。”

  林嘯就說:“那只能有勞慕容兄了。慕容兄放心,憑你我的交情,我必會留到最後才殺你。”

  慕容慎嘲諷道:“林兄如此盛情,真不愧你我八拜之交。”

  林嘯哈哈一笑,也自踱步走了。

  林昱就取了地上的寶劍,押了慕容父子幷許風三人跟在後面。他們走出大殿之後,那兩扇門便緩緩關上了,許風隱約聽見裏面傳來慘叫聲,知道落楓莊的慘事又將重演了。他只恨自己身中劇毒,又且武功低微,無力扭轉乾坤。

  林昱就走在他身邊,許風想到一事,問:“林公子,我們這幾日住的那間密室,可是在你房中?”

  “是,”林昱臉上未見輕狂之色,仍舊溫言道,“這幾天多有慢待了。”

  慕容飛在旁聽見了,冷哼道:“將人抓來關了一個多月,連面都不敢露一下,這時倒來裝什麼好人?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跟你爹一樣是斯文敗類、衣冠禽獸!”

  林昱僅是一笑,說:“十二,你我多年未見了。”

  慕容飛聽得動氣,道:“誰準你這樣叫我?我跟林公子可沒什麼結拜的交情,不敢高攀!”

  林昱就說:“慕容公子說得是。”

  慕容飛索性扭轉了頭,不再理他。

  許風壓低聲音道:“林莊主縱有稱霸江湖的野心,但我以爲……林公子應當不是貪慕虛榮之人。”

  林昱臉色微微變冷,過了一會兒方道:“我自然有我的道理。”

  宮主的住處離得不遠,說話間便也到了。比起林昱的房間來,此處自然是奢華得多,尤其是當中那一張大床,芙蓉紗帳、綉被香枕,便是七、八個人也躺得下。

  林嘯一見這床,就說:“藏寶洞的入口,應當就在這張床下吧。”

  賀汀州走上前去,摸著床柱上的一處機關,道:“林莊主對我極樂宮的事倒是知道得一清二楚。”

  “此處的機關與湖底地宮的本就一脈相承。”

  “那處地宮原是我極樂宮廢棄的神殿。但林莊主出身名門正派,不知如何會與那地方扯上關係,又是如何學會那門邪功的?”

  賀汀州一邊問,一邊已打開了床頭的機關,只見那床板翻轉過來,果然現出了一道石階。

  林嘯道:“反正大局已定,便告訴你們也是無妨。二十多年前,極樂宮的一個堂主盜走了一卷被禁的武功秘籍。此人後來被黑白兩道圍攻,終究不敵而死,你們可知她是誰嗎?”

  “是誰?”

  林嘯卻沒再說下去,反而轉頭看向了林昱。

  林昱面容平靜,緩緩道:“正是家母。”

衆人聽了這話,皆是愕然。

慕容飛尤爲驚訝,叫道:“怎麼可能?你不是、不是……”

林昱道:“家母的身份不便公之於衆,我爹只好對外說我是側室所生。”

落楓莊本是名門正派,當年的少莊主竟與極樂宮的妖女相戀,且又生下一子,此事確是驚世駭俗了。

只見林嘯臉上的肌肉微微顫動,那表情說不上是哭是笑,道:“我與憐兒本是傾心相愛,只因正邪之分,竟硬生生被人拆散。當初圍攻她的,既有正道的人,也有極樂宮的人,如今你們雙方鬥得兩敗俱傷,可謂是天理循環、報應不爽了!”

他說到這裏,目光如箭一般射向慕容慎等人。

衆人心頭一震,這才知他布下這樣一場殺局,攪得江湖上風起雲湧,原來都是爲了報二十年前的殺妻之仇。

林昱勸道:“爹,過去的事不必多提了,還是先找到內功心法要緊。”

林嘯這才收起眼中恨意,說:“賀宮主,還是由你先走罷。”

賀汀州也不多言,就取了火把過來,率先走下了石階。他先前比武時受了內傷,又一直沒機會運功療傷,臉色被火光映得更爲蒼白。

許風等人因是被抓來擋箭的,也被林嘯推到了前面。許風腳下一滑,差些撞在賀汀州背上。

賀汀州的背脊僵了僵,但始終沒有回頭看他,徑直往前走去。

許風跟著他腳步,聽見走在後面的慕容飛問:“林昱,你是爲了替你娘報仇,才自願入極樂宮的嗎?”

“不是,”林昱道,“我是對宮主一見鍾情,才想長伴他左右。”

“哼。”

慕容飛哼地一聲,就不再言了。

這藏寶洞許風曾經進過一次,不過當時走的是崖下山洞裏的那條路,如今這條路卻要好走得多了。他們沿著石階一路往下,估摸著快到山腹時,眼前的道路陡然變寬,出現了一扇巍峨高大的石門。

門上同樣繪著幅畫,卻是一尊一體三面的神像,當中是青面獠牙的鬼怪,左右兩邊則各是一個美貌女子。只不過一個女子妖嬈美艶,另一個則是端莊聖潔,相貌神態大不相同。

賀汀州舉高火把將那幅畫一照,轉回身問:“我的那柄寶劍呢?”

林昱便揚了揚手中的劍:“宮主說的可是此劍?”

“嗯,”賀汀州也不接劍,只說,“當中那鬼怪的額間有一處缺口,你將劍插進去就成了。”

那石門造得頗高,但林昱何等武功,足尖在墻上一踏,便飛身而上,將劍穩穩插進了鬼怪的額間。那額間的缺口正如一個劍鞘似的,直到沒劍而入,劍柄撞在石門上時,才發出“喀”的一聲輕響。

待林昱落地時,那門已緩緩打開了。

林昱不禁道:“原來這劍就是開門的鑰匙。”

賀汀州“嗯”了一聲,靠在墻邊輕咳了幾下。

許風心中一跳,忍不住向他望去,卻聽沈意叫道:“宮主大病未愈,如今又添了新傷,你們也不讓他歇一歇。”

楚惜推了他一把,道:“就你會關心宮主麼?快走!”

這時石門已完全打開了,門後是亮堂堂的一間石室,墻上點著長明燈,地上卻盡是金銀珠寶,亂七八糟的撒了一地,俯拾皆是!

那珠光寶氣晃得人眼都花了,楚惜嘆道:“極樂宮的藏寶之地,原來竟是真的。”

賀汀州說:“這不過是第一間石室。”

說完也不去看那些黃白之物,只繼續往前走去。在場的人中幷無一個貪財之輩,便也都跟著走了過去。

石室的盡頭處卻分出了三道石門,分別畫著進來時所見的三面神像,仍舊是當中鬼怪,兩邊各是一個美人。

林嘯問:“該走哪一道門?”

賀汀州將三道石門都看過一遍,說:“我也是頭一回來此,看來只能聽天由命,隨意選一扇門了。”

林嘯沈吟不語。

賀汀州就說:“還是林莊主來選吧。”

“也罷,那就走中間這道門。”

賀汀州咬破手指,將血塗在畫中那鬼怪的眼珠上,過不多久,這扇門便也開了。

衆人魚貫而入。

這條暗道要狹窄得多,僅容一人通行,賀汀州自然走在最前面,後頭緊跟著許風和楚惜等人,林氏父子則落在了最後面。

走了一段路後,賀汀州忽然問:“楚惜,若我記得沒錯,二十年前叛出極樂宮的那個堂主……應當跟你一樣姓楚。”

許風吃了一驚,過了許久,才聽見楚惜的聲音響起來:“不錯,她的確是我嫡親的姑母。”

黑暗中看不清楚惜臉上的表情,只聽他一句一句道:“當年姑母逃離極樂宮之後,前任宮主雷霆震怒,連我爹娘也受了牽連。所以後來宮主見到我時,我已是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了。”

賀汀州似乎幷不覺得驚訝,點頭道:“原來如此,難怪你會跟林莊主扯上關係了。你也練了那門邪功麼?”

“怎麼?宮主是想試我的武功?可惜此處暗道太窄,恐怕施展不開。”

賀汀州便道:“看來是練了。”

楚惜也不否認,半真半假道:“宮主左擁右抱,享盡齊人之福,我若沒有一些本事,如何能留在你身邊?”

正說著話,一直被楚惜挾持的沈意腳步一頓,“哎呦”叫了一聲。

楚惜踢他一腳,駡道:“你嚷嚷什麼?”

沈意委屈道:“我踩到一塊石頭……”

話音未落,已聽得頭頂上傳來隆隆巨響。衆人擡頭一看,只見一道石門正徐徐落下。

楚惜恰好站在那石門之下,忙扯著沈意避了開去。不料這道石門剛落到一半,隔著幾步之遠的地方,又有一道石門落了下來。

楚惜這才明白過來,叫道:“不好,是這小子觸動了機關!”

暗道裏頓時亂成一團。

頭頂上不斷有石門落下,且一道連著一道,速度越來越快,許風被推搡著踉蹌了幾步,見賀汀州伸過一隻手來,在他胳膊上一扯,緊接著又收回手去,低聲道:“快走!”

許風沒有應聲,只管跟著他往前沖,一路上連回一回頭的功夫也沒有。

好在衆人皆是習武之人,雖有人中了毒使不上內勁,但腳程都不算慢,總算沒有性命之虞。只是一開始許風還能聽見慕容飛的叫駡聲,到後來就只剩下石門落下時轟鳴聲了。

也不知跑了多久,原本狹窄的暗道漸漸變得開闊起來,接著就見眼前一亮,卻是又進了一間石室。

隨著“嘭”的一聲巨響,最後一道石門落下,四周終於又恢復了安靜。石室裏點了長明燈,許風借著那光芒一看,才發現進了石室的只有他、賀汀州、沈意和楚惜四人。

楚惜的劍倒一直架在沈意脖子上。他靠墻而立,環顧一下四周,問:“其他人呢?”

“應當是被石門攔住了。”

楚惜轉了轉手中劍柄,說:“宮主真是好手段。”

賀汀州面上滴水不漏,笑答:“選這條暗道的人是林莊主,誤觸機關的人是沈意,同我有什麼關係?”

楚惜輕哼一聲,問:“現在石門關上了,我們怎麼出去?”

“想必有其他的路可走。”

賀汀州拿火把一照,衆人才看清周圍的情況,石室裏空無一物,除了進來的那道石門外別無出口,只四面墻壁上繪著壁畫,與湖底地宮的石室頗爲相似。

許風走近了細看,見墻上畫的也是祭祀的場景,不過祭的是那尊一體三面的神像。他正想去看下一幅畫,卻忽覺背後一涼,一隻冰涼的手掌抵住了他的後心。

“別亂動。”楚惜冷冷道,“我掌力一吐,便可取你性命了。”

許風僵著沒動。

賀汀州離得不過幾步之遙,這邊變故一生,他便轉回頭來,瞧了一眼被楚惜制住的許風,問:“楚堂主,你這是何意?”

“你們三個對付我一個,我可太吃虧啦。”楚惜一手持劍抵著沈意的頸子,另一手則抓著許風的後背,道,“這兩人之中只有一個能夠活命,宮主向來多情,不知你會選哪一個呢?”

沈意眼淚汪汪,一個勁地叫:“宮主……”

許風卻是一言不發,連看也不向賀汀州看上一眼。

火光閃爍不定。

賀汀州索性將火把扔了,雙手在身後輕輕一握,笑道:“楚堂主何必多此一舉?這兩個人,一個是我的愛寵,另一個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陌路人,你以爲我會選誰?”

“宮主是要選他麼?”楚惜的劍往上一勒,便在沈意頸子上印出了一道血痕,“你不再考慮一下?”

“毋須考慮。”賀汀州一心一意地望著沈意,朝他伸出手道,“沈意,過來。”

楚惜面色一變,手中的劍反而勒得更緊,這時卻聽“嗤”的一聲,石室裏那盞長明燈忽然滅了。

楚惜愕然叫了聲:“你……!”

隨後就變成了打鬥聲。

黑暗中許風不知被誰推了一把,猛地往前撲去,正撞進一個人懷裏。那人的手顫了顫,伸過來攬住了許風的腰。他雖然沒有出聲,但只聽那微微急促的呼吸聲,許風也知道他是誰了。

賀汀州攬著許風退了幾步,手指摸上一旁的石壁,也不知他碰了哪處機關,兩人腳下的地面突然動了。許風腳下一空,同賀汀州一道跌落下去。

下墜之時,許風心頭突突直跳,只覺扣在腰上的那只手一直緊緊地摟著他。

只過了片刻功夫,他倆就雙雙落進了一處水潭裏。

許風毫無防備,一下嗆了好幾口水,好在那潭水不深,掙紮幾下也就浮出水面了。賀汀州摸索著尋到水潭邊緣,手掌一撐就翻了上去,又回過身來拉了許風一把。

兩人的衣衫都被水打濕了,所幸許風懷裏的火摺子還能用,他將火點燃了一照,見這是一處天然的溶洞,四周怪石嶙峋,不斷有冰涼的水珠滴落下來。不遠處倒是有一條小路,曲曲折折的不知通往何處。

賀汀州也瞧見了那條小路,指著那處道:“沿著這條路一直朝前走,遇到岔路往左拐,約摸一炷香功夫,就能到我們當初尋到那柄寶劍的地方了。接下來該怎麼出去——應當不用我教你了吧?”

當日他們跌落山崖後,曾誤入極樂宮的藏寶洞,不過取到寶劍後就原路折返了,許風就是在那時遇到的周大哥,當然對這條路印象深刻。

他手中的火摺子慢慢下移,微弱的火光落在賀汀州臉上,卻見那人的臉色白得嚇人。

許風知他是比拼內力時受了傷,忍不住問:“你、你還好吧?”

賀汀州靠在石壁上,閉著眼睛調息片刻,道:“有勞許少俠掛心了,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

過了一會兒,又道:“楚惜不知會不會追上來,你還是快走吧。”

許風站著沒動,問:“那你呢?”

“此處的事還未了結,我身爲極樂宮的宮主,自然不能一走了之。”

“林莊主的武功深不可測,林昱和楚惜亦非等閑之輩,你一個人怎麼對付他們?”

賀汀州終於睜開眼睛,掃了許風一眼,道:“這是我極樂宮的事,與旁人無關。”

“不錯,極樂宮的事當然與我無關。不過我是跟慕容公子一起來的,我如今是走是留,也不用閣下操心。”

賀汀州便不再看他,漠然道:“那也隨你。”

許風雖然賭氣說了這番話,但自己也不知道留下來能頂什麼用。多少江湖豪傑都折在了林莊主手上,難道他一個無名小卒就能扭轉乾坤?只是要他獨自逃命,那是萬不可能的。

他想了想,乾脆將火摺子熄了,瞧不見賀汀州的臉,也就沒這麼心浮氣躁。他沈下心來,試著運轉體內的真氣,結果那千日醉的毒果然厲害,只是一用內勁,就覺胸口傳來一陣劇痛。

許風額上冷汗直冒,聽見賀汀州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你身上的毒還未解,別再妄動真氣了。”

許風呼出一口氣,果真不敢再試了。黑暗中他的耳力更勝平常,隱約聽見頭頂上傳來一些聲響。

“什麼聲音?”

“看來有人找到下來的機關了。”賀汀州邊說邊站起身來,在許風肩頭抓了一把,道,“走了。”

許風手忙腳亂的跟上去,重新點亮了火摺子。

這溶洞裏別無出口,只剩下那條曲折的小路了。那小路仿佛是天然形成的,很是崎嶇不平,兩人走了一段後,賀汀州停下腳步,貼在山壁上聽了聽動靜。而後他臉色微沈,低聲道:“來人內力精純,應當是楚惜沒錯了。”

許風問:“那沈意呢?”

“只有楚惜一個人。”

許風心下一沈,料想楚惜若是動了殺機,沈意必是兇多吉少了。不過他現在自顧不暇,也沒功夫去擔心別人,只是腳步又加快了幾分。

走了沒多久,就到了賀汀州說的岔道口。看著一左一右的兩條路,兩人很有默契的停了下來。

許風搶先問:“右邊那條路通向哪裏?”

賀汀州道:“是一條死路。”

許風點點頭,一聲不吭,直接就朝右邊走去。

賀汀州一把捉住了他的手腕。

“你做什麼?”

“你我二人如今都不是楚惜的對手,若是被他追上,那就必死無疑了。”

“所以呢?你打算自己去送死?”

“誰說的?或許我運氣比你好,楚惜未必會走這條路。”

“嗯,”賀汀州頷首道,“前提是你不去故意引開他。”

許風給他說破了心思,便道:“不然怎麼辦?難道一塊兒等死?不對,興許楚惜捨不得殺你,要先采補一番後才會動手。”

賀汀州倒沒動氣,只是輕嘆一聲,道:“你要去引開他,也不是不行。”

許風怔了一下。

賀汀州仍舊捉著他的手,慢慢湊到他耳邊來,低聲說了幾句話。

許風聽後只是皺眉:“這法子……未免太過冒險了……”

“嗯,許少俠確實要冒極大的風險。”

許風脫口道:“我說的不是我自己。”

“那便是說我了?”兩人獨處了這麼久,賀汀州到這時才輕輕笑一下,說,“放心,我自有分寸。”

說完後,總算鬆開了許風的手,往右邊那條路走去。

許風知道情勢緊迫,容不得片刻耽誤,便也按計劃原路折返,走到一半時,聽見賀汀州叫了一聲:“許少俠。”

許風腳步一頓。

賀汀州只說了兩個字:“小心。”

簡簡單單的兩個字,卻叫許風心間一熱,他悶頭悶腦的“嗯”了一聲,繼續往前走去。這條小路本就不長,許風走了沒多久,就瞥見了隱隱的火光,心知是跟楚惜撞上了。

楚惜行事謹慎,因怕此處會有機關暗器,所以走得不是太急。

許風收斂氣息,伏在暗處等了一陣,待楚惜走到近處,才扔了一枚石子出去。

“誰?”楚惜立刻循聲追了上來,叫道,“宮主?”

許風轉身就跑。不過他畢竟中了毒,一身輕功使不出來,快到那岔道口時,終於給楚惜追上了。

楚惜一掌抓向他的肩頭。

許風矮身閃避,卻還是被抓了個正著。

楚惜拿火把一照,“嘖”了一聲,道:“原來是你。”

顯然沒把許風放在眼裏,只是問:“宮主呢?”

“你是說賀汀州?”許風眨了眨眼睛,道,“他不就在你身後麼?”

楚惜分了下神。

許風肩膀一縮,立刻飛身而退。

但楚惜的速度可比他快得多了,只聽得呼呼聲響,掌風已到了耳邊。許風避無可避,被楚惜一掌拍中後背,和身滾到了地上。他也不管自己有沒有受傷,只沖著右邊那條岔路喊:“快走!”

楚惜深怕賀汀州逃了,擡腳往許風腰上一踢,也不去理會他的死活,快步往右邊走去。這一條岔道果然是死路,只走了幾步就到頭了,盡頭處又是一處溶洞。此時洞裏燃著一蓬篝火,火光明明滅滅,倒是將裏頭的情形照得一清二楚。賀汀州半闔著眸子,面無血色地靠坐在石壁旁,顯是重傷未愈的樣子。

楚惜的腳步緩了緩,先留神看了下四周有無機關陷阱,才走上前道:“宮主。”

賀汀州幷不擡眼看他,只應了聲:“你來了。”

“宮主突然不見了蹤影,可真叫我嚇了一跳,好在宮主平安無事。宮主還是快跟我回去罷,姑父他們還在等著你開啓藏寶洞呢。”

賀汀州終於睜開眼睛看向楚惜,目光中隱隱透著風雷之色,道:“若我不肯呢?”

楚惜面色一變,隨後卻大笑起來。“宮主不是想試我的武功嗎?我瞧此處正好合適。不過刀劍無眼,若不小心誤傷了宮主,我可是會心疼的。”

他嘴上雖這麼說著,手中的劍卻已出鞘,劍尖指住了賀汀州的咽喉。

賀汀州不閃不避,瞧著那寒芒凜凜的劍刃道:“我如今內力全失,你自是勝之不武了。我只奇怪一事,你勾結林嘯、背叛極樂宮,究竟是爲了宮主之位,還是爲了……”

他語氣一頓,忽地笑了一下。

劍光之下,只映得他容色無雙,低語道:“還是爲了宮主夫人的位子?”

楚惜臉上忽紅忽白,一時說不出話來。

賀汀州伸指捏住了劍尖。他手上毫無力道,但是輕輕一推,劍身就歪到了一邊。

楚惜幾乎握不牢這柄劍,過了一會兒方道:“宮主早已知我心意,又何必來問我爲什麼?我對宮主一心一意,心中就只有你一個人,可是宮主你呢?先有林昱,後又有那個沈意,就算派人出去辦事,宮主也是更爲倚重柳月。在宮主眼裏,從來也看不見我。”

他說到這裏,眼中露出一抹狠色,道:“我得不到的人,當然只好毀掉了。”

賀汀州聽得笑起來,說:“我待你如何,難道你還不知?林昱出身正道,我根本不可能對他放心,至於沈意……他本是玲瓏閣的人,玲瓏閣的閣主將人了送了給我,我總要賣他一些面子。”

“是嗎?”楚惜眼波流轉,也不知信還是不信,說,“那外頭那個姓許的小子呢?”

“他?”賀汀州瞥見溶洞外的一片衣角,卻還是道,“不過是個無關緊要的人,你提他做什麼?”

“宮主應當最瞭解我的性情,你越是護著某個人,我就是越是要殺了他。可方才我讓你在那兩個人裏選一個時,你卻毫不猶豫地選了沈意,哼,你真正想救的人是誰,以爲我瞧不出來麼?”

“我只是怕沈意死了,不好向他家主人交待而已,哪裏想過這麼多?”

“即便我現在出去殺了那姓許的,宮主也不會心疼了?”

賀汀州望著他道:“我的心……不是一直在你身上麼?你被慕容慎抓住時,我是如何救你的?可曾吝惜性命?我身在宮主之位,總難免有逢場作戲的時候,但是在我心裏,你自是與旁人不同的。我還記得頭一回見你,你也是穿了一身紅衣,腳踝上掛了條金鏈子,我當時說了句‘這金鏈配上美人足倒是好看’,義父就將你留了下來。”

他聲音漸漸低下來,帶了些沙啞意味,道:“楚惜,讓我摸一摸,你腳上的金鏈子還在不在?”

說著,伸手捉住楚惜手裏的那柄劍,就往自己身邊一扯。

楚惜這樣好的功夫,竟也站立不住,被他扯進了懷裏。

“宮主……”

楚惜剛叫了一聲,就被賀汀州的唇堵住了聲音。

滿室旖旎。

賀汀州一面吻他,一面伸手摸著了他的腳踝,在那金鏈子上捏了一把,才低低笑道:“果然還在。”

楚惜面生紅暈,喘息道:“我背叛宮主,殺了那麼多極樂宮的人,宮主也不怪我?”

賀汀州嗤笑一聲,說:“只要我的心上人平安無事,這天下的人就算死光了又有何妨?”

楚惜微微意動。

賀汀州便接著道:“林嘯這人詭計多端、殊不可信,你何必替他賣命?我如今雖暫失內力,但只要用上雙修之術,不日就可恢復功力了。到時你我二人聯手,將林氏父子收拾了,正可重掌極樂宮的大權。”

楚惜仍有些猶豫:“可是……”

“你是練那邪功,怕日後走火入魔?”賀汀州湊近楚惜耳邊,說,“內功心法只有我一人知曉,我現在就可以說給你聽……”

他話未說完,楚惜已是倏然變色,一把捏住了他的手腕。

賀汀州修長如玉的指間,夾著一枚極細的銀針,差點就刺入楚惜的要害了。

楚惜恨聲道:“宮主騙得我好苦,我差些就上了你的當了。”

賀汀州的手一松,那枚銀針悄然落地。他微微笑道:“哦?你確定自己沒有上當?”

楚惜大驚失色,猛地推開賀汀州向後倒去,道:“你……剛才……”

賀汀州重新靠回石壁上,從懷裏摸出一枚赤色的藥丸,道:“你進來之前,我已服下劇毒了。”

他舔了舔自己的唇,說:“現在毒性也該發作了吧?”

楚惜覺得手腳麻痹,倒在地上道:“宮主爲何如此?”

賀汀州嘴角邊已淌下了殷紅血漬,他沒力氣擡手去擦,只斷斷續續道:“我不是說了嗎?這天下人全死光了也是無妨,只要……”

只要他心上之人,平安無事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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