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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兄》第18章
第十七章

  許風是這日一大早就出的門。他爲了給周衍一個驚喜,沒有提那件衣裳的事,只說一整天都要呆在家裏,趁著天氣好打掃一下屋子。

  結果,竟是他自己得著一個出乎意料的“驚喜”。

  許風失魂落魄地回到家中時,已經過了中午了。他滿身都是泥汙,衣服濕漉漉的貼在身上,樣子狼狽至極。他卻沒有急著換過一身衫子,只在這熟悉又陌生的屋子裏呆立片刻,轉身去了慕容府。

  他在慕容府呆了大半個時辰,出來時臉色比先前更差,連嘴唇都是發白的。但他心中倒是冷靜下來,趁著那人還未回來,迅速換下那身沾滿泥漬的衣服,找個地方藏了起來,又將屋內打掃一遍,掩蓋住自己曾經出門的痕跡。

  許風做完這一切,直如與人惡鬥了一場,全身力氣都用竭了,倒頭躺在了床上。如今正是初夏時節,天氣很有些熱了,他卻扯過被子來蓋在身上,只覺渾身上下都透著寒氣,躲在被子裏一陣哆嗦。

  許多念頭紛至沓來。

  他卻情願什麼也不想,就此沈沈睡去,再也不用醒來。

  周衍天黑前回來時,許風已經生起了病,額頭燙得嚇人。

  周衍握著他手叫了幾聲:“風弟。”

  許風雙目緊閉,嘴裏斷斷續續地說著胡話,分明是神智不清了。

  周衍見他病勢兇猛,忙叫人找了大夫過來。他手底下的人辦事利落,才剛入夜,蘇州城內幾個略有名氣的大夫就已聚在這小屋裏了。就這樣周衍還不滿意,若非臨安城離得太遠,他恨不得將那徐神醫也抓過來給許風治病。

  好在許風病得不重,幾個大夫診過脈後,一致說是寒氣入體,染了風寒而已。許風本就是習武之人,身體比常人強健,一點小病自不打緊,大夫們商議過後,給他開了一副方子。周衍叫人煎了藥,親自餵許風喝下了,到半夜再探他的額頭,果然沒有先前那麼燙手了,不過他絲毫不敢鬆懈,一整夜都在床邊守著。

  許風這一夜睡得不甚安穩,夢中囈語不斷,周衍離得這麼近,也聽不清他在說什麼,只隱約聽見他叫了一聲“哥哥”。隔了一會兒,許風忽然又拔高音調,大叫道:“周大哥!”

  聲音淒厲又無助。

  周衍心口一躥,見許風滿頭是汗,有一滴順著他眼角淌下來,在這銀練似的月光之下,就如同淚珠一般。

  周衍看得怔了怔,不由得叫道:“風弟。”

  停了一下,又將聲音放得更輕,說:“弟弟……”

  許風始終沒有醒來。

  周衍便嘆了口氣,輕輕伸手拭去了他額上的汗。

  許風這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到第二日已是好了大半。只是他中途雖醒了幾次,舉止卻十分古怪,一會兒抱著周衍不肯放手,一遍遍地叫周大哥,一會兒卻對他又踢又咬,聲嘶力竭地叫他滾出去。

  周衍只當許風是病糊塗了,將一幹正事擱著不理,只一心一意地照顧他。如此過了兩日,到得第三日時,許風的病總算是好了。他這幾日只喝了些粥水湯藥,剛清醒過來時,身體仍舊虛弱得很,盯著周衍看了好一會兒,才像是終於認出了他,用微微沙啞的嗓音道:“周大哥。”

  周衍笑了笑,扶他從床上坐起來,又端了剛熱好的粥來餵他。

  許風瞪著那遞過來的勺子,身體微微一僵,但他很快就克制住了,張嘴吞下了溫熱的粥。

  周衍一面餵他,一面問:“身體好些了嗎?”

  許風的反應有些遲緩,慢慢說:“嗯,好多了。”

  “好端端的,怎麼突然生起病來?”

  許風思索一陣,道:“那天早上起來就覺得頭疼,怕是夜裏著了涼。”

  “下回小心點。”

  雖是夏天,周衍還是鄭重其事地給許風掖了掖被角,又見一縷頭發落在他頰邊,便湊近身來,替他整了整鬢髮。

  許風閉上眼睛,竭力控制著面上的表情,聽見周衍問:“你這幾天夜裏總說夢話,可是做噩夢了?”

  許風睜開雙眼,眼珠緩緩轉動一下,最後將視綫落定在周衍臉上,一字一字說:“沒有。我什麼也沒夢見。”

  再可怕的噩夢,也及不上……他如今身處的這個現實。

  許風當日驟然得知周衍的身份,加之又淋了場雨,回來後確實是病了一場。但他的病幷不似表面上這般嚴重,他這幾日雖在病中,頭腦卻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故意裝作神誌不清的樣子,不過是爲了騙過周衍罷了。

  他那日滿身泥汙的走回來時,心中盡是與那人同歸於盡的念頭。後來去了一趟慕容府,倒是將這念頭壓了下去。他自知本領不濟,就算豁出性命也未必能傷那人分毫,還不如裝作什麼也不知道,再另尋機會報仇。

  許風向來是直來直去的性子,幷不擅長隱藏情緒,若是跟那人玩心眼,怕是立刻就被識破了,所以他假裝病得厲害,借著生病的名頭,就算舉止有些異樣也不易被察覺。

  如今看來,他果然是過了這一關。

  然而許風可不敢鬆懈下來。接下來的幾日裏,他每日都過得如履薄冰,白天要同那人如常相處,時刻擔心自己有沒有露出破綻,夜裏則要跟那人同床共枕,幾乎整夜都無法入眠。

  好在周衍忙著謀劃救人的事,每日總要出去一兩個時辰,許風方得喘一口氣。

  他那日走回來時,懷裏一直牢牢抱著那件新做的衣裳,後來去了趟慕容府,出來時卻是空著雙手的。過了幾日後,慕容府上差人送了樣東西過來,許風打開來一看,正是他給周衍定做的那件衣裳。

  衣裳已被人細心漿洗過了,純白的料子上纖塵不染,直如新的一般。

  但許風心中知道,畢竟是跟從前不同了。

  他捧著那件衣裳看了又看,一個下午就這麼過去了。周衍自他大病一場後,再不敢離開太久,辦完了正事就趕了回來。

  許風聽見外頭的動靜,猛地從桌邊站了起來,再慢慢地坐回去,用手指撫平衣衫上的一絲皺痕。

  人家既然特意送了東西過來,他就不該浪費這番籌謀。

  等到周衍推門而入時,許風唇邊已經掛上了笑,用輕快的語氣道:“周大哥。”

  周衍應了一聲,目光一掃,很快就發現了他懷裏那件衣裳。

  許風笑了笑,將那衫子抖開來,在周衍身前比劃了一下,說:“我叫裁縫照著周大哥的尺寸做的,不知道合不合身?”

  周衍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他面上雖然沒什麼表情,卻微微瞇了下眼睛,烏黑瞳眸裏透出來一點笑意。

  這是他真正高興時的模樣。

  那一場大雨之前,許風想像著這番情景,心中不知多麼歡喜。而如今,他卻只能強迫自己裝出一個笑容來。

  周衍接過了那件衣裳,問:“送我的?”

  “嗯。”

  “什麼時候做的?”

  “是在我生病之前。那天跟慕容公子一起逛綢緞鋪子時瞧見了這塊料子,覺得十分襯周大哥,就乾脆買下來了。裁縫費了好幾日的功夫才做好,我今天剛去取回來的。”

  這番話許風練過許多遍,自認是毫無破綻了,周衍卻道:“難怪你這幾日總是一副心神不寧的樣子,原來是惦記著這件事。”

  許風暗暗心驚。他自以爲隱藏得很好,沒想到還是給周衍看出了端倪,好在有個現成的藉口在,他就順水推舟道:“周大哥快穿上試試吧。”

  周衍便進了裏屋換衣服。

  他倆互明心跡之後,周衍總不肯跟許風太過親近,便是換衣服這樣的事也總是避著他。許風從前猜不透是爲什麼,後來知道了那人的身份,自然什麼都懂了。那人……那人眼高於頂,向來瞧不上他,從前的種種柔情蜜意,不過是因他還有利用價值,所以敷衍他一下而已。

  可笑他竟動了真心。

  正想著,周衍已經推開房門走了出來。這時正是夕陽西下,漫天霞光從窗外漏進來,正灑在周衍身上。

  許風瞧著那一襲翩翩白衣,看得呆了一下。

  周衍眉峰一挑,問他道:“好看麼?”

  “好看。”

  許風覺得眼前有些模糊了。他的右手藏在袖中,指甲深深掐進肉裏,才將那一點水霧逼回去,含笑道:“這世上,再沒有人及得上我的周大哥。”

  說出這句話的一瞬間,他簡直分不出自己是真心還是假意。

  周衍倒是十分滿意這番誇贊,一副理所當然的表情,握了許風的手道:“晚上吃些什麼?”

  許風知道這場戲還得接著演下去,強撐著笑了一下,說:“都是周大哥喜歡的菜。”

  他想了想,又道:“難得今日高興,不如咱們開一壇酒來喝?”

  自那回許風嚷著說要喝酒,最後卻只找著做菜用的料酒後,周衍就買了幾壇酒回來備著。這時聽許風提起,他便開了一壇出來,給倆人各自斟上一杯。

  菜是早就洗切好的,許風快炒一番後就上了桌。他手藝不錯,幾道菜色香味俱全,但他自己卻沒怎麼動筷子,只一直註意著周衍的酒杯,那杯子一空,他就立刻滿滿的斟上酒,卯足了勁兒要灌周衍喝酒。

  周衍故作不知,一杯接一杯的飲著,酒過三巡之後,忽然笑著睨了許風一眼,道:“風弟這是打算把我灌醉嗎?”

  許風背後滲出薄薄一層冷汗,強笑道:“周大哥的酒量這麼好,我是想瞧瞧你會不會喝醉。”

  周衍淡笑一下,又繼續喝起酒來。

  許風爲防他起疑,也陪著喝了幾杯。他原本是三杯就倒的酒量,但這日因著心中有事,幾杯下去竟還沒醉,反而是周衍喝著喝著,突然一頭栽倒在了桌上。

  許風吃了一驚,霎時什麼也忘了,撲過去道:“周大哥!”

  周衍伏在桌上,側著頭看向許風,目光裏浸著一點醉意,沖他眨了眨眼睛,說:“風弟,你再靠得近一些。”

  許風神使鬼差般的湊了過去。

  周衍直起身,伸手一扯,就將他抱了個滿懷。

  許風登時僵住了,進不得也退不得,只好任他這麼抱著。

  周衍收緊雙臂,嘴唇輕輕擦過他的耳廓,嘆息似的叫:“風弟……”

  許風不由得問:“周大哥,你怎麼啦?”

  周衍低低地笑,說:“你不是想看我喝醉麼?我自然要醉給你看。”

  許風一顆心撲撲直跳,也不知他是真醉還是假醉,半邊臉頰燒得燙起來,在他懷裏掙動一下。

  “別動,”周衍的氣息間帶著濃濃酒味,牢牢制住了他的雙手,說,“讓我好好看看你。”

  他嘴上說要看,卻是伸手撫上了許風的臉,由眼角開始,手指一寸寸的摸索過去,最後落在了他的唇上。

  許風屏住了呼吸,以爲周衍要親吻下來。

  周衍卻只是用手碰了碰他的唇,凝目望著許風,那眼神昳麗溫柔,足令鐵石動心。接著他收回手去,當著許風的面吻上了自己的手指。

  這比真正的親吻更叫人面紅耳熱。

  許風別開眼睛,道:“周大哥既然醉了,還是回房去休息吧。”

  周衍仍是那樣望著他,道:“風弟,你扶我進去罷。”

  許風雖不情願,還是不得不架起他的胳膊,把人扶進了房裏。他見周衍像是真的醉了,擔心他酒後胡來,正想著這一夜要如何混過去,等到了床邊一看,卻見周衍雙目緊閉、呼吸平緩,已是靠在他肩上睡著了。

  許風松了口氣,忙把人弄到了床上,自己則在床邊坐了下來。

  四下靜謐無聲,這一夜跟去年的中秋何其相似。那夜……那人喝醉了酒來敲他的門,許風差點就用燭臺殺了他。他當時不知那人是不是裝醉,現在當然是知道了,從他逃離極樂宮的那一刻起,就已在那人的掌握之中了。

  他武功平平,相貌普通,自知沒有什麼值得利用的地方,唯有一點,就是他曾經救過慕容飛。後來他打算在小鎮上隱居,周衍卻提議他來臨安城找神醫治手,結果就在半路上重遇了慕容飛。這一切與其說是巧合,倒更像是有人精心安排的。擄走新娘的既然是極樂宮的人,當日井底的一場大戰自然也是做戲,甚至連那徐神醫都可能是假的。什麼蠱蟲治傷,什麼雌蠱雄蠱,恐怕都是無稽之談。

  是他太蠢,竟真的以爲會有人爲了他豁出性命。

  許風咬了咬牙,轉頭看向躺在床上的人。

  這人仍舊頂著他傾慕過的那張臉。許風原以爲他是戴了人皮面具,後來仔細察看過,幷不見面具的痕跡,料想他是用了什麼易容的藥水。

  若沒有那一場大雨,若周大哥只是他的周大哥……

  許風心中一慟,不敢再想下去。

  他手中若有一柄匕首,即刻就可取了那人的性命,但他卻什麼也沒做,只是坐在床頭,靜靜看向那人熟睡的容顔。

  桌上的蠟燭燒到半夜時,“嗤”的一聲熄滅了。

  屋裏一片漆黑。許風分明什麼也看不見,卻還是維持著原本的姿勢,定定地望著那個方向。

  這一夜過得實在太快。

  不知不覺間,天際已經泛起了微白。

  他們這間屋子臨著街,許風能清楚聽見街角傳來的開門聲、說話聲、切菜聲,隨後是由遠及近的馬蹄聲,直向這邊而來。

  許風知道來的人是誰。

  昨日見到那件衣裳時,他就知道,慕容家已經布下了天羅地網,只等著……他將那人騙入局中。

  那馬蹄聲在門外停下來後,很快就響起了敲門聲。

  許風定了定神,打算起身去開門。不料他在床邊坐了一夜,一雙腿早已麻了,站起來時腳下一軟,又重新跌回了床上。他這一下正撞在周衍身上,熟睡中的人皺了皺眉,慢慢睜開眼睛。

  因著剛剛醒來,他目光不似平常那般清明,反而像籠了一層薄薄霧氣,專註地瞧向許風。

  許風離得他那麼近,只要一仰頭就可吻上他的唇。有那麼一刻,他簡直忘了自己身在何處,情不自禁地擡起頭來——

  “嘭嘭嘭!”

  再度響起的敲門聲將他驚醒過來,許風雙手在床板上一撐,猛地直起身,道:“周大哥醒了?”

  周衍輕輕“嗯”了一聲,嗓音裏仍帶著點酒後的沙啞。

  許風不敢再同他對視,轉開頭道:“我先去開門。”

  說罷轉身出了屋子。

  他走得太急,快到門口時還差點絆了一跤,等他打開房門一看,門外站著的人果然是慕容飛。

  慕容飛跟許風混得熟了,早把他當做了自己人,一邊走進來一邊道:“怎麼這麼久才來開門?”

  他說著掃了許風一眼,疑惑道:“許兄你是……剛剛才起身?”

  許風這才想起自己一夜未睡,連身上的衣服都沒換過,樣子定是頗爲狼狽,苦笑道:“是慕容公子來得太早了。”

  “我一會兒還有事要辦,順道過來看看你。”

  “難怪慕容公子是騎馬過來的。”

  許風招呼慕容飛坐下了,自己先去洗漱了一番,接著又轉進廚房給周衍煮醒酒湯。慕容飛見他一直忙著,便也跟進廚房來,在邊上走來走去,道:“你不問我要去辦什麼事?”

  許風微微笑道:“慕容公子要辦的,必然是件大事。”

  慕容飛見他不問,自己卻憋不住了,只好主動湊了過來,壓低聲音道:“我從我爹那兒打聽到,那極樂宮的宮主……也已到了蘇州城了。”

  許風故作驚訝,道:“當真?”

  其實此事就是他透露給慕容慎的。當日他心亂如麻,想到自己就只有慕容飛這一個朋友,就去慕容府找他商量,沒想到卻遇上了慕容慎。也正是因此,方有了如今這一番布局。倘若換成慕容飛,才不會管什麼陰謀陽謀,恐怕直接就提劍殺上門來了。

  慕容慎深知自家兒子的性情,所以慕容飛至今還被蒙在鼓裏。

  “我爹既然這麼說,自然不會有假。”慕容飛道,“許兄,你當日在官道上救我的時候,可曾見過那極樂宮的宮主?”

  “沒有。我……只跟他手下的堂主過了幾招。”

  “那你這回可有機會見著了。”

  “怎麼……?”

  “我爹想了一招誘敵之計,打算將極樂宮的人一網打盡。”

  慕容飛說著,對許風耳語幾句。

  原來慕容府裏混進了極樂宮的內應,慕容慎已將人揪了出來,打算借他之手傳出假消息,誘使極樂宮的宮主前來救人。

  許風聽後道:“雖是好計,但只怕極樂宮的人將計就計,當真把人救了出去。”

  “所以爲防萬一,我爹讓我明日先將那姓楚的送走……”

  “慕容公子,”許風打斷他道,“此等機密之事,不該告訴我這個外人的。”

  慕容飛笑說:“你哪算是外人?你我同仇敵愾,我還信不過你麼?”

  許風心想,怕只怕隔墻有耳。

  他擡眼望瞭望隔壁那間屋子,連他自己心底也不知道,究竟是希望那人聽見了這番話,還是什麼也沒聽見。

  慕容飛得了他爹的吩咐,明日要送楚惜去別處看押,今日自然得先做些準備,所以跟許風說過話後,急匆匆地騎馬走了。

  許風煮好了醒酒湯端進屋裏時,周衍已經起來洗漱過了。許風見他神色如常,也不知他聽見了多少。

  慕容慎說此事若是太過刻意了,難免會露了痕跡,所以連慕容飛也瞞著,只借他的口說出計劃,至於那人會不會中計,就只能看天意了。許風擔心自己演不好這齣戲,昨夜還特意灌醉了周衍,現在回想起來又有些後怕,怕自己弄巧成拙,反而給他看出了破綻。

  他因爲記掛著此事,一整天都有些坐立不安,晚上做菜時還把一道菜燒糊了。

  周衍也不多言,仍舊一口一口的吃著菜。吃到一半時,許風聽見他說:“風弟,我明日要出門一趟。”

  許風的手一顫,勉強握住了手中的筷子,問:“周大哥要去哪兒?”

  “有一件棘手的事,必須我親自去辦。”

  許風點點頭,說:“……好。”

  他嘴裏嚼著那道燒糊了的菜,不知爲何,竟覺苦得難以下咽。

  周衍夜裏睡得很早。許風木然地在他身邊躺下了,覺得自己似乎睡了一會兒,又似乎根本沒有閉上眼睛,天就已經亮了。

  周衍起身後,幷不急著換衣服,只是將那件湖藍色的衫子同那件白色的衫子一幷放在床上,認認真真地挑了許久。最後實在挑不出來了,就問許風道:“風弟,你說穿哪一件?”

  許風心裏發虛,走上去揀起那件白色的衫子,說:“這件吧,周大哥穿著好看。”

  周衍笑了笑,接過來道:“那就這件。”

  他換過衣服後就出門了。

  許風瞧著他朝門外走去的背影,到這時才後知後覺地想到,他們的計劃成了一半,那人正一步步踏進陷阱裏。

  他驀然覺著一陣鑽心劇痛,大叫道:“周大哥!”

  周衍回過頭來,眸色沈得似水,深深看他一眼,問:“什麼事?”

  許風怔怔看著他,隔了許久才道:“沒什麼……周大哥的腰帶歪了。”

  他說著走上前去,在周衍身前站定了,伸手整了整那根本沒歪的腰帶。他低著頭,察覺到自己的手指微微發抖,卻怎麼也控制不住。

  周衍瞧著他的發頂,道:“你上回說想去金陵的,等我辦成了這件事,咱們就去吧。”

  許風沒有應聲。

  他的動作再慢,也不可能把手粘在周衍的腰帶上。他的藉口已經用盡了,不得不退開一步,說:“好了。”

  周衍卻一伸手,將他攬進了懷裏,在他耳邊道:“等我回來。”

  許風眼角發澀,心知周衍若是踏入陷阱,定然是有去無回了。他死死咬住嘴唇,不讓自己說出多餘的話來。

  周衍鬆開手,又仔仔細細地瞧了許風一眼,才轉身走出門去。

  許風在門口呆立片刻,才記起自己的身份立場,忙去開了窗子,將平日盛菜用的一隻青花瓷碗擺在了窗臺上。這是他跟慕容慎約好的暗號,之後的事情,自會有慕容家的人安排。

  他麻木又茫然地做完這一切,看著空蕩蕩的屋子,忽然覺得安靜得可怕。

  過了今日,無論那人是生是死,總不會再回到這裏來了。而窗子上還貼著紅艶艶的窗花,依然是喜氣洋洋的樣子。

  許風只看一眼就不敢再看了,從屋裏翻出自己的佩劍來抱在懷裏。他當初在救新娘時遺失了寶劍,這劍是後來找來替代的,雖不及那柄寶劍鋒利,但也足夠……手刃仇敵了。

  過了約摸半炷香功夫,外頭響起了敲門聲。

  來敲門的是慕容府的管家,許風去找慕容飛時曾見過他幾回。這時只見他弓了弓身,恭恭敬敬道:“許少俠,我家家主在馬車上等你。”

  許風握緊手中的劍,跟著他往外走。他見那管家雖是其貌不揚,但眼中精光湛然,走路時落步無聲,知道他定然是個內家功夫的高手。

  街角處停著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許風上了車一看,見裏頭已經坐了三個人了。

  頭一個自然是慕容慎。他相貌跟慕容飛有幾分相像,但慕容飛俊美無雙、容色逼人,他爹卻是溫文儒雅,說起話來也是和風細雨,大有君子之風。

  其他兩人卻是一個和尚同一個道士。那和尚圓圓的的臉盤圓圓的眼,滿臉堆笑,笑嘻嘻地瞅著人。那道士卻瘦得跟麻桿似的,一臉肅殺之氣。

  “許少俠來了。”慕容慎對許風點點頭,介紹兩人道,“這位是碧雲寺的住持,這位是青峰觀的觀主。”

  都是武林中泰山北鬥的人物。

  許風吃了一驚,忙向兩位前輩問安。那和尚笑著應了一聲,那道士卻只掀了掀眼皮,連看都懶得看他一眼。

  許風不過一介無名小卒,做夢也料不到能跟這倆人同乘一輛馬車,但旋即想起他們都是爲了對付那人而來,心中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慕容慎吩咐一聲,馬車便轔轔地向前駛去。

  許風想到那人已經走了半日,也不知現在是否中了埋伏,很有些坐立難安,忽聽慕容慎問:“他穿上那件衣服了嗎?”

  許風的心往上一提,頓了一頓,方道:“……穿著。”

  慕容慎便笑了笑,說:“此番若能擒住那極樂宮的宮主,許少俠當居首功。”

  那道士冷哼一聲,道:“使這些歪門邪道的手段,算什麼英雄好漢?”

  許風被他說得一陣臉熱,慕容慎倒是半點聲色不露,依然笑如春風,道:“若虛兄說得是,不過這手段是我想出來的,許少俠膽識過人,不惜以身犯險與那魔頭周旋,當得上一句少年英雄。至於我麼,只要此次能一舉擊潰極樂宮,又何惜這一點小小的名聲?”

  他一番話說得滴水不漏,那道士大覺無趣,就閉上眼睛不再說話了。

  許風給人這樣誇贊,也覺得渾身不自在,便拔出了懷中佩劍,用衣袖緩緩擦拭劍刃。

  馬車行著行著,忽然猛地晃了一下,接著就停了下來,那慕容府的管家在外頭道:“家主,出事了。”

  “什麼事?”

  “是府裏出事了,有人放了求救的信號彈。”

  衆人一聽,忙掀了簾子往車外看,只見慕容府的方向燃起一縷裊裊青煙,確實是出了大事的樣子。

  慕容慎沈聲道:“是極樂宮的人……闖進府裏救人了。”

  那道士“嘿”的一笑,說:“做賊的反被偷了?你百般算計,設下了圈套謀算別人,卻反而被人把老窩給端了,嘿嘿,真是可笑。”

  慕容慎沒有做聲,只扭頭看了許風一眼。

  許風回想起這幾日的情形,心中也是懵的,說:“我不知他有沒有識破……”

  那管家道:“家主,要不要立刻趕回去?”

  慕容慎擺了擺手,道:“飛兒那邊怎麼樣了?”

  “先前已經派人去打探情況了,應該快回來了。”

  慕容慎道:“那就等一等罷。”

  這等待的時刻真是度日如年。

  許風尤其覺得心亂如麻。

  那人是早已識破了他們的計劃,反過來利用他嗎?他是什麼時候發現的?醉酒的那一晚?他生病的時候?還是……他躲在破廟外偷聽的時候?

  只等了片刻,就有人騎了快馬回來,遠遠的在馬上道:“家主,少爺那邊截住人了!只不過……”

  “不過什麼?”

  “不過,只有那極樂宮宮主一人。”

  衆人聽後皆是一楞。

  那宮主既已識破了圈套,何必再來自投羅網?他是活太久了嫌命長,還是另有陰謀?

  慕容慎當機立斷,吩咐管家道:“我們過去瞧瞧。”

  管家領命去了,馬車很快就重新上路。這回的速度比先前快上許多,一路顛簸得厲害。

  那和尚望瞭望慕容府的方向,道:“慕容兄的府上……”

  “府裏也不是毫無準備,只是人手不足,怕是留不住那姓楚的了。”

  那和尚笑道:“擒賊先擒王。只要能擒住了那極樂宮的宮主,便是十個堂主也抵得過了。”

  “哼,”那道士在一旁涼涼道,“你倒是有本事抓得十個堂主來?”

  “貧僧雖無這個本事,若虛兄難道就有麼?”

  兩人竟在此時鬥起嘴來,慕容慎哭笑不得,只好在一旁打圓場。

  他們鬧得厲害,許風卻是聽而不聞。馬車晃個不停,他一顆心便也跟著起起落落,心中不住地想:那人既然知道,爲什麼還要來?

  他想起那人認真挑著穿哪一件衣裳時的神情,似乎明白了什麼,又似乎什麼也猜不透,只牢牢握緊手中的劍。

  慕容慎原本選了一處位置極佳的山谷伏擊極樂宮的人,如今雖只截住了那宮主一人,地方倒是沒變。他們離得本就不遠,馬車疾行一陣後,便聽慕容府的管家道:“到了!”

  許風心中一凜,想著若是有人打鬥,必然聽得見刀劍相擊之聲,此時什麼聲響也沒有,莫非已經……?

  他忙不疊掀了簾子往外頭看,初夏草木鬱鬱,這山谷清幽靜謐,確是伏擊的絕佳之地。此時地上已橫七竪八的躺了好些個人,另有十來個人將一人團團圍住了,瞧他們的穿著打扮,俱是慕容府中的護衛。慕容飛也在其中,他臉上收了平日的驕矜之色,一副如臨大敵的神氣,有汗珠從他鬢髮間淌下來,他也顧不得擦一擦。

  許風的目光由衆人臉上掠過,最後落在了當中那一身白衣的人身上。那襲白衣纖塵不染,上頭用銀綫綉了纏枝花紋,在日光下若隱若現,煞是好看。這是許風親手選的料子,也是他今早親眼看著周衍穿上的,但此刻他的視綫沿著衣襟一寸寸移上去,瞧見的卻是一張既熟悉又陌生的臉。

  俊眉修目,顔如美玉,是一遍遍出現在他噩夢中的那張臉。

  雖然早已知曉了真相,但乍然看見自己恨之入骨的人,許風仍覺得心頭劇震,幾乎抓不牢手中的劍。

  這時馬車已停了下來,慕容慎等人相繼下了車,許風也跟了下去,聽見慕容慎道:“飛兒怕不是那人的對手。”

  那和尚道:“若虛兄可要出手?”

  那道士傲得很,雙眼一翻,說:“我是聽聞極樂宮的人會來劫人,才答應出手相助的,如今只那宮主一人……哼,我可做不出以衆欺寡的事。”

  那和尚訕訕而笑,給他這一番言語擠兌,倒也不好動手了。

  反而是慕容慎道:“那宮主孤身前來,料想還備著什麼後招,有兩位在旁掠陣,當真是再好不過了。”

  一句話又將兩人繞了進去,接著揚聲對慕容飛道:“飛兒,你先退下,讓我來會會這極樂宮的宮主。”

  “爹,這魔頭的輕功好得很,小心讓他跑了。”

  慕容飛提防著那宮主突然發難,絲毫也不敢鬆懈,只領著人慢慢後退。那宮主卻是氣定神閑,一手負於身後,一手提著劍,轉過眼來望向許風這邊。

  碧雲寺的住持,青峰觀的觀主,再加上慕容家的家主,這三人皆是江湖上響噹噹的人物,但此時竟一個也不在那人眼內。他連眼風也不掃一下,只專註地望著許風這個無名小卒。他雖是神色淡漠,但因相貌生得好,未語未笑,也自有一番風流情態。

  許風只覺一股氣血直沖上來,登時也顧不得身在何處,出聲嚷道:“慕容公子,我來助你!”

  說罷提了劍衝殺上去。

  慕容飛好生驚訝,剛想將他斥退,那宮主卻先動手了。先前雙方對峙時,慕容飛百般試探,那人都是不動如山,此刻動起手來,卻是劍光如電,只聽“嗤”的一聲,慕容飛胳膊上已被劃出了長長一道口子。

  “少主!”

  眼見自家少主受傷,那些慕容府的侍衛立刻一擁而上,與那宮主纏鬥起來。場面變得如此混亂,慕容慎自重身份,自然不好再上前圍攻了,只能跟那兩個和尚道士一起站在一旁“掠陣”。

  許風擠在人堆裏,被人推來搡去,根本近不得那人的身。反觀那宮主卻是遊刃有餘,除了慕容飛能勉強招架幾招之外,其他人都不是他一合之敵。

  “烏合之衆。”那宮主哼笑一聲,道,“慕容先生若再不攔我,在下就只能先走一步了。在下家中……還有人在等我。”

  他這番話雖是對慕容慎說的,眼睛卻一直盯著許風。

  許風心中惘惘,不知他這是什麼意思,難道他還指望自己裝著什麼也不知道,仍舊回到那屋子裏與他兄友弟恭?何況慕容慎早在那件衣服上動了手腳,他今日是絕對走不脫的。

  果然慕容慎靜立一旁,幷不急著攔他,而那人經過一番廝殺後,出劍的動作已漸漸慢了下來。饒是如此,他臉上也絲毫不見慌亂之色,且常使出些莫名其妙的多餘招式,明明可以用劍,他卻偏要使掌,明明不用避開的,他卻偏要使出輕功來。

  許風一開始還看不明白,後來猛地醒悟過來,知道他這般耗費心思,不過是怕血漬弄汙了身上那件衣裳。

  到了這般地步,這魔頭竟還如此惺惺作態!

  許風氣怒交集,手中長劍舞得潑風一般,直往那人身上招呼。那人與他目光一對,便又輕輕錯開了,幷不與他交手。

  許風硬提著一口氣,死死追了上去。那人無可奈何,便想突圍而出,但慕容飛好不容易困住了他,豈肯讓他走脫?忙沖過來堵住了他的去路。

  那宮主眸光一沈,終於下了狠手,一掌劈向他的左肩。慕容飛的胳膊剛受了傷,不敢與他硬拼,只好往旁邊躲了一躲。誰知那人原就是要取他的右手,緊接著就是一劍斬出。

  這一劍若是斬實,慕容飛的整條右臂都要廢了,許風情急之下,縱身撲過去撞開慕容飛,自己替了他的位置。

  那宮主見許風籠在他劍光之下,臉上驟然變色,硬生生改了劍勢,手中長劍在地上劃出長長一道劍痕,他自己也被內息震得後退了一步。

  他凝劍不發,許風卻是毫不留情,劍花一挽,劍招連綿不絕的使了出來。

  那宮主只好舉劍來擋。

  許風自練了左手劍,只有一招劍法練得最是純熟,就是周衍從前教他的那一招殺人劍。這時仇敵當前,他幾乎是想也不想,自然而然地使了出來。

  那宮主先是一愕,隨即彎了彎嘴角,道了一聲:“好!”

  他劍法遠比許風精妙,但兩人同時出劍,許風的劍竟堪堪避過他劍尖的鋒芒,貼著劍身直沖上去,一下刺中了他的胸口。

  輕而易舉地像是早已練習過無數遍。

  許風從前學這招劍法時,心中就覺得奇怪,他的對頭又不是塊木頭,豈會站在那裏任他斬殺?直到真正出劍的那一刻,他才知道那宮主的劍法中原有一處破綻,而周衍教他的,正是破解之法。

  他早將自己的死穴送到了他手上。

  許風的劍已刺入那人胸口,只要再往前遞進一寸,就可取他性命了。但他手上青筋凸起,無論如何也使不出勁來了,只心中茫茫然地想,眼前這人究竟是他的周大哥,還是那作惡多端的大魔頭?

  這樣燠熱的天氣,仿佛連空氣也凝固住了,只蟬鳴聲愈響愈烈。

  那宮主眸光流轉,忽然微微一笑。他白衣墨發,面如冠玉,直如畫中之人,慢慢擡手捉住了鋒利的劍刃。

  許風眼瞧著那一隻白玉般的手掌被血染紅,聽得那人道:“你忘了我從前說過的話麼?你只有一次殺我的機會,要取我性命……應當這樣才對。”

  說著,手上往前一送,劍尖霎時沒入了他的胸膛。

  許風耳邊嗡的一響,眼見大片的血色在他胸口暈染開來。

  那人低頭瞧了瞧,唇角也沁出了一縷血痕,他卻渾然不覺,兀自笑了一笑,低聲自語道:“可惜了風弟送我的衣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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