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番外二《尋劍》(1)
番外二《尋劍》
——他發現自己費盡心思尋找了一輩子的東西,就藏在自己身邊。
他睜開的第一眼,便看見了那把懸在半空的劍。
劍身修長,無鞘,帶著火的灼光,像是剛從鍛爐中取出來,不經冷卻,彷彿有熱氣鋪面。他怔怔看了半晌,伸出掌心大的小手勾了一下,卻抓了個空。
他愣了愣,又很快沉靜下來,眨了眨眼。
那把劍還在,高高懸在頂頭,彷彿誘惑著他伸手去取,可又至始至終,差那麼一點兒。
他想,是不是變強就會好了,於是打從會走路起,便學會拿樹枝作劍,久而久之甚至自成一派。後來被當地的幫派看上,試圖拉攏,他自然不依,與其大打出手,寡不敵眾被追殺至江南古道,拖著傷痕累累的身體跑出幾公里遠,終於體力不支倒在路旁。
他眼裡的最後一幕,便是陰沉沉的天,以及那把永遠高懸,卻彷彿會隨時落下的劍——
本能的,他試圖抬手去碰,卻只感到一股涼意綻開在指間。
下雨了。
這場雨下了多久不得而知,他只覺得身體越來越冷,彷彿在血液都要凍結的時候,有誰輕輕托起了他沉重的身體,將他帶進了一個溫暖的地方。
等到甦醒已是幾天之後,他躺在客棧的大床上茫茫然睜眼,卻猛然發現,頭頂的那把劍不知何時消失了。
一把抓住身邊之人的手腕,他脫口而出:「我的劍呢?」
那人先是一驚,又輕聲告訴他從沒有什麼劍,他卻偏偏不信,掙扎著就要起身查看,奈何傷勢太重,嘗試幾次也沒能成功起身,倒是一時不慎扎入對方懷裡。那人的身子有些熱,隔著軟軟的布料熨帖在他身上,帶著一股揮之不去的苦澀,卻又莫名的發暖。
他本能打了個抖,彷彿身上的銳氣在這瞬間被什麼無聲的撫平了,直到耳邊響起一個聲音。
「我替你尋劍。」
……是承諾啊,他想著,不知怎麼的竟然信了。
那人喚他阿洵,給他換上舒適的衣裳,帶他回到了很大的房子裡,以朋友相稱。
他不知道對方叫什麼,只聽旁人喚他少爺,身份尊貴的樣子……不過這些對他來說都無所謂,就像他不記得自己的名字,不記得家人,他的人生彷彿無盡的劍域,只餘下鋒利而又綿綿不絕的劍芒……
唔,現在多了一個人。
一個答應他會幫他尋劍的人。
他……阿洵這麼想著,便默許了那少爺在他舞劍之時,在一旁沉默的觀看。少爺很安靜,甚至連呼吸聲都要比旁人輕上些許,所以並不會煩擾他的心境。
倒是時不時轉身,總會在不經意間對上那雙專注的眼,每當這個時候,少爺總會沖他笑一下,薄薄的嘴唇抿起,露出兩個淺淺的梨渦。
他不知怎的心中突了一下,腳下的步調亂了,掀起的劍風捲得落葉飛舞,他站在其中,眉心微簇,有些茫然的垂下眼,看著手中樹枝出神半晌,才終於找回狀態。
少爺的身體很脆弱,稍受些涼便會咳嗽不止,單薄的身體常年裹在厚厚的裘皮下,身上帶著揮之不去的中藥味兒,有些苦澀,卻並不難聞。
這樣一個瓷器似的人,卻有一雙讓他覺得特別的眼睛,細長細長的,模樣生的漂亮,色彩分明;瞳孔是那種極深的黑,彷彿藏著什麼不能宣之於口的秘密,像浮滿落葉的深井。
他對於人間事物並無好奇之心,除劍之外,唯有那少爺,他有過那麼一瞬間的衝動,想要一窺究竟。
可到底也只是想想而已……不,準確說,連思考都極少的,每當他執起樹枝作劍揮舞之時,這天地間便頃刻化為烏有,獨留劍意。
……或許還有那麼一股帶著溫度的目光,悄然無息的穿過他為自己設立的屏障,陽光一般投在的身上,微微發燙。
時間過得很快。
轉眼便是幾年過去,他劍法精進了不少,人也拔高了,很快便與那少爺齊平。對方隔三差五的便會拉著他與之對立,將平舉的手掌壓在頭頂,然後直直往前挪出一截,也將他囊括在內。
「又長高了啊。」少爺說著,他的聲音總是很輕,彷彿隨時會散在風裡。
他莫名想伸手拉他一把,於是便不自覺抓住了對方的衣袖。
「怎麼了?」那人眼中似有細碎光芒閃爍,他被晃了一下,鬆開手指,搖了搖頭。
「若是有什麼事情,儘管可以找我。」少爺微微笑著,小小的梨渦蕩開在嘴角,分外好看。
——像是某種珍貴的收藏品,美麗而一觸即碎。
所以他得保護他。
在那以後,一次行商的路上,途中不知從哪殺出幾十山匪,持著砍刀騎著馬氣勢洶洶。他早在先前便本能似的感到了危機,一直悄悄跟在商隊的最後,見此情形,自然飛身而上,以樹枝作劍禦敵,橫掃千軍。
可這到底是具肉體凡胎,會累會痛也會死,他身中數刀體力不支的陷入了昏迷,失去意識前的最後一眼,是那少爺不顧一切從車裡衝出來,漂亮的眼睛裡全是血絲。
他突然就覺得有些難過,可還沒來得及回味幾分,視線就被突然掐斷。
等到一覺睡醒,身邊又是熟悉的藥香,少爺坐在床邊上,大半個身子壓在他大腿邊上,有些微亂的長發綢緞似的鋪開在肩上,襯得他的皮膚愈發蒼白,帶著某種釉質的光澤。他默不作聲的看了一會兒,抬起的手懸在半空,終究還是沒落下去。
他只是安靜的等到那人迷糊轉醒,揉著惺忪的眼茫茫然與他對視片刻,才露出一個釋然的笑。
「你醒了啊……」少爺說著,將亂七八糟的頭髮刮到耳後,剛想再度開口,卻猛然彎下腰去,瘋了似地咳嗽起來。
看那架勢像是要將五臟六腑都嘔出來,他心跳微亂,連忙想從床上起來,可剛一抬身,便已有幾人衝了進來,扶著那人離開了房間。
少爺走時還不忘回頭看他一眼,瞳仁黑洞洞的,像是能將人吸進去。
他心下一緊,一直等那人徹底消失才回過神來,彷彿三魂去了七魄。
他說不出這種感覺到底是什麼,只在得知那人生著病又不肯喝藥時,血管裡彷彿有火在燒,連呼吸都帶著灼人的熱氣。
那是他生平第一次覺得氣憤,甚至不經思考的一劍劈開了厚重的門鎖,端著藥丸殺氣騰騰的衝了進去。
少爺躺在床上,渾身上下只著一見薄衫,裹在厚厚的棉被裡,悶出一腦門的細汗。黑色的發為此黏在帶著不自然潮紅的臉側,見他來時,才悄悄偏過一點。
或許是生病的原因,那人眼中氤氳著一層薄薄的水汽,透亮透亮的,甚至比平時還要清澈幾分,明明白白的映出了他的影子。
在他的逼迫下,少爺還是老老實實的將藥喝完,逐漸康復起來。
這場小小的風波就算過去了——他莫名其妙的鬆了口氣,一切回到了從前。
某日他在院中練劍,那人急忙忙趕來,甚至只穿了單衫;他看在眼中,不由得皺起眉,斥了兩句。
少爺聽聞臉色一紅,有幾分不敢看他,薄薄的唇動了幾下,像是有話要說。
他靜靜的等,不知為何甚至有些緊張了,攥著樹枝的手指悄悄握緊,又很快恢復常態。
那人說:「我想看你舞劍。」
……似乎與以前沒什麼不同。
敏銳的直覺隱隱約約告訴他自己似乎錯過了什麼,但具體的卻又說不出來。
一轉眼,又是幾年過去,他的劍術進一步精進,再遇上危險時不會像上次那般狼狽。
可若說煩惱,也並非沒有……隔壁人家的女人不知為何整日糾纏,阿洵不喜歡她,覺得她像個嘰嘰喳喳的小鳥,又吵又弱,一掐就死。
多次練劍被人打斷,再平復時已找不到當時心境,他本就心情不佳,偏偏那少爺不知為何,反复提及此事,他不耐至極被逼出一句:「我一生為劍,亦為劍而生。」
話音剛落,他便見對方眼裡的光芒黯淡下去,嘴角的梨渦更淺,幾乎要消失不見。
過了一會兒,那人問:「阿洵就沒有想過……可能會喜歡上什麼人嗎?」
他忍不住轉頭看他一眼,只覺得胸口一陣煩悶,說不出緣由。
再想起那女人糾纏不停的嘴臉,臉色不由更沉幾分,生硬地開口:「不會。」
「……如果有人對你死纏爛打呢?」
「你幫我拒絕就好了。」
「……如果,我拒絕不了呢?」
面對一而再再而三的追問,他終於沒了耐心,冷然道:「若是一直糾纏,殺了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