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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生成爐鼎》第35章
第35章 35

35.

師父叫他遠離紅塵世俗,可當十丈軟紅塵化作一人,連名帶姓有血有肉,陰魂不散的烙在他的人生裡,卻是無論如何也無法抹去。

兩年時光說長不長,卻是將他頭頂最後一根黑髮也盡數染白,襯著他一身削瘦的骨肉,風鼓起長長的袖擺,頗有幾分仙人姿態——畢竟細算起來時日無多,他沒多指望對方能信守當時的諾言,甚至還覺得,或許就這麼一直分離到陰陽兩隔,也並無不可。

不過在今年的第一場雪落下的時候,那個人還是回來了。

他那時正在山下交貨,天氣漸冷,山上的藥草大多都枯萎了,只剩下一些他提前曬好煉製的存貨。而藥鋪那小丫頭兩年了都沒死心,這會兒趁著他低頭,一雙眼含情脈脈的盯著他看,由於挨得較近,抬頭時嘴唇恰好撞在對方額前,他愣了一秒,連忙後退一步。

他這一退,恰好撞進了一個堅硬的懷中,熟悉的體溫隔著衣衫熨帖著他的後背,幾乎是本能的一抖,他茫茫然抬頭,對上了一雙綠寶石般的眼。

兩年不見,那人已經高他足足一頭,少年的稚氣退去後,愈發立體的五官讓他看起來成熟了許些,當然,也更英俊了。

此時的青年穿著一身黑色的長袍,袍角繡著華貴的金邊,腰上還附庸風雅的掛了一枚玉珮,微卷的發間垂落著裝飾用的流蘇,華貴非常。

他愣了足足半柱香的時間,直到那人不耐煩的將他推開,磕在櫃檯堅硬的桌角上,才終於回神。

「你的頭髮怎麼了?」那人看著他滿頭銀絲,英挺的眉毛微微蹙起,像是有幾分不滿。

在渡過了尷尬的變聲期後,如今終於沉澱下來的嗓音低沉而富有磁性,他只聽了一半,便再聽不見了。

「嗯,回來了。」答非所問的說著,他緩緩站直了腰,「我們先去家裡……」不想腳下一軟,栽倒在那人懷裡。

視力再一次渙散起來,倒是多少削弱了耳畔的轟鳴,他甩了甩昏沉的大腦,本能想抬手扶住什麼,卻被對方順勢抓住了手腕。

「你的脈搏跳得很快,為什麼?」青年人的嗓音聽起來有些遙遠,「生病了?」

「……先回家。」他深深吸了口氣,將那股湧到喉頭的血腥氣嚥下來,盡可能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狼狽。

不過這一點怕是難以做到了,因為對方二話不說將他打橫抱起,「你——」

「你可以再試試用針扎我。」已經成熟了的狼孩露出森森獠牙,「我已經不怕你了。」

「……」他感受著對方手臂上結實有力的肌肉,心知細如毛髮的銀針根本刺不破這小麥色的皮膚,乾脆閉上嘴再不言語。

等被粗暴的丟在家中榻上,疼痛讓他的意識稍稍清醒了些,隨著五感逐漸恢復,他瞇起眼,望著身前高大帥氣的青年,冷道:「你想怎麼樣。」

對方一哂道:「我按照約定來還債……說吧,你要什麼?是金山銀山還是綾羅綢緞?還是你更喜歡美人?我給你找,准比那山下的丫頭漂亮百倍……」

青年喋喋不休的說著,像是一隻在吊著獵物在手下敗將前搖尾巴的大狼狗,他默不作聲的聽了一會兒,突然想看看對方驚訝的模樣。

於是他道:「我想讓你陪我一輩子,行嗎?」

那人先是一愣,復而皺起眉頭,「你又在打什麼歪主意。」

這是又在懷疑了吧?他慢吞吞的想著,嘴上卻說:「沒有啊,我很認真的……不過時間沒那麼長。」因為他快要死了。

他低下頭,算計著自己剩餘不多的日子,最後給出了一個準確一些的數字,「一個月怎麼樣?一個月後,我們兩不相欠。」

一個月後,他大概還有半個月準備後事的時間,可以找個山清水秀……唔,或者明年會山清水秀的地方挖個坑,躺在裡面。

他活不到來年開春了——其實也沒什麼遺憾的,山上這一成不變的景色他看了太多年,多到閉上眼就能回憶起來。

嗯,沒什麼遺憾的,他想。

「只是一個月?」高大的青年撇了撇嘴,似乎有些失望,嘟囔道:「……我還以為你會要金銀財寶什麼的。」

「再多的錢也買不來時間。」他眨了眨眼,「我已經……有兩年沒看見你了。」

那人嗤笑道:「下一句是不是你想我了?拿我當山下那小姑娘哄呢?」

也不知是那句話戳到了對方的炸點,他看見青年走上前來,兩手撐在身後的牆壁,將他困在雙臂間,欺身而上,「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我了,你不要試圖再用言語來控制我,否則……」

「否則怎麼樣?」他緩緩勾起唇角,有些渙散的眸光盯著模糊的影子,試圖看清面前人的臉,「你這是在向我示威嗎?嗯?別忘了當初若不是我傾家蕩產的將你買下來,你現在還在人販子手裡——」

對付有些人,你永遠不能服軟。

他聽見耳畔傳來一聲怒吼,身後的牆壁狠狠顫動了一下,落下的塵土灑在頭頂,被他面無表情的拂去。

「我會還給你的!一個月是吧?就一個月,一個月之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對方有些氣急敗壞的吼著,綠色的瞳孔裡閃著凶光,與先前那副裝出來的正經模樣判若兩人。

這才是他認識的那個孩子……雖然現在長高長大了,穿上華貴的衣服打扮得一本正經了,到底還是個一生氣便會齜牙咧嘴的小狼崽。

先前蹦出來的冷漠終於破了功,他忍不住微微一笑,伸手在那人汗津津的臉上摸了一把,「好啊。」

你走你的陽關路,我過我的奈何橋。

……

「所以你的頭髮到底怎麼回事?」晨起時分,青年不知動了什麼心思,硬是要將他滿頭銀絲挽起,「莫不是真的老了?」

「嗯,老了。」他閉了閉眼,就覺得頭皮一痛,卻是那人湊上前來,將呼吸盡數噴灑在他臉上,燙得他本能一縮。「我見他們變老都會生出皺紋,你臉上一根也無,絕不是老了。」

他笑了笑,「你懂的倒還挺多。」

「你少諷刺我——別當我跟以前似的聽不出來。」青年皺了皺眉,取了根綴著流蘇的絲帶將他白髮束起,惡意的拉緊了些,「不過老了也好,老了就打不過我了,只能聽我差遣……」

他漫不經心的嗯了一聲,「手腳快些,收拾完了還要下山,去一趟藥鋪……唔。」那小子下手沒輕沒重,這回不知哪根筋搭錯,竟是生生拽下一縷斷髮,他忍不住伸手將其推開,「你這又是發什麼瘋?」

青年冷哼一聲,陰陽怪氣道:「這麼急著下山,你就真看上那沒胸沒屁股的丫頭片子?」

「你也是沒胸沒屁股的,我不是一樣看了這麼多年。」他將頭頂的髮結扯鬆了些,結果出門時看不清腳下門檻,絆了一跤,單膝跪在地上,頭暈腦脹,一時站不起來。

他能感受到青年灼熱的目光烙在背上,卻不指望對方能伸出援手——果不其然,那人踱步到身前,在他對面蹲下來,笑得露出尖尖虎牙,「哎,我說,你都老得走不動路了,還惦記著人家姑娘呢?也不看看自己幾斤幾兩——」

「坐得久了,眼前有點發黑。」他輕抽了口氣打斷對方的冷嘲熱諷,撐著膝蓋緩緩起身,「以後不會了。」

這還真不是假話……為了讓最後的一段時間好過點,他特地配了恢復視力的藥,只是有些藥材本地沒產,托著藥鋪打聽了小半年,近幾天裡總算有了回音,他這次下山就是去取貨的。

那藥材生僻難尋,可效果卻是眾人皆知,小姑娘看過藥單,藉著交易的當頭小聲勸了幾句,大多是注意身體這類的。他活了三十多年,只有這麼一個人會用關懷的語氣對他說話,難免有一瞬心軟,「以後不用再等我了。」

小姑娘極為聰慧,一聽這話眼眶便紅了,諾諾道:「大哥……你是要走了嗎?」

「嗯,而且不會再回來了。」他面無表情的收拾好東西,將其小心翼翼的碼放在簍子裡,「你年紀也不小了,快些找個意中人嫁了,不要再讓你爹操心。」

話已至此,他仁至義盡,語罷轉身便走,再不去看那哭成淚人的少女一眼。

希望是最傷人的東西,好在他從頭至尾都不曾嘗過。

外頭的青年站在雪地裡,肩頭落了薄薄一層白,彷彿整個人都鍍上一層薄冰。

他來到對方身前站定,替他拂去肩上雪花。

那人說:「你還真是狠心。」

「我不喜歡她。」他眨了眨眼,語氣平淡。

「也是。」青年咧嘴笑了一下,諷刺道:「你根本不會喜歡任何人。」

我曾經也這麼以為的——他想著,縮在袖裡的手指捏緊了些,「或許吧……你不是也一樣嗎?」

「我跟你不一樣,我有在學。」對方揚了揚下巴,自豪道:「先生教會了我很多東西,很多都是你不會的,你曾經說過要把我變成人類,而現在,我比你活得更像人……」

那人一口氣說了許多東西,他看見他的嘴巴一直在動,聲音卻逐漸遠去。

彷彿走在路上一腳踏空的那種恐慌感在心底蔓延開來,他張了張嘴,試圖抓住什麼東西。

「……我也是。」

「什麼?」短短兩個字,他能從對方的口型辨認出來,於是便說:「我也在學習……怎樣喜歡一個人。」

他看見青年皺起好看的眉,綠瑩瑩的眸子裡閃爍著他看不懂的光。

「那你學會了嗎?」那人問。

他想了想自己僅剩一個月的生命,「應該是會了吧。」

「是誰?」

「嗯?」

青年眉間的溝壑更深了,似乎是在生氣,「我問你那個人是誰?!」

這一次他沉默了很久,直到肩上再度積滿白雪,才緩緩開口:「就算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

對方似乎很不耐煩,「誰說的。」

「就像我現在說,我中了一種喜歡一個人就會去死的毒,你信嗎?」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個笑容,將那人孤疑的表情盡數收入眼底。

有時候看得太清楚反而不是好事——就像他無比瞭解這個被他一時興起撿回來的狼孩,幼年的經歷讓對方永遠對人類保持著一份戒心。

他漫不經心的想著,轉過身不再去看。

「回家吧。」

人們總是到了快失去的時候,才覺得彌足珍貴。

所以這短短的一個月將成為他人生中最珍貴的日子,在喝下那碗毒性大於藥性的東西時,他絲毫沒有猶豫。

隨著視力與聽力漸漸恢復,付出的代價則是他每到深夜時分會渾身無力,連站立都嫌困難。

不過至少,他不會再在那人面前落了下風。

起先開始的幾天都還平淡,彷彿又回到了一同生活的那幾年,每天他睜眼便能聽見窗外傳來有人活動的聲音,起床後會有準備好的飯菜擺在桌上——雖然他從兩年前起,味覺就開始逐漸消失,近幾日靠著那藥劑恢復了些,讓他勉強能嘗到柴米油鹽的滋味。

好像一切瞬間變得生動了起來,不再像先前那般死氣沉沉,他開始時常有笑,時不時還會與對方鬥嘴,看著那人炸毛的模樣也覺得可愛。

兩年前他情竇初開,慌忙間將人趕離身旁,在六百多個日日夜夜裡嘗遍思念之苦;如今那人終於回到他的身邊,他才突然發現,其實自己所求的,比想像中要多得多。

慾望太多,時間太少——他想要留下些什麼,便只能不擇手段。

很多年前還是少年的阿郎說他不是好人,現在回想起來,對方倒還真沒說錯。

他這人自私自利自負自傲,唯有專情這麼一個優點,偏偏那人還不肯相信。

不過沒關係,他會讓他信的……用最狠、也最決絕的方式。

轉眼一月之約走到盡頭,最後一夜,兩人正相對坐,其中酌上一壺溫酒,屋外紛飛的大雪,鵝毛般的雪花遮住了月夜,只留無盡風聲。

他喝了不少,臉上一浮現一層淡淡的薄紅,因藥力而透亮的眼半瞇著,將所有的目光匯聚在那人臉上。

他難得如此專注,望得那人頗有些彆扭,微微偏過頭去,「……怎麼這麼看著我。」

「以後見不到了,我多看看,還能在夢裡回味。」

「嘖,油嘴滑舌。」青年的臉似乎也有些紅,仰頭干下一杯烈酒,咂了砸嘴,「看不出來,你還挺能喝。」

這是最烈的竹葉青,特地買的,「你不知道的事情還很多。」他說著,伸出修長的手指捏著酒壺,再酌一杯。

「怎麼,想灌醉我啊?」青年笑了一下,尖尖的虎牙探出唇外,「最後一天了玩這種把戲,有意思嗎?」

他報以相同的笑容,沒接話,只是舉起自己的那杯一飲而盡。

幾杯溫酒下肚,渾身湧起一股暖洋洋的熱流,他默不作聲的喝著,坐在對面的青年卻突然開口:「其實你真想留我下來,不需要用這種方式……」

「嗯,我是說……我可以過一段時間回來一次。」對方有些煩躁的抓著頭髮,低垂的目光死死盯著杯中酒液,彷彿要將其看出一個窟窿。「其實我這兩年……過得雖然很好,但是也很累。」

「權利、地位、財富——這些在我看來打一架就能解決的東西,他們卻要為此禪精竭慮,消磨人生。」那人像個孩子一樣抱怨道:「他們有著無止境的慾望,如果人類都是這樣的話,我想我永遠成為不了人類……」

櫃檯上的燭火突然閃爍了一下,牽連著室內的光影變得猙獰。

他突然開口打斷對方,「你不是想知道,我喜歡的人是誰嗎?」

「嗯?」曖昧的燭光照亮了青年茫然的臉,很快又彷彿感到了什麼,呼吸在瞬間變得急促,「你——」

「你往酒裡……下了……」

「有一點你說的沒錯,人類有著無止境的慾望。」他伸手撫上那人滾燙的臉,輕輕摹裟。

「所以現在,我想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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