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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兄》第17章
第十六章

  周衍坐得不遠,將這番話聽得一清二楚,手中捏著的杯子晃了晃,濺出來一點茶水。他不動聲色,慢慢用衣袖拂去了桌上那點水痕。

  許風倒是走了一下神。

  他在極樂宮中呆了幾年,知道那宮主座下共有四位堂主,其中只有柳月跟他還算熟稔,他當初能逃出極樂宮來,也是得了柳月相助。

  許風絕非恩怨不分之人,雖然心中恨透了極樂宮,卻也不願見柳月遇險,便問:“慕容前輩捉到那人……是男是女?”

  “我也不大清楚。”慕容飛道,“我爹提防極樂宮的人前來救人,一回來就將那人關在府中的地牢裏了。你若是想知道,改天我悄悄帶你進去瞧瞧。”

  許風在慕容府住了些時日,知道府中的地牢防守甚爲嚴密,等閑幷不得進,忙道:“這恐怕不太妥當。”

  慕容飛笑道:“這有什麼打緊的?我跟許兄你是生死之交,我難道還信不過你麼?”

  話音剛落,就聽坐在一旁的周衍哼了一聲,顯然對生死之交這個說法不甚滿意。

  慕容飛可不理他,又同許風說了會兒話,約好了過幾日帶他去看那極樂宮的堂主。他原本還想留下來蹭飯吃的,不過在周衍的瞪視下,最後還是依依不捨地走了。

  天色漸暗,許風簡單拾掇了兩個菜跟周衍吃了。他自從聽慕容飛提起極樂宮的事,就有些兒魂不守舍,夜裏雖早早睡下了,睡得卻幷不安穩。

  他夢見那一日在官道上,毒辣的日頭刺得人睜不開眼,他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被挑斷了筋脈的右手血流如註。他眼前的人影也是模糊的,只瞧見一隻如玉雕琢的手。那只手落下來,輕輕按在他脖頸上。

  許風覺得一陣噁心。他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身體卻是動彈不得,那只手慢慢在他身上撫過,如一條毒蛇爬過身體。接著那毒蛇吐出信子,惡狠狠地搗進他體內,幾乎將他撕成兩半。

  許風疼得受不住,“啊”的大叫了一聲,由夢中驚醒過來。

  他睜眼瞧見一片黑暗,一時想不起自己是在極樂宮中,還是在別的什麼地方。這時有人伸過一隻手來,摸了摸他被汗水打濕的鬢角,問:“風弟,你怎麼了?”

  許風聽見這熟悉的聲音,一顆心才定了下來,但他的身體仍陷在方才的夢境中,疼得微微發顫,道:“沒什麼,我……做了個噩夢而已。”

  周衍問:“你夢見什麼了?”

  許風想起夢中那只冰涼的手,又想起他在極樂宮受辱的三年,一番話在喉嚨裏滾了一圈,最後又壓了回去,道:“我記不清了。”

  周衍靜了靜,隨後被子裏響起一陣窸窣聲,卻是他伸手將許風攬進了懷裏。

  他倆這些日子雖是同床共枕,但周衍平日極有分寸,睡覺時總隔著許風幾寸遠,一副守身如玉的樣子。這時陡然發力,倒叫許風怔了一怔,一頭撞在他溫熱的胸膛上。

  周衍起先還有些僵硬,後來就放鬆下來,手掌摸到許風的後頸處,力道適中的揉了兩下,然後順著他的背脊滑下去。像是在安撫一隻受了驚嚇的貓,又怕拿捏不好手勁,只得摸一下停一下,動作笨拙而溫柔。

  許風聽見他說:“時辰還早,你接著睡罷。”

  許風從前做了這樣的夢,後半夜多數是睡不著了,但被周衍這樣哄著,竟不知不覺睡了過去。

  接下來幾天連著下了幾場雨。

  許風整日悶在家裏,想到極樂宮擄掠新娘的事,總有些心神不寧。天一放晴,慕容飛就又來找他了。

  周衍一見他就皺眉頭,故意刺了他一句:“慕容公子難道沒有別的朋友嗎?”

  慕容飛毫不在意,朗笑道:“我朋友雖多,卻沒有哪一個像許兄這般投緣的。”

  說完就拉著許風走了。

  許風跟他去了慕容府,才知他還記著前幾日的約定,不知用什麼法子弄來了他爹的腰牌,要帶許風混進地牢裏見一見那極樂宮的堂主。

  地牢是在慕容府的西南角,因著年代久遠,走進去寒浸浸的好不嚇人,且又陰暗潮濕,不時傳來一兩聲慘叫聲。盡頭處的一間牢房尤爲特殊,另有兩個人把守著,慕容飛縱有腰牌也不能靠近,只能遠遠瞧上幾眼。

  許風借著火把的微光望過去,見牢中那人下身浸在水裏,上身的琵琶骨給鐵煉穿過了,身上的衣裳被血染得看不出本來顔色,只是瞧他身形,倒是個男子無疑。

  許風松了口氣,再細看他的容貌,雖是滿臉血汙,卻生著一副妖妖調調的眉眼。許風一下認出他是那宮主手下一個姓楚的堂主,不但相貌生得好,辦事也算得力,無論床上床下都極受宮主寵信,極樂宮內能與他一較高低的,就只有那位林公子了。

  如今他折在這裏,也不知那宮主是何等心疼?

  許風想到這裏,心中頗覺快意。

  他跟慕容飛畢竟是混進來的,只站了一會兒就走出了牢房。知道被抓的人不是柳月,許風也就沒了顧慮,正打算告辭離去,卻被慕容飛一把扯住了。

  “許兄,”慕容飛神神秘秘道,“我爹從那堂主口中問出了不少極樂宮的消息,如今他正在謀劃一件大事。”

  “什麼事?”

  “極樂宮的妖人作惡多端,早該誅之了,我爹打算召集天下群雄,一舉剿滅極樂宮。”

  許風吃了一驚,卻聽慕容飛接著道:“此番我是非去不可的。我知道許兄你是俠義之人,你可願同我一道去?”

  三年。一千多個日夜。他沒有哪一日不想著手刃仇敵的。此時這機會擺在眼前了,許風卻遲疑片刻,道:“此事事關重大,我一時難以決斷……”

  “無妨。”慕容飛擺了擺手,道,“反正此事還在謀劃,我爹還要跟幾位武林前輩商議一下,你大可慢慢考慮。”

  他說這話時神采飛揚,好像恨不得這就殺上極樂宮去,一劍殺了那魔頭爲民除害。

  若是在三年前,許風定然也會像他一樣熱血沸騰,但他經歷了這許多事,心境不比當年,思慮得也更多些。此番正道人士圍剿極樂宮,固然是勝算極大,卻也兇險得很。尤其像他這樣的小卒子,當真遇上危險時,怕是連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許風幷非貪生怕死之輩,若只得他一個人,自然是拼上性命也要報仇的,但如今……他已不再是孑然一身了。

  他跟周衍情意相通,這大半年來更是形影不離,這樣一樁大事,周大哥豈會讓他獨去?要麼就是攔著他,要麼就是陪他一塊去。

  周衍的功夫雖好,但爲了壓制體內蠱蟲,暫時不能妄動真氣,要是去了極樂宮,根本沒有自保之力。許風想起周衍被困井底的事,至今仍覺得心有餘悸,哪敢再讓他去冒險?

  或者……瞞著周衍呢?

  但他的周大哥聰慧過人,恐怕立刻就能識破了。

  許風爲了此事煩心,也不再跟慕容飛多聊,匆匆告辭而去。他一路上琢磨了不少法子,但思來想去,總歸沒有兩全之法。只要他還執意報仇,就難免會牽扯到周衍身上,除非……

  許風心中驀地生出一個念頭,將他自己嚇了一跳。右手的舊傷處傳來一陣鑽心的劇痛,他連忙用另一隻手緊緊按住了,不敢再想下去。

  許風在街上逛了大半日,回去後發現周衍沒在家裏。他偶爾會這樣出去一趟,每次都趕在吃飯前回來,許風早已習慣了,倒沒放在心上。

  果然到了夕陽西下時,周衍背著手慢吞吞踱了回來。

  許風心中雖然煩擾,見了他還是露出笑容,道:“周大哥回來了?我正打算做飯,你晚上想吃什麼?”

  周衍沒有答話,只一步步走到他面前,背在身後的右手往前一伸,那手上竟握著一支紅艶艶的糖葫蘆。

  許風呆了一呆。

  周衍已將那支糖葫蘆塞進他手裏,道:“給你的。”

  “周大哥怎麼買了這個?”

  周衍輕咳一聲,說:“沒買著別的糖,就拿這個湊數了。”

  許風想到周衍一本正經地擠進孩子堆裏買糖葫蘆,再一路舉著這玩意走回來,不禁有些好笑。他小時候倒也嘴饞過糖葫蘆,只那時連肚子都填不飽了,當然沒機會一嘗滋味。這會兒周衍既然買了,他也沒有客氣,低頭咬了一口。

  他先是嘗到一嘴的甜味,甜得牙都泛疼了,接著又酸得人一個激靈,不由自主地瞇起了眼睛。

  周衍含笑看著他,忽然問:“甜嗎?”

  許風嚼著滿嘴的甜酸,一時說不出話,只點了點頭。

  周衍就說:“我嘗嘗。”

  他說著傾過身來,卻沒碰許風手裏捏著的糖葫蘆籤子,而是咬上了他的唇。

  許風瞧著周衍近在眼前的面孔,差點兒忘了呼吸。

  兩人交換了一個纏綿的親吻。

  末了,周衍又舔了舔許風的唇角,才緩緩退了開去,道:“好甜。”

  許風僵了一會兒,臉上才後知後覺地熱起來,悶著頭把剩下的糖葫蘆吃了。只是酸得要命的山楂吃進嘴裏,全都變成了甜味兒。

  周衍在他身邊坐下來,問:“風弟,你是不是心裏有事?”

  “周大哥何出此言?”

  “你連著做了幾夜噩夢,白日裏也沒什麼精神,尤其是練劍的時候,一套劍法能錯好幾處。”

  許風這才知道周衍什麼都看在眼裏,又是買糖回來,又是跟他親近,不過是爲了叫他高興。他自知瞞不過去,只好嘆了口氣,道:“周大哥,我有件事要跟你商量。”

  “什麼事?”

  “我……”他想了想,道,“咱們先喝一杯酒罷。”

  周衍自無異議。

  只是家裏沒備著酒,許風找了一圈,最後翻出他做菜用的料酒來倒了兩杯。他先將自己那杯一飲而盡了,再看周衍還沒碰杯子,乾脆也搶過來喝了。

  周衍瞧得好笑,說:“當心喝醉了。”

  許風酒量不佳,兩杯下去確實有了些醉意,借著酒勁說:“周大哥,我心中常常在想,若是能早些遇見你就好了。”

  周衍面色微沈,手指一下按在了桌上,又驚醒過來似的鬆開了,問:“如今可是遲了?”

  “不遲。”許風道,“我跟周大哥在一起的時候,每一日都快活得很,只是從前……”

  “那就將從前的事忘了。”

  周衍的語氣異常冷靜,說完就伸手一扯,把許風拉進了懷裏。許風想要擡頭看他,卻被周衍牢牢按住了。

  “風弟,”周衍的唇落下來,貼在許風的耳朵邊上,似乎帶著一絲顫意,“忘了從前的事。”

  他聲音低沈至極,透著點哄誘的味道,說:“以後還有幾年、幾十年,我一直陪著你,只會比現在更加快活。”

  “周大哥……”

  許風給他這麼抱著,很有些意亂情迷。

  但他的右手又在隱隱作痛。

  他知道這痛從何而來。他仿佛看見從前的那個自己倒在血泊中,臉孔因痛苦而扭曲起來,掙紮叫喊著要報仇。他等了這麼多年,終於等到一個報仇的機會……

  但這也及不上他的周大哥。

  許風把心一橫,將右手的疼痛連同那個絕望的自己一幷壓了下去,開口道:“周大哥,我是想跟你商量,等我的手治好之後,咱們接下來去哪裏?”

  “你想去哪?”

  “久聞金陵盛名,我還未曾去過。”

  “那就去金陵。”

  想像中的那個自己雙目赤紅,幾欲滴下血來。許風抱緊周衍,閉了眼睛不再去看。

  那魔頭十惡不赦,自然有別的人去對付。他只管養好了傷就離開蘇州城。沒有什麼極樂宮,也沒有什麼報仇雪恨,只有他跟周衍兩個人,攜手相伴,仗劍江湖。

  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許風連報仇的執念也放下了,一心只想跟周衍廝守,隔日慕容飛再來找他時,他自然回絕了同去極樂宮的事。

  慕容飛聽後好生失望。他像是將這除魔衛道的大事當做了郊遊踏青,如今少了一個朋友,連他也興致大減了。

  許風可不敢說自己是爲了周衍才決定不去的,只推說是右手的傷還沒治好,實在不能成行。

  慕容飛這才想起他右手有傷,倒也不再勉強,只叫許風好好養傷。許風與他閑聊幾句,又問起被抓的那個楚堂主。

  慕容飛道:“我也只那日見過他一次,後來我爹就不準我再接近牢房了。不過我爹雖防得嚴密,這極樂宮堂主被擒的消息還是走漏了出去,現下蘇州城裏風聲鶴唳,也不知混進了多少極樂宮的探子來。”

  許風心中一動,道:“那宮主……會不會親自前來救人?”

  當初隻爲了抓一個慕容飛,那人就擺出那麼大的陣仗來,如今得力的手下被擒,他豈會坐視不理?

  慕容飛夷然不懼,拍了拍腰間佩劍,道:“那可來得正好,我就在這蘇州城裏會一會他,省得再千裏迢迢地跑去極樂宮。”

  許風苦笑一下,心想,你可不是他的對手。

  不過慕容家的家主絕非等閑之輩,想來對此也早有提防,即便是那宮主親至,怕也沒那麼容易救人。

  許風既已決心置身事外,就沒再多提此事,只跟慕容飛在街上逛了逛。路過一家綢緞鋪子時,他的腳步頓了頓,有些走不動路了。

  慕容飛湊過去一瞧,見也沒什麼稀奇的,只是那鋪中有一塊上等的料子,雖是素淨的白色,卻用銀綫綉了纏枝花紋,摸上去又輕又軟,若是做成衫子,定是十分飄逸好看。

  許風伸手摸了摸,道:“這料子倒是極配周大哥。”

  慕容飛一臉難以形容的表情,暗暗咋舌道:“這料子配我還差不多,配他?真是暴殄天物。”

  也虧得許風沒聽見這句話,否則非要跟他理論一番了。

  在許風看來,他家周大哥當然樣樣都好,再好的料子也不過是錦上添花,勉強襯得上他的氣度而已。上回買的那件湖藍色的衫子,周衍倒是格外喜歡,若非他生性愛潔,怕是要天天穿在身上了。因此許風早想著給他再做一身衣裳了,如今既然挑中了合適的料子,問了問價錢也算公道,便乾脆買了下來。

  許風回去後幷未提起這事,只是悄悄量了周衍的尺寸,第二日就去找了裁縫做衣服。

  因許風要求繁多,這衣裳做起來頗費功夫,就在裁縫忙活的期間,各大門派的幾位掌門也陸續到了蘇州城。許風被慕容飛拖去開了開眼界,可惜這些個武林中的泰山北鬥他一個也不認得,唯有一位林莊主看著有些面熟,後來許風才知道,他就是那位林公子的爹。

  這之後沒過多久,就有一群黑衣人夜闖了慕容府。他們的目標自然是西南角的地牢,不過慕容家的人早已布下了天羅地網,這些人非但沒救著人,還折損了好幾個高手。

  隔天慕容飛描述起當夜的那場大戰,端的是驚心動魄、險象環生,末了卻說:“不過極樂宮的幾個堂主幷未現身,那宮主更是連影子也不見。”

  許風沈吟道:“看來這批人只是前來探路的,真正的重頭戲還在後頭。”

  “我爹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打算將那姓楚的換個地方關押。”

  “一動不如一靜,這時候換地方……慕容前輩是打算以此爲餌,釣一條大魚上鈎了?”

  慕容飛笑道:“正是如此。”

  許風按了按右手,恨不得自己也能出力,哪怕只是跑腿打雜也好。想到不能參與此事,他心裏多少有些惋惜,好在數日之後,他給周衍定做的那身衣裳總算是完工了。

  裁縫的手藝絕佳,那衫子抖開來,能看見若隱若現的銀色花紋,針腳細密、做工精緻。許風愛不釋手,拿在手裏瞧了又瞧,料想周衍穿著必定好看。

  他這天出門時還是晴空萬裏,取完了衣裳卻下起雨來。滂沱大雨鋪天蓋地的落下來,許風沒有帶傘,怕雨淋壞了新做的衣裳,便站在路邊的鋪子前等著,想等雨小些了再回去。

  不料這雨越下越大,絲毫沒有停歇的架勢。路上早就沒有幾個行人了,一天一地都是茫茫的雨水,連遠處的景色都變得朦朧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有人打著傘由街上走過。雨下得那麼大,多數人都行色匆匆,唯獨他不徐不疾的走著,身上湖藍色的衫子被雨打濕了大半。

  許風沒想到會在這裏碰上周衍,正想出聲叫他,卻見他走到了路邊一輛馬車旁。那馬車上的簾子一掀,露出半張如玉面孔。

  許風隔著雨幕看清那張臉,如同被人點住了穴道,一時動彈不得。

  是……極樂宮的那位林公子?

  他怎麼會在此?又怎麼會跟周衍相識?

  許風只恍了一下神,周衍已上了那輛馬車。馬車在大雨中緩緩向前駛去。

  許風腦海中一片空白,等他回過神來,已經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他一面緊緊跟著那輛馬車,一面不斷地對自己說,應當只是他眼花認錯了人,絕不可能是林公子。

  周大哥……絕不會跟極樂宮扯上關係。

  本來他幷無這等追蹤的本事,只是跟周衍學了半年功夫,輕功和斂息法練得尤爲用心。再加上今日下著大雨,嘩嘩的雨聲遮過了其他聲響,竟沒被馬車上的人察覺。

  馬車一路駛出城去,在城外的一間破廟前停了下來。

  許風藏身樹上,遠遠看見周衍下得車來,那林公子也跟著跳了下來,卻是站在一旁替他打傘。

  許風身上早就被雨淋濕了,只覺冷得發顫,什麼也不敢去想。這時破廟中迎出一人,亦是他再熟悉不過的。

  柳月仍是一副嬌滴滴的樣子,風情萬種的福了一福,開口道:“屬下參見宮主。”

  許風陡然睜大了眼睛。

  ……什麼宮主?

  極樂宮麼?

  天下之大,能被柳月喚做宮主的人應當只有一個,可她爲何對著周衍說這句話?

  許風心中一片混亂,明明已猜著了答案,卻怎麼也不肯承認。他屏著呼吸,緊盯著那穿湖藍色衫子的人,見那人擺了擺手,輕輕“嗯”了一聲。

  這聲音輕得很,在這大雨之中,實在微不足道。但是聽在許風耳中,卻如落下來一道驚雷,震得他耳邊嗡嗡作響。

  這聲音曾無數次出現在他的噩夢裏,許風自然不會認錯。但如果眼前這人是極樂宮的宮主,那他的周大哥去了哪裏?

  是有人故意扮做周衍的樣子,還是……他的周大哥根本就不存在?

  許風手腳都是僵的,一動不動地伏在樹上,看著那三人陸續走進了破廟裏。除了柳月之外,廟中另有幾個人候著,似乎極樂宮的幾位堂主都已到齊了。只是隔得太遠,說話聲亦是模模糊糊的,聽著不太真切。

  其實就算聽得清楚,許風也根本無心去聽。

  他想起第一次遇見周衍,就是在極樂宮斷崖下的山谷裏,之後他誤觸機關,兩人落進極樂宮的藏寶之地,也是周衍想辦法尋到了出口。

  現在想來,哪有這般湊巧的事?

  他以爲自己千辛萬苦逃出了極樂宮,從此後天高地闊、重得自由,卻沒想到,從頭到尾都仍在那個人的掌心裏。

  可笑他還一心想著報仇。

  可笑他竟對那個人說了喜歡。

  許風想到這裏,覺得像是有一隻手伸進他胸膛裏,將他的五臟六腑盡皆攪在了一處。他疼得蜷縮起來,緊緊咬著牙關,才沒有叫出聲來。他用手按了按胸口,感覺到那個地方微微起伏著,方知道自己仍然活著。

  但他恨不得自己早就死了。

  死在極樂宮的斷崖底下,或者再早一些,死在那烈日炎炎的官道上。

  似乎過了許久,又似乎只過了片刻,那雨勢漸漸小了下去。許風耳力極好,聽見破廟裏傳來斷斷續續的說話聲,那既熟悉又陌生的聲音道:“楚惜幷非魯莽之人,此次被慕容慎所擒,當中必是有些蹊蹺。”

  那幾個堂主立時跪了下去,紛紛道:“屬下對宮主一片忠心……”

  “罷了,”那人輕笑一聲,像是幷不甚信,又像是真出了叛徒也不在意,道,“如今救人要緊,別的事日後再提吧。”

  柳月道:“只是那慕容府防得似鐵桶一般,要救出楚堂主怕是不易。”

  林公子道:“慕容府人多嘴雜,怎麼可能做到滴水不漏?宮主已想到救人的法子了……”

  許風知道沒有了雨聲遮掩,他若是再聽下去,隨時可能被極樂宮的人發現。但他一時又不肯離開,恨不得當真給他們察覺了,叫那人一劍殺了自己才好。

  他一顆心像被拋在油鍋裏煎著,咬得嘴唇都快出血了,才慢慢直起身,悄無聲息地躍下樹來,隨便揀一條路走了。他一開始走得極慢,後來又漸漸快起來,到最後幾乎是發足狂奔了。

  許風不知自己跑了多久,雨點砸在身上,每一下都是生疼。他擡手抹了抹臉,只覺得臉上全都是水,分不清是雨水還是別的什麼。

  等到大雨停歇時,許風已跑得精疲力竭了。他這一陣狂奔時根本沒有看路,現下也不知跑到了哪裏,入眼是大片的農田,有幾個人在田裏幹活,見了他渾身是水、狼狽不堪的樣子,如在看一個瘋子。

  許風也不去理會,只一個勁地往前走著。

  因爲剛下過一場大雨,地上甚是泥濘,不時有幾處小小的水窪,許風一腳深一腳淺的走著,如同許多年前,他也是這樣跟在兄長身後。

  後來兄長不見了,他變成了孤身一人。再後來他遇上周衍,以爲尋到了畢生知己,卻沒想到,一切都是假的。

  他始終不知那宮主爲何捏造一個假身份來騙他,是爲了拿他當消遣,還是爲了通過他來接近慕容飛?

  他整個人渾渾噩噩,滿腦子仍舊想著周衍。一會兒是元宵燈會那天,周衍提了琉璃燈送他,一會兒又是同樣的雨天,周衍在大雨中吻了他……

  許風想得出神,一時沒有留心,被腳下的石頭絆了一下,一跤跌在了地上。他這一摔,抱在懷裏的一樣東西也跟著摔了出來。

  是那件新做的衣裳。

  許風先前怕大雨淋壞了衣裳,便用油紙包了,一直牢牢地護在懷中,就是狂奔的時候也未丟下。因此他身上雖然濕透了,這油紙包卻只被雨打濕了一點,裏頭的衣裳更是平安無事。

  許風怔怔瞧了一會兒,記起自己找裁縫做這件衣裳時,想像著周大哥穿上後的樣子,心中不知何等歡喜。

  可這世上幷無周衍這個人。

  許風心如刀絞,掙紮著從地上爬起來。他遊目四顧,見不遠處就有一方泥潭,積了水後看不出深淺。他便踉蹌著走過去,將那件衣裳狠狠摜進了泥潭裏。

  泥水一下就將衣裳吞沒了。

  許風捏緊了拳頭,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快意。他站在旁邊看了一會兒,轉身繼續往前走。但只走了幾步,他又猛地定住了腳步,像發了瘋似的沖回來,跳進泥潭裏找那件衣裳。

  泥潭深及腰部,許風半個人都浸在泥水裏,但他不管不顧,只拼了命地找尋著。

  ……如同在找他的周大哥一般。

  等許風費盡力氣找到那件衣裳時,原本純白無暇的料子上早已沾滿了汙泥,而他渾身上下也都是泥水,樣子更爲不堪。

  許風靜了一會兒,忽然放輕了動作,慢慢撥去衣服上的泥漬,小心翼翼地疊好了抱在懷裏。他摸著那件衣裳,小聲地叫了句“周大哥”,而後嘶啞著嗓音大笑起來。

  他覺得自己只如一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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