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番外二《尋劍》(完)
耳畔隱約有警鐘敲響,像是那夢裡的場景化為實質,巨大的鐵鎚天雷一般懸在頭頂,搖搖欲墜。
這是他的劫數。
可就算滾滾天雷也阻不了那顆被一點點變得柔軟鮮活的心,他低下頭,覆著厚繭的手掌貼上略微起伏的胸口,那是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真真切切的活著,不是作為一把劍,而是作為一個人。
他想見他。
是那種迫切的想,甚至超越了他對於劍道的渴望——幾乎是迫不及待的,他運著輕功越過庭院的矮牆,只一眨眼,便站在了那裝潢華貴的主人房前,剛才抬手,卻又躊躇了。
前些日子裡自己不慎傷了對方……那人如此傷心,這段時間來甚至不在他眼前露面,是不是還在生氣?
現在若是有一面鏡子,他便能看見自己的臉不知何時已經紅透,這會兒半尷不尬的杵在那兒,跟個木樁子似的傻站了好一會兒,卻聽吱呀一聲,門自行打開了……
心臟彷彿差點從嗓子裡跳出來,又狠狠跌回谷底。
他眉心緊皺,看著從少爺房中走出來的丫鬟,冷聲問道:「他人呢?」
那小丫鬟才在為少爺整理床鋪,此時與他撞了個滿懷,受到驚嚇的倒退一步。
「他去哪了?」
「少爺不是去找公子了嗎?」
聞言,他為之一愣,一股難以言說的恐懼感從腳底順著脊椎攀爬,竟有一種讓人窒息的錯覺。
與此同時,萬里晴空突然降下一道響雷,刺眼的閃電當空批下,落在後山方向的某個位置——
他再不多言,只本能運起輕功,跌跌撞撞的朝著那處飛奔過去。
後山荒廢已久,平時少有人去,就連下人也不過在外圍打掃,真正經常出入的只有少爺一人,至於具體在裡頭做些什麼……卻是無人知曉。
如今他莽撞闖入,沿著踐踏而出的小徑直奔山頂,在那茂密而不見天日的叢林深處,找到了一間小小的屋子。
簡陋的木門半敞開來,透過泛黃的窗紙,隱約可見內裡翻湧的紅光……他的步伐越來越慢,直至在門口站定,微風席捲著熱浪撲面,幾乎要點燃眉發,灼傷瞳孔。
屋裡靜極,唯有吞吐的火舌劈啪作響,似被灼壞了的虹膜之上,卻隱約印出了一個披著紅蓋頭的身影,纖瘦到不堪一握的腰肢筆挺,頭也不回的投入翻滾的劍爐,無怨無悔——
取而代之的是一把無鞘的劍,不經冷卻,劍身灼光未散,發藍髮紅的劍刃銳利不減,與他懵懂時看到的第一眼相比,卻憑空生出一抹血腥,殺意無邊。
時隔數年,他再一次見到了那把讓他夢寐以求的劍,卻失去了一個魂牽夢縈的人。
寒意沿著顫抖的指尖蔓延開來,劇毒一般凍結著每一寸血肉,他為此渾身發抖,胸腔之內那顆才剛剛鮮活起來的器官再度枯死,獨留殘軀苟活。
本能的閉了閉眼,淚水毫無徵兆的湧出,在落下前便已被烘乾,連痕跡也無。
他甚至還未來得及嚐到情愛的滋味,卻已知肝腸寸斷是如何的痛——他突然明白了那個反复無常的夢境之中,為何面對碾碎一切的天錘,自己依然如此平靜。
那並非是平靜,而是哀莫大於心死。
於是他伸出手,握住了那把滾燙的劍,將其摟入懷中。
他抱得是那麼緊,直到血肉被灼得翻開,猩紅的劍身抵上堅硬的骨頭,發出嘲笑一般「滋滋」的聲音,四周瀰漫著燒焦的氣味,他卻彷彿不會再痛。
他的愛人就在他的懷裡啊,為什麼還會痛呢?
如此想著,竟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他一邊笑著,用傷痕累累的肉身將那把劍徹底烙在懷中,然後狠狠咬斷了口中舌頭。
死亡於他來講,已是解脫。
阿洵是凡人,一生不過匆匆百年,彈指一瞬便過去了——而劍君天生為仙,壽命與天地齊平,永生不滅。
「汝為劍生,自無愛無恨,無情無欲,故勘破此劫,仙籍不變……」
天道莊嚴不含情感的聲音響徹天地,他跪在那可見前世今生的水月鏡前——數百年前他也曾來到這裡,去窺探自己漫長一生中唯一的劫數,以及渡劫失敗後的下場。
仙君的魂魄生來強悍,哪怕剝離三魂投入輪迴,也能隨著時間變遷逐漸恢復一絲記憶……而他當年反复夢見的場景,便是水月鏡中窺見的真相。
他用如此方式警告自己不得有失,到頭來,那把從一睜眼起便懸在頭頂的劍,最終還是落了下來。
情劫已渡,心魔叢生。
在崑崙之巔甦醒之初,他日夜夢迴,反反复复都是那短暫無比的十幾年,夢裡的那人笑得開懷,微微彎起的眼眸裡灑滿陽光,嘴角蕩開小小的梨渦,那麼淺,卻彷彿盛滿了舉世無雙的佳釀,叫人醉生夢死。
可再醉人的酒,也無法治愈死去的心。
他再無法忍受崑崙山上死寂的雪,他想回到凡間,去尋找那人的轉世,去彌補他錯過的東西,去抓住對方的手,說一聲未來得及出口的告白。
他以仙劍為體,一毫一發皆為利刃,若要摒棄原身,抽離神魂,就必須躺在那天罰台上以天鎚敲打至骨血盡碎,直至徹底灰飛煙滅。
旁人聽來極為恐怖又不可理喻之事,他卻為此甘之如飴。
天罰台,天錘——水月鏡上的那一幕到底還是成了真,他心中卻無半點意外,彷彿一切冥冥之中既已註定。
於是他平靜的閉上眼,來承受自己無法逃脫的宿命……任憑沉重的鐵鎚敲碎一身骨血,也要留住那顆死灰復燃的心。
我們會再見的。
他如此想著,彷彿痛苦都為此消失殆盡,只餘下無盡歡喜——彷彿又回到某年某月的某一刻,他站在空曠的院裡,將掌心貼上自己跳動的心臟,然後發現……
發現自己費盡心思尋找了一輩子的東西,就藏在自己身邊。
番外二《尋劍》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