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番外三《折槍》(1)
番外三《折槍》
——那人是一桿寧折不屈的槍,卻因他荒廢多年,最終埋沒沙土。
祁王獨自一人坐在略不起眼的角落裡,姿態筆挺,不卑不亢。
舞女的腳踝掛著一圈金鈴,蓮步輕挪,伴著連綿樂聲帶出一串細密的鈴響。皇帝高坐上位,幾杯薄酒下肚,臉上泛出一種富態的潮紅,在明亮燭光的照耀下,莫名的油膩。
他只看了一眼便再沒了胃口,默不作聲的微垂著頭,望著桌上豐盛菜餚出神。
帝王的喜好可以決定皇子的命運,祁王便是這樣一個不受期待的皇子,他出身低微,母親難產而死,被聖上譽為不詳,於是從小到大見到父親的次數屈指可數,大多時候,還只是像現在這樣遠遠看著,就連封王的時候,也不過冷冰冰的一道聖旨。
所以在旁人眼中,祁王性格孤僻,寡言少語,在這偌大皇宮中無半點勢力,一如後院池塘里毫無根基的浮萍,一點兒浪花便能將其掀翻。
他自己也彷彿不怎麼爭氣,寧可隨遇而安的做個不受寵的透明皇子,也不願在皇上面前爭一口氣……如今年宴之上,秦王和晉王身邊哪個恭維的朝臣,只有祁王一人置身事外,冷眼旁觀。
坐在高位的皇帝或許有那麼漫不經心的瞥過一眼,但到底不曾放在心上,從頭至尾,他沒有提起小兒子的名字,甚至刻意避開了這個話題。
耳畔的樂舞聲逐漸散了,連桌上的飯菜也一併冷透,單薄的少年眼眸微垂,纖長的睫羽在蒼白的臉上投下小片陰影,抿緊的嘴角輕輕翹了翹,露出一個嘲弄的笑。
他像個局外人似的望著宴廳裡互相交涉的官臣,彷彿在看一群愚昧的跳梁小丑——因為無論這些人如何爭奪,那個高高在上的位置注定是屬於他的。
小小的祁王如此篤定的想著,純黑的瞳孔中有金光一閃而過,只一瞬便隱沒不見。
於是在他封王之後的第三年裡,先皇猝死。
秦王晉王二分天下,為空懸的皇位爭得頭破血流,最後徹底撕破了臉,其中一方率兵造反,將皇宮染得一片猩紅。
當叛軍提著滴血的長劍殺至門外時,他甚至沒有逃跑,只面無表情的望著那上鎖的房門,看著銀亮的劍鋒從縫隙中插進來,周圍的下人發出恐懼的尖叫。
門鎖崩斷的那一刻,他被一股強大的力量撲倒在柔軟的床鋪間,緊接著是雜亂的腳步聲以及利器穿過肉體的聲音,一下、兩下……那是他第一回切身體會到死亡的滋味,窒息的、腥臭的、血的味道在他鼻端瀰漫開來,濕黏滾燙的液體浸透了單薄的衣衫,熨帖在身上將他包裹,像一件厚重而密不透風的盔甲。胃裡的酸液一陣翻湧,他卻不敢張嘴,隻死咬著牙關,雙眼緊閉。
就算不想承認——可他的確在怕。
溫熱血液逐漸冷了,四肢愈發冰涼,身上的屍體很沉,擠壓著內臟,讓他喘不上氣。
於是他勉勵挪動著乾瘦的手臂,從縫隙之中尋得一絲生機……每一口呼吸都是那般狼狽且絕望,有那麼一瞬間他甚至想,或許這一次,真的不會有人來救他了。
這場漫長的噩夢持續了不知道多久,直到一雙修長有力的手,將他從屍體堆裡挖出來,抱在懷裡。
那是一個不太柔軟的懷抱,堅硬的胸甲抵著他的胳膊,絲絲涼意從中滲透過來,帶著肅殺,他卻莫名覺得安心。
彷彿這輩子就再沒如此安心過。
……醒來後身上已被處理乾淨,他躺在乾燥的床鋪間,空氣裡瀰漫著苦澀的藥香,多少蓋住了鼻腔內未散的腥氣。
祁王極為緩慢的眨了眨眼,好半天才偏過頭去,去看那個跪在床邊的人。
那人他認識,是楊家的小將軍,曾在國宴上有遙遙的一面之緣,只不過那時候離得太遠,他只隱約看見一身銀亮的輕甲,筆挺的脊背像一桿不屈的槍。
「你是……楊將軍?」他扯著虛弱的嗓音輕輕開口,「楊將軍快快請起吧,你是父皇親自封的鎮國將軍,我……咳咳……」
突如其來的咳嗽打斷了祁王的話,他蜷起身,藏在棉被之下的手指微微握緊,用力到指節都開始發白。
楊將軍站起身來,用手掌撫摸著他的脊背,衣衫很薄,以至於那掌心的溫度清清楚楚的烙在皮膚之上,他打了個抖,心跳有一瞬間變快。
還想要更多……更多的……
慾望在看不見的地方悄然生長,他鬆開握緊的拳頭,轉而抱住顫抖的肩膀,露出一副可憐姿態。
然後眼看著對方面露心疼,猶豫著上前,將他摟入懷中。
「殿下別怕……有臣在,再無人能夠傷你。」
那人有些笨拙的摸著他的長發,在退去一身堅硬的甲胄之後,年輕將軍的懷抱就顯得柔軟許多,祁王將臉埋在對方微微起伏的肩頭,先前隱忍不發的恐懼終於決堤。
那是祁王生平第一次流淚,卻不是因為死而復生。
而是他覺得若是自己死了,便再也遇不到這人。
等發洩過後,他喝完對方親自端上的米粥,靠在床頭默默走神。
楊家的小將軍陪在一旁,年輕俊美的臉在暖黃的燭光之下,少了幾分肅殺的狠厲,多出一抹少年的稚氣來,黑黝黝的瞳孔裡綴著火光,滿滿都是他的影子。
原來被一個人如此註視的感覺這樣美好,彷彿自己一人便是對方的天與地……祁王在心裡默默想著,用發顫的聲音開口道:「將軍……皇兄他們都不在了,父皇也不在了,那這把龍椅……又是誰的?」
小將軍似乎生怕嚇著了他,聲音都放輕些許,「自然是殿下的了。」
「那、那將軍你會幫我嗎……」
祁王看著那人忙不迭跪下,給出承諾,忍不住伸手搭上對方的肩膀。
「……我不要將軍死,我要將軍一直陪著我。」
我要你一生只能注視我一人,聽命於我一人,服從我、屬於我……
低頭的小將軍沒能看到他眼中近乎赤裸的覬覦,只傻乎乎的點頭同意。
他的脊背板的很直,一如他們初見那日,像一桿威風凜凜的槍。
這是屬於他的東西了……祁王想著,忍不住露出一絲笑意來,彎彎的嘴角上翹,透露出一股罕見的孩子氣。
小將軍本身就有一種吸引著他的特質。
或許是當時將他拉出地獄的那雙手太過有力,又或許是那個懷抱過於溫暖……他從他身上得到了很多從出生開始便不曾接觸過的東西,那雙專注的眼神也好,那個發誓效忠的人也罷,零零總總的拼湊在了一起,成為他彌足珍貴的「第一次」。
於是他任性的要求那人時刻陪同,半真半假的裝出害怕的模樣……早在第一次睜眼時,他就發現對方那身殺伐決斷的鋼筋鐵骨下,包裹著一顆太過柔軟的心——太容易被打動,至少對他如此。
登基那日,繁重寬大的龍袍披在身上,其重量讓他有些許忐忑,可這一切都在看到那人時徹底打消。
他不顧腰帶未曾係好,便拖著踉蹌的步子,跌跌撞撞的衝進了那人懷裡。
小將軍今天一身軟甲,他衝過去時特地將配劍往旁掛了掛,張開手臂將他接住。
「將軍……」他抱著對方勁瘦的腰肢,將臉貼在冰涼的甲面,撒嬌道:「這些侍女好煩,本王不喜歡她們。」
小將軍溫聲安慰了幾句,最後被磨得不得不親自替他更衣,祁王努力張開細瘦雙臂,看著對方恭敬卻又謹慎的模樣,心情登時好上幾分。
這個人的喜怒哀樂都是屬於他的,是他一個人的——
就像這天下一樣。
這一刻,祁王……不,祁帝清楚地感覺到,胸腔裡的野心正勃勃跳動,呼之欲出。
轉眼便是三年過去。
這個位置彷彿天生為他而設——不論是什麼樣的政事,他都能極快上手,並將其打理的井井有條,除此之外他還頒布新的法典,給民眾更多福利,加上年年都是大收成,以極快的速度俘獲大批人心,其聲望不可與往日相比。
而對於小將軍,他盡可能給予最多最好的。
他封他高位,賜他特權,賞他珠寶屋宅——卻只允許他留在他的身邊。仗著年紀尚幼,祁帝在這件事上顯得相當任性,他只是想把那人對於自己的重要性明明白白的擺在明面上,他要告訴這天下,這是他的人。
為此他不惜忙碌公務,只是單純的想要變得更加強大,某日夜裡累得不慎睡著,迷迷糊糊聽到有門開的聲音,剛想張口喊人,便覺得身上一重,有誰將帶著些許體溫的外袍替他披上,擋住了夜裡的寒涼。
一顆心立即就安定了下來,他戀戀不捨的趴了一會兒,才緩緩起身,衝著那人露出微笑。
兩人寒暄了幾句,對方的妥帖之處讓他暖心,忍不住扯著衣袖撒了兩句嬌。
將軍果然吃這一套,主動替他按摩起太陽穴來,祁帝舒服的半瞇著眼,透著眼皮的縫隙去瞄那人的模樣……將軍今年已過而立,身材比起初見時分拉長些許,可骨架子還是那麼小,就算被緊繃的肌肉裹著,套上衣服後,腰身修長而細,再過幾年他便可一手而握。
除此之外,還有那眉眼……說不上多麼精緻,卻是濃墨重彩的黑白分明,眉峰偏細而長,斜斜沒入鬢角,笑起時微帶弧度,大半時間裡卻總板著臉,多了幾分難得的凌厲。
他看得如痴如醉,直到那人開口提起正事,才終於回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