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
34.
或許是那日的剖白徹底打消了對方的戒心,接下來的相處時,總算再沒發生流血事件,倒是先前的兩個傷口慢慢癒合,直到現在已經幾乎看不出疤痕。
少年人的成長總是飛快,轉眼幾年過去,不過到他胸口的小崽子已經與他一般高了,看這還有繼續長高的趨勢……超過他,也是遲早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少年開始隱藏自己的情緒,無論好壞皆數藏在心底,到了後來,他甚至再看不透對方究竟再想什麼,那人眼中只剩一片森森的綠,像是最為名貴的寶石。
難怪對方會淪為人販子手裡炙手可熱的商品……若不是這脾氣太野了些,師父留下的那些積蓄還真的不夠。
他不著調的想著,伸手勾起少年臉側的一截長髮,在指間打了個轉兒。
那人因為他的動作抬起頭來,持著針的手抖了一下,紮在肉裡。
「學醫之人,認穴是基本。」他點了點手指,示意對方將針拔出去,「你看你剛才這一下,一個穴位都沒戳到,用力還有些過頭了……」
少年抬頭看他一眼,「你干擾我。」聲音是正屬變聲期的低啞,莫名多了幾分成熟。
「既然受到干擾,這一針你就不該紮下來。」他揉著被刺破的小片皮肉,復而又將手臂擺在對方眼前,「繼續。」
這些年裡他沒少教他醫術,對方學得很快,唯有一點不好便是無法專注,像是狼捕獵時會格外注意身邊的動靜,那人也是如此——只要一點點的風吹草動,就像炸了毛的貓一樣跳起來,呲著牙伸著爪子,誰碰撓誰。
所以他總會在對方專心致志的時候使些小動作——雖然大部分是調戲心起鬧著玩的,也不乏有磨煉那人的意思,誰讓他家小崽子長得越發可人了呢?
上回下山,還有小姑娘給他送手帕呢,角落裡繡了名字的那種……可惜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那小子鼻子太靈,總覺得上頭沾著的香粉有毒,轉手就給扔了。
少年始終對人類抱有敵意,無論男女,所以在接觸外界時表現的尤為僵硬,主要自己下了死令不得隨意傷人,不然又是一場腥風血雨……
正胡亂想著,就覺得手上一痛,那少年又扎錯了一個穴位,他半身都麻了,偏還要扯著嘴角訓斥兩句,讓對方重來。
少年撇了撇嘴,拔出銀針。
這麼一來二去又是幾炷香的時間,直到滿手針眼了他才喊停,把人趕出去洗菜做飯,自己則留在房間裡,收拾東西。
起身的時候眼前有瞬間發黑,他搖搖晃晃的扶住桌子,站穩後又沒覺得半點不適——近一個月來,這種情況時常發生,他自己就是大夫,可無論怎麼查也查不出什麼,只能說是最近勞累多了,需要休息。
門板傳來叩叩聲響。
「吃飯了。」
「嗯。」
少年最開始根本不會做菜,在沒遇上自己之前,他大概連一頓像樣的伙食都沒見過……兒時喝著母狼的奶,茹毛飲血;到後來被獵人俘獲,因為一雙特殊顏色的眼睛,在人販手中來回交易,得到的食物僅僅能夠飽腹,又不能太飽——不能讓他有力氣暴起傷人。
當初那個洗菜時把菜葉掰得七零八落的傢伙,如今卻已經能做出一桌可口下飯的佳餚,他坐在桌前,心中沒由來的一暖,同時耳內傳出嗡嗡耳鳴,對方似乎說了什麼,他一個字也沒聽見。
奇怪……難道真的這麼累嗎?他按著太陽穴想,決定早點休息。
結果躺在床上時反而睡不著了,他翻了個身,目光凝在有些破舊的牆壁上,突然想起,今年他都二十六了。
離十九歲那年撿到阿郎,已有整整七年。
在師父剛死的那幾年裡,他覺得每一天都是一種煎熬——按部就班的幹完各種事情後,他便坐在這孤零零的山頂,看著山下隱約的燭火,看著它們亮起後又逐漸暗淡,最終歸於靜寂的山林。
最開始的時候,他還不知道那種感覺叫什麼,現在他明白了,那是寂寞。
阿郎就是一個意外……他一時心血來潮的將他帶回來,鬥智鬥勇又花費了好一段時間,總算表面上老實了,私下裡卻又暗自較量——可儘管如此,他也再不想回到以前的日子。
雖然他不打算離開從小出生的這裡,但他發現自己並不是一個很能忍受孤獨的人,他喜歡有人陪伴……
心臟抽搐似的疼了一下,他渾身一抖,耳邊嗡鳴不斷,等好不容易緩下來了,發現視線又有些模糊。
果然是太累了吧,他想著,摸準了睡穴處揉按了一會兒,半是強迫的進入了夢鄉。
不想幾天後下山,恰好遇到了西域來此的商隊,為首之人眼窩深邃,鼻樑高挺,最重要的是,他有一雙與少年極為相似的綠眼睛,只不過色澤稍淡一些,有些發灰。
那時他正在藥鋪裡交貨,出門時就看見那人從高大的白馬山翻身而下,跪在了還背著藥簍的少年面前,虔誠的親吻著他的指尖。
像是被這畫面刺了一下,他沉下臉,「小郎,過來。」
他極少叫對方的名字,此時一喊,對方甚至沒能反應,好半天才回過頭,看了他一眼。
他深吸一口氣,放輕了語氣,「過來。」
少年聞言抽回手指,乖巧的來到他的跟前。
「怎麼回事?」
「那人說,他是我的族人,要帶我走。」
最後那三個字落入耳中,他甚至有一瞬失明,眨了眨眼,好半天才看清東西。
阿郎安靜的站在他對面,幽綠的瞳孔裡綴著一點濃黑,陰森森的。
「不許去。」他聽見自己用乾啞的聲音開口,「我們回家。」
「我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已經與他一般高的少年人說:「你說你拿我當人,為什麼又像看牲畜似的守著我?」
「因為這是你欠我的。」他藏在袖子裡的手捏緊了一瞬,又很快鬆開,「走吧。」
話音未落,他已經轉身離去,不去管身後試圖疾步追上來的異族人,也不去管那伸手將其攔下的小郎。
只是在山腳的酒坊買了一壺酒。
阿郎終於還是跟著他回來了,只是打那日起,那商隊便在山下的小鎮住下,時不時還派人傳書上山,他看過那信件,上頭說阿郎是他們走失多年的皇子,說可以用黃金或者綢緞換他放人。
這一切的一切,都只因為阿郎說過,只聽他的話。
他看到這時笑了一下,隨手將那信紙揉作一團,放在燭火上點燃成灰。
見鬼的聽話——他想,真要聽話這封信根本不會交到他手裡,這其中對方肯定沒少出主意。
可哪又怎麼樣?他不想放人,沒有為什麼,就是不想……
耳鳴再度響起,他閉了閉眼,睜開時視線一片模糊,彷彿終於驚覺了什麼,他跌跌撞撞的彎腰,將先前買來的那罈酒從角落裡拖出來,扯開蓋子,仰頭灌了一大口。
沒有預料中那般辛辣,反而如同白水一般索然無味……他臉色一白,繼續將整整一壇都喝光了,直到腹中有飽漲的感覺傳來,才終於停下。
沒有味道,聞不到酒氣……可暈沉的大腦卻分明告訴他,你醉了。
他想起了他的師父——那個死了十幾年的怪人,不過四十便已白髮滿頭,死時只留給他幾本書、一些銀票以及……
他突然想起那個夜晚,奄奄一息的人握住了他的手,有什麼東西撕破皮肉,順著指尖鑽了進來。
冷汗幾乎是瞬間下來了,他甩掉已經空了的酒罈,搖搖晃晃的衝出門外,藉著月光來到那間用來存放醫書的小屋。
那屋子他已許久不曾去過,開門時被揚起的灰塵嗆了一臉,將燭台放在灰濛濛的桌上,他來到當時師父所指的暗格,來回翻找,終於在最基礎的那本醫書的夾頁裡,發現了一封信。
那是封無名信,信紙極薄,若不是頁頁翻找根本發現不了,加上這書上的東西師父先前就教過,以至於他沒有太多關注。
如今他坐在桌前,滿心顫抖的將紙鋪開,被上面深褐色的墨跡刺了眼。
原來,他那其貌不揚的師父,在年輕時是江湖上一代有名的神醫,卻是浸滿毒物的萬毒谷出身,後來萬毒谷滿門被滅,他是唯一存活下來的弟子,便選擇退隱江湖,來到這深山老林隱居。
萬毒谷之所以被稱作歪門邪道,是因為其門規古怪——學毒者,一生放情縱愛,不得定所。而學醫者,則斷情絕愛,孤獨一生。
弟子在選擇道路之後,會被強制種下一枚毒蠱,此蠱會讓你手握針不顫,穴位藥理過目不忘,同時學毒者一月一次氣血逆行,需交合方可解毒,但若與同一人交合三次以上,那人便會爆體而亡。
相反學醫者,則終生禁慾,若對一人動心,便會逐漸失去五感,白髮叢生,變得越來越虛弱,直到死去。
而他的師父,便是後者。
信上說他之所以將蠱傳給自己,是因為這是萬毒谷中的死規,師父是谷中人,又是僅剩的唯一弟子,哪怕師門不復存在,他依然死守著這份規矩——那是打小便刻在骨子裡的東西,儼然成了本能。
師父還說,這裡山高水遠,牽扯不到那滾滾紅塵,他死了之後,便能斬斷自己最後一絲感情,在山上冷漠無情的活一輩子,臨死前找個徒弟,將一生所學傳下去……
他默默看完後冷笑一聲,將那脆弱的信紙撕成了碎片。
他想起那個晚上,老人沉重的一聲歎息……是愧疚?是不安?還是喜悅?
可到底,他還是將手伸了出去,而那人,也還是決定將害人的蠱毒下到了他身上。
再冠冕堂皇的理由,也掩蓋不去其中惡意——我若不幸,你也別想好過。
萬毒谷人都是如此,難怪當年遭白道圍剿,只餘一人生還。
而唯一剩下的那個禍害,還被自己遇上了。
可轉念一想,若是沒有被師父撿到,自己可能會活活餓死在這毫無人煙的山林裡……所以是利是弊,一時間也說不清。
只不過有一點他很清楚——那就是從現在開始,他誰也不欠了。
等收拾好亂七八糟的心情已是天亮,阿郎照舊將早餐提前備好,他喝粥的時候,對方正在一旁將藥簍跨在背上,準備上山。
這幾年裡他們就靠倒賣藥材賺一點家用,他是習慣了清粥淡菜,可少年人到底還是長身體的時候,如今在晨曦下的背影修長,卻是有些瘦了。
熟悉的耳鳴再度襲來,頭暈腦脹間,他分明聽見自己的心跳有瞬間漏了一拍,又很快恢復平靜。
其實師父有一點沒看錯,他的確是個相對淡漠的人——彷彿生來就被磨光了激情,他沒有雄心大志,沒有太多的喜怒哀樂與好奇心,甚至連離開這座山林的興趣都沒有,他只想活在這裡,老在這裡,死在這裡。
彷彿這就是他一生的夙願。
所以別說是旁人,就連他自己也未曾想過有一日會對一人動心……唔,雖然他沒覺得自己待那人有哪裡特殊了,可既然毒發,那說明還是有情的吧?
如此想來,連視力都開始渙散,他閉了閉眼,輕輕吸了口氣,「阿郎,過來。」
少年聞言回過頭來,在他面前站定。
他垂眼喝著碗裡溫熱的粥,毫無味道的液體湧入胃裡,多少驅散了他體內的寒意。
「你想離開嗎?」他明知故問。
少年幾乎是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復又露出懷疑的表情,「你放我走?」
他抬頭看了他好一會兒,終於開口:「對。」
「我給你……兩年的時間,」他想了想,緩緩道:「不要忘記你欠我的東西。」
對方先是一愣,後又露出一口白牙,露出了一個稱得上是諷刺的笑。
「我不會遲到的。」少年說:「兩年後,我欠你的會一次結清。」
他回以一個笑容,「我等你。」
蠱毒既已開始發作,便說明他命不長久,為了能多活幾年,他只有將少年暫時趕離身旁,稍作喘息。
可到了對方臨行的前一晚,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的無法入眠,眼前是黑一陣白一陣的光暈,耳畔嗡鳴不斷,時而牽扯胸口處陣陣抽痛,壓抑的人喘不上氣。
直到天明時分他茫茫然起身,目送著那人轉身下山的背影,終於還是什麼也沒說。
那少年是頭養不熟的狼,骨子裡帶著無法馴服的野性,無論他說什麼,對方都不會信。
這是他打從最開始就明白的事情,所以事到如今,他誰也不恨。
只是一夜醒來,頭頂白髮叢生,他扶著門框搖搖晃晃的來到院裡,卻不見忙碌的少年人,唯有腳下淡淡的影子。
他怔了約有一瞬,便很快回神,按部就班的動了起來。
彷彿時間又回溯到了師父剛去的那幾年,他開始重新習慣一個人起居,一個人吃飯,一個人上山下山的倒騰草藥,一個人坐在院子裡,抱著嘗不出味道的一罈酒,水一樣的喝著。
藥鋪的小妹被他發間花白嚇了一跳,噓寒問暖的送來了一大堆養生的東西,其中還有個小小的香包,上頭繡著兩隻鴛鴦,頭靠在一起,曖昧非常。
他這才注意到小妹看他的眼神裡帶著春光,毫不出奇的舉動都會換來那人癡迷的笑,偶爾說上那麼一兩句話了,便能看見對方臉頰通紅,手指不安分的扯著衣角,又或者不自覺撩發,彷彿這樣才能平息心中雀躍。
於是他想了想,將那枚小巧的香包退了回去。
看著少女眼中破碎的光,她似乎很失落,在下回送貨的時候都沒見自己。
這點他倒是很能理解,就像現在的他不想看見阿郎一樣。
只是哪怕看不見,卻依然會想。
因為他發現自己平淡而無趣的人生裡唯一的起伏便是那人,每當夜深人靜追憶過去的時候,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有那人。
頭頂的白髮一天天變多,有時候甚至想過一刀去了這三千煩惱絲,可就算如此,也斬不斷心中煩惱。
所以,順其自然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