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07
07.
「客官,就是……您買下的我嗎?」
秦斷猛然睜眼,發現不知何時站在一床紅帳邊上,空氣中燃有甜膩的熏香,瀰漫在曖昧的光線裡。
朦朧的帳紗被一隻小手撩開,露出一雙鎏金色的眼,正有些畏懼的望著他。
「請問,是您買下的我嗎?」那個軟糯的聲音再度問道,帶著點兒羞怯與柔弱,以及一股揮之不去的稚氣。
秦斷張了張口,只覺得衣角被人抓住,他低下頭,看見了一張粉琢玉雕的臉。
那是……他與白伶之的初見。
數百年前他為修道入世,路過一家青樓時便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妖氣,他順著那妖氣一路找去,卻是在那金碧輝煌的拍賣台上,看見了被裝入籠中當做商品展覽的少年。
當時秦斷已是元嬰期的修為,一眼便堪破了少年的原型,加上他現下煉製的丹藥中差一味白蛇血,那少年生來便能化形,血統肯定要比普通蛇妖更加珍貴,他一時興起,便花大價錢將其拍下。
白蛇本屬陰,若是給別人買去,好生調教一番,便是個再好不過的爐鼎,如今卻落在了秦斷手裡,成為再簡單不過的藥壺,難免叫人惋惜。
修羅之體淡情寡慾,秦斷將少年帶回洞府,時不時來取血幾滴,他下手極輕,偏偏那少年特別怕痛,一雙金色的眼被淚水盈滿,粉嫩的唇微微抿著,怎麼看怎麼楚楚可憐。
秦斷此人,雖行為乖張跋扈,脾氣古怪,但到底還是正統出身,雖身墮魔道,本性不改,一來二去還好,久而久之難免產生幾分憐惜。加上這偌大的洞府只有他們二人居住,自己沉迷藥學,還缺個打下手的,便頭一回起了收徒的心思。
少年姓白,卻因早早離巢,始終無名,秦斷便取了「伶之」二字,與靈芝同音。一開始只打算做個藥童,可白伶之天賦極佳,又有高貴的血統,入青樓時便已有練氣的修為,跟著秦斷的這幾年裡,慢慢也升到了築基。
築基之後便能開始正統學習功法,可他體質屬陰,靈根卻為火,與秦斷自身所修相悖,倒是在採補一道上天賦異稟,甚至不需交合,便可以達到相同之效。
雙修之道本為正道,可成就雙修道者卻多為魔頭,便是因為此道需強行吸取他人修為作補給用,久而久之便容易觸及因果,等到渡劫之時會有報應。
於是秦斷思來想去,將自己手裡的一本陽火心經教給了他,其中主要為雙修採補之道,經他修改過後,少了些傷及根本的霸道,多了抹繞指不散的柔情。他讓白伶之以魅術學起,每天與其對視一個小時,只要能讓自己破定便算小成,若是能徹底失神,算是大成了。
他與白伶之相處的近百年裡,兩人幾乎形影不離,最後卻落得那般結局,便是秦斷從未想過的。
極情道者,修得是無上大愛,不得只顧眼前,他在這洞府處停留太長時間了,再繼續下去難免有損道心。於是秦斷將自己畢生積蓄整理了一些留給這唯一的徒兒,卻在告別之時被少年以魅術迷倒,困在洞府之中,足不出戶。
回憶至此,他閉了閉眼,再度睜開時四周場景已變——那是一間由金色欄杆包圍的房間,每一根柱子上都刻有精密的符文,秦斷坐於中央的紅毯上,四肢扣有特殊的鎖鏈,是他整理出來打算留給白伶之的精鐵所製,可以克制元嬰期的修士。
就是這樣的一間房間——除去頭頂的天窗之外,他再看不到別的東西,每日裡白伶之都會尋些好吃稀奇的玩意兒給他送來,又或是說上些有趣的事情。蛇妖的成年期為三百歲,當年白伶之不過一百出頭,秦斷打心底裡覺得他還是個孩子,最初時也並未如何計較。
可隨著時間變長,他受不住了,發了瘋的想要出去。
白伶之自然不會同意,於是他做了一件秦斷無法原諒的事情……
「你想給我看的,就只是這個嗎?」站在過往的記憶中,秦斷冷聲開口,「出來吧天道,我知道這是你搞的鬼。」
「……你以為你已經忘記了嗎?」天道空靈的聲音從冥冥之中傳來,「其實你記得非常清楚,不是嗎?」
「……那又如何?」
「記得,說明你在乎。」天道說,「你並沒有自己想像的那般無情,不然,他亦不會活到現在。」
秦斷張口想要反駁,腦中卻突然傳來一聲長長的嗡鳴,震得他不得不閉上眼,再睜開時卻已經躺在了床上。
頭頂鮮紅的牆紙與他昏迷前所見無異,身體雖然沒留下任何疲憊感,可身下柔軟的觸感依舊讓秦斷本能的一抖,手指漸漸攥緊成拳,復又鬆開,狠狠喘了口氣。
床角傳來嘶嘶動靜,不用看就知道是白伶之的那群小寵物,秦斷現在厭極了蛇,伸手便想將其掐死,這一動,卻帶出一陣清脆鈴響。
只見他略顯慘白的右手之上,不知何時扣上了一枚手環,上頭穿著一圈兒銀鈴,襯著手腕愈發纖細。
秦斷定了定神,試圖喚起右手之內的魔力,毫不意外的失敗了。他深吸一口氣,再去檢查自身修為,卻發現丹田盈滿,已有結丹之相。
……這算是因禍得福?他苦中作樂的想著,也不去管那吐著信子的白蛇,自顧自盤腿打坐起來。
既然如此,不如一舉突破吧。
白伶之本還在跟下屬說話,抬頭就見天色微變,黑雲聚於頭頂翻湧捲動,其中夾著陣陣白光,似有雷動,又遲遲沒有降落。
這等仗勢,於一個小小慶州來說,未免大了些;可待他細看,便會發現那劫雲還未完全成型,只是堪堪顯出一個雛形,可再見那雷光密集,若成劫落下,其威力卻是堪比大乘期修士。
如此一來,倒是有幾分蹊蹺了……
他這頭看的興起,全然沒聽那下屬說了些什麼,應該也是些分樓事宜,不太重要,隨便應付了幾句。
這時又有一人來報,說是弒羽堂的使者已在路上,不日便到達慶州。
白伶之聞言終於回神,冷笑一聲:「他溫予舒求人辦事就這點誠意?打回去,告訴他想要人,自己來風月樓見本尊,否則免談。」
他擺了擺手,不給對方反駁的機會,「還有,之前的通緝令可以撤了,那人本尊已經找到……不過,焚冽的那張就算了,繼續掛著吧。」
「尊上這是要整治他嗎?」
白伶之聞言一笑,金眸中殺氣畢露,「整治?他動了本尊的東西,自然是要付出代價。」
話到此時,窗外劫雲已逐漸散去,陽光透過稀疏的雲層投在地上,一片金燦。
白伶之負手望了半晌,突然道:「最近有沒有弒血宗的消息?」
「血魔尊閉關起已有一百餘年,迄今為止尚未出關。」
「……他倒是沉得住氣。」白伶之冷哼一聲,手指卻不自主握緊了些,「不過待他出關,怕也是大乘修為了吧?還真是讓我等好生羨慕……」
「尊上不必自謙——」
白伶之抬手制止他繼續說下去,「過幾日在獻州有個拍賣會,本尊需要親自過去一趟,這裡的事情,就暫且交給你來打理,記得往正樓傳信,說我晚些回來。」
那下屬以頭觸地,恭恭敬敬道:「是。」
再看秦斷這頭,因為有過一次結丹經歷,如今再走此路,自然是沒有了初上手的迷茫,引著魔氣一路往上,衝破層層穴位,拓開經脈,又重歸丹田之中。
此舉因最初穴道閉塞、經脈不通,故而花費了一些力氣,秦斷咬牙端坐,隱忍著氣息衝撞之痛,磕磕絆絆的繞了一周,第二遍時,卻已輕鬆許多。
他如此反覆數個輪迴,直到丹田處的魔氣形成一掌心大小的漩渦,他心神一凝,運氣速度加快,將那漩渦順著氣流方向緩緩凝聚,直到形成一顆圓潤的丹丸,表面光滑,縈繞著一圈血紅之氣。
只見那青年身上綻開一股血光,薄薄的血氣縈繞他白皙的肉體緩緩周轉,隨氣息越急,血霧便愈發濃厚,轉動的速度也隨之加快,最終化作一根血液一般鮮紅流淌的緞帶,蟲繭似的將人包裹起來,蟄伏不動。
青年雙眼緊閉,散落的髮絲微微浮動,眉心處卻突然綻開一股黑火——那是他本命魂火,重生在世後依然潛伏於靈魂深處,直到此時才能堪堪喚出指尖大的丁點兒火苗,轉瞬便消失不見。
與此同時,繭破了,一股血光從中升起,色澤鮮紅,不詳中帶著滔天的殺意,籠罩了青年全身,又沿著經脈緩緩湧向右手。
秦斷手腕的銀環鈴聲大震,鮮紅的指尖光滑閃爍,直至好一會兒,才歸於平靜。
待到境界穩固,又是幾個時辰過去,秦斷終於睜眼,吐出體內最後一口濁氣;如今的他彷彿回到五感初開之際,摒去一切蒙眼塞耳之物,世界煥然一新——他能看見空氣中灰塵的飄絮,能聽見燭火啃噬燭芯的聲音,能嗅到房間裡那股若隱若現的媚香。
秦斷將冰冷的右手蓋在臉上,掩去自己控制不住上揚的嘴角,復又軟下身體,躺平在柔軟的床鋪之上。
他是如此鮮明的感受到自己是真的活過來了,不是在那具魔氣煉化的修羅體中,亦不是這個築基期的肉體。
金丹之後,便是徹徹底底的脫胎換骨,再非凡人。
他閉著眼,稍稍平復了下激動的心情,將識海展開放出,試圖一勘週遭情況,可這股意識剛出大門,拐了個彎兒便撞上一龐然大物,秦斷渾身一震,立馬將其收了回來。
他再睜眼,便見那白髮紅衣的男子不知何時站在了門口,正瞇著一雙金色的豎瞳,上下打量著他。
秦斷冷眼與他對視,兩人互相僵持半柱香後,還是白伶之先笑了出來,「只做一次便結丹了,你這身體怕不只是爐鼎這麼簡單吧……你會雙修的功法?」
「會又如何?不會又如何?」秦斷見他,便難免想起之前那段淫亂之事,心覺難堪,臉色便愈發陰沉下來。
白伶之笑而不語,只上前湊近了些,一雙豎瞳內流光轉動,色如鎏金。
秦斷只覺得意識一恍,彷彿神識魂魄都被那雙眼盡數吸了進去,漫天世界,只剩那一眼流動的金芒。
幾乎是本能的,他狠狠咬破舌尖,吞下一口精血。
意識渾然歸體,只見那人不知何時貼到跟前,眉眼彎彎,額間銀鱗發亮。
他湊上前在他帶血的唇間淺嘗即止的一觸,又很快分開。
白伶之將下巴擱在秦斷肩上,低低笑了幾聲,「跟當年一樣啊……」
他閉上眼,遙遠的記憶突然活絡起來,那是他第一回成功攝住師尊——雖然只有短短的幾個呼吸間,他還是膽大包天的湊過去,在那人僵住不動的唇上偷偷一吻……
從此,執念生,心魔起——萬劫不復。
秦斷嘲弄道:「我可不是你的師尊。」
白伶之蹭了蹭他的頸窩,「我當然知道……如果真是師尊,定然不會由我這般抱著。」他的語氣就像個撒嬌的孩子,「師尊恨我,因為我做錯了事……可我不後悔,因為無論如何他都要離開我……」
話到最後有幾分語無倫次起來,白伶之閉上嘴,不再出聲。
他的懷抱很熱,全然不似冷血動物的冰涼,秦斷瞇眼看著他額間的鱗片,心說這小子體內的蛟血,怕是已經壓過了蛇血,也難怪他如此瘋癲。
可這偏偏又是他自己選的,怪不得旁人。
當年的自己明明已經留有餘地,被那般冒犯,也不過是封印了他的記憶,如今原身已隕,封印之術逐漸失效,才會導致今天如此局面。
可若要再來一次,他也依舊……下不了手去殺他。
但這並不代表他就坐以待斃,他會逃,也遲早會……讓那人付出代價。
秦斷垂下眼,遮住眼底翻湧的風暴,他一向不認命,如今也逐漸習慣這爐鼎之身——權當送上門來的採補了,就算難堪一點、狼狽一點,那又如何?
自己未必沒有爽到,只是心裡那關難過一點,一覺睡醒,也就釋然了。
他早已忘記了恨是什麼滋味,一如他忘記了愛一樣。
白伶之這幅模樣沒能維持多久,便漸漸恢復了正常,他鬆開秦斷,替他披上一件紅衣,攏了攏衣領,「這樣倒是更像了些。」
秦斷生前喜好紅衣,如今白伶之有意模仿,從頭到腳都是一片色澤鮮亮的大紅,配上他一頭白髮,說不上是仙氣還是妖異。
下床時的動作連帶起手腕銀鈴作響,秦斷將右手舉在眼前,輕輕晃了晃,「這是什麼?」
「你這右手魔氣太重,怪異的很,還是封上為妙。」
「……我只是個金丹期的蝦米,是死是活不都是你一句話,至於如此麼?」
「你莫要激我,沒用的。」白伶之回過頭來牽起他的手,笑嘻嘻道:「何況你不覺得,很配麼?」
「……」
「你無奈的表情真的很像師尊。」他說,「不過還好你不是。」
「……」秦斷翻了個白眼,沒吱聲。
他慢吞吞的跟在白伶之後頭往外走去,七拐八拐後來到一間獨棟,一進門便嗅到一股撲面的藥香,混有些微苦,讓人為之一振。
白伶之帶著秦斷越過煉藥的祠堂,直至走到最後方的一池藥泉,揮退下人後,他彎腰伸手在水面上試了試溫度,轉頭招呼著讓他下去。
秦斷挑了挑眉,看著那藥泉色澤黑亮,一眼望去與墨水無異,熱氣蒸騰著藥氣上湧,嗆得人鼻腔發癢。
這水中所含的藥材他能大致分辨出來,有不少都是一味難求的稀有靈藥,有強化肉體、增進修為之效,如今只是在這水裡頭泡發,未免太浪費了些。
白伶之不知從哪取了塊毛巾披在他頭上,伸手便去扯那剛剛繫好的腰帶,被秦斷一巴掌打開,「我自己來。」
那人彎了彎眉梢,「這麼主動?不怕我害你啊?」
「不主動點,等你脾氣上來了,發瘋把我踹下去嗎?」秦斷冷哼一聲,三兩下便脫了個乾淨,他結丹後肉體重塑,昨夜交合時留下的痕跡半點不剩,白伶之望著那人白皙的後背,有些可惜的咂了砸嘴。
藥浴很燙,秦斷如今這嬌氣的身體剛下水便蒸得一片紅,頸脖處掛滿了細密的汗珠,隨著他滾動的喉結落下,沒入漆黑的水裡。
他靠著池壁,微微闔眼,體內魔氣隨經脈流轉,不一會兒便沉沉入定。
白伶之在池畔看了半晌,只覺得嗓子發乾,一股暴虐之欲從他心底油然而生,染得那金瞳之中風暴流轉,竟是透出點點猩紅。
他很快摀住臉,遮住手掌之下光滑的皮膚上,泛起的片片銀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