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17
17.
近幾日,白伶之總有些心神不寧。
自打他在那手鐲上留下的神識斷裂開始,彷彿一切都脫離了軌道,他也曾飛鴿去問溫予舒,卻收到對方下屬回信說主上正在閉關,等出關後會轉達通報。
白伶之捏著那薄薄的信紙,秀氣的眉凝成了一個死結,他說不出心中的這股焦躁從何而起……可總覺得不大舒坦,像是自己精心對待的寶物被人冷落了,可若仔細想想,又未必有那麼真情實感。
只是太像了而已,他想。
像到若是再相處的那麼長一點,他還真怕自己把持不住,將原本留給師尊的那顆心分了去,那該如何是好?
眼看就要到三百年的期限了……
白伶之正心煩意亂呢,門口下人叫了好幾聲他才聽見,不耐煩的將人放進來,「什麼事?」
「稟報樓主……血、血魔宗的那位,出關了。」
……
秦斷腳下一空,差點沒摔倒,後頭的焚冽連忙撈了一把,將人攬在懷裡。
對方的後背抵上他的胸口,溫暖的體溫緩緩傳遞,焚冽喉頭一緊,一句小心脫口而出。
完了他不敢去看對方的眼睛,別彆扭扭的鬆手,微微偏開視線。
秦斷大大咧咧的扶著他的肩膀站直了,嘟囔道:「怎麼總有種不好的預感……算了。」他閉了閉眼,感受著自己一路留下的標記,領著焚冽磕磕絆絆的下了山。
不知是不是他們運氣不錯,竟然都沒遇見什麼阻礙,倒是路過了那幾兄弟死去的篝火,屍體早就被野獸啃乾淨了,留下一團烏黑的血跡。
秦斷面無表情的踩上那焦土,冷笑道:「你就被這群人逼得躲到了山裡頭?」
他語氣裡帶了些怒其不爭的意思,也不知焚冽有沒有聽出來,倒是那霜寒上劍光一閃,像是有些委屈。
焚冽沉默了好久,才緩緩答道:「不是。」
秦斷聽到了,但是沒理。
於是焚冽也不知抽了什麼風,磕磕巴巴的解釋起來,「我有一仇敵……閉關多年,如今期限已到,我帶著傷,不是他的對手,便想著找個地方靜養,等傷好了,再去找他一較高下……」
他話未說完,便被秦斷一手掐斷了,那人的手指搭在他脈門上,語氣兇惡:「就你現在這身體,再妄動劍氣,我就把你鎖起來。」
焚冽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要反駁,被對方一眼看穿,「不要說什麼我修為不如你的話——你小子現在也不過元嬰初期,境界搖搖欲墜,我自有千百種方法讓你動彈不了,不信咱們走著瞧。」
說完這句,秦斷再不開口,黑著臉將人一路拉到山腳,就近找了家客棧安置下來。
焚冽一身內傷需要靜養,於是他用手頭的工具在房間裡設了個小小的聚靈陣,掏出一顆不知是什麼的藥材碾碎泡水給他灌下去,結果焚冽喝了一口就放下了,皺巴巴的臉上寫滿了苦字。
秦斷有些哭笑不得,「你都這麼大了,怎麼還跟個小孩子似的,怕吃藥?」
焚冽舔了舔嘴唇,心虛的低下頭。
他睫毛很長,垂眼時投下大片陰影,配上眉心那一點硃砂,看得秦斷一時出神。
好好地一個人,怎麼就弄成現在這副模樣,連劍……都用不了。
如此一想,秦斷心裡頭那股保護欲就跟潮水似的湧出來了,差點沒把持住去揉對方的腦袋。不過他到底是清醒的,不動聲色的退到門外,找小二買了些果脯回來。
「你覺得苦就吃這個,不許亂跑,我給你弄點藥回來……還有你不要怕連累我,這附近被我下了禁制,一般人找不到。」他頓了頓,為了以防萬一,終於搬出了自己的名號,「父……父親讓我好好照顧你,他覺得對你有愧,你若想讓他安心,就乖乖聽話。」
面不改色的胡謅完畢,秦斷拍了拍手轉身想走,卻聽身後人開口問道:「你……真的是他兒子?」
「不然呢?你覺得這世上有那麼多一模一樣的人?」
焚冽抿起嘴唇,半晌後道:「不許騙我。」
他的聲音很小,帶著點兒沙啞,聽上去怪可憐的。
秦斷心頭一軟,「嗯,不騙你。」
接下來一連半月,兩人都在這小小的客棧裡落腳,秦斷在小鎮裡找了個破舊的藥堂,花了些錢財借了他們的爐子,將自己辛辛苦苦採來的藥材一點點煉成藥丸。
這不算是個體力活,但異常耗費心神,那爐子著實破舊,火力不穩,還沒處散煙,弄得秦斷只有在房間裡布了個風陣,才沒把自己嗆死。
他難得這麼去照顧一個人,隱約回想起自己養孩子的時候……當年從溫府出逃,帶著一身傷痛跌落懸崖,結果掉進了水裡,順著水流不知怎麼的就來到一座世外桃源一般的小村莊。
秦斷一睜眼,便對上了那雙紅寶石般鮮艷的眼睛。
破舊不堪的茅草屋裡,小小的少年趴在床頭,他生的極瘦,臉上身上統共沒二兩肉,連顴骨都有些凸顯,但儘管如此,臉上髒兮兮的,看不分明。
秦斷愣了一下,就見那雙眼突然湊過來,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落在嘴邊,他舔了舔,是水。
除此之外,這小孩隔三差五會給他帶些東西回來,比如野果,比如某些野獸的肉,秦斷辟榖多年,這些東西於他無非口腹之慾,可若他拒絕,對方便會一直擰著眉頭,死守在床邊不願離開。
倒是出乎意料的固執。
修羅之體可以無限再生,卻也需要魔力滋養,秦斷花了三個月時間草草將骨骼拼接完畢,好不容易能開口時,第一句話問的是:「你叫什麼?」
那小孩啊啊叫了兩聲,只顧著將東西送到他嘴邊,一雙血色的眼裡帶著茫然,又異常堅決。
他看起來有四五歲了,卻不會說話。
秦斷伸手將對方摟進懷裡,他的動作很輕,可對方身上的骨頭依舊鉻的生疼。
他太瘦了,瘦得幾乎沒了人形,偏偏又活蹦亂跳的,不會虛弱,更不會死去。
後來秦斷才知道,這孩子生來便剋死了親娘,父親更是不知到底是誰,村裡人懼他怕他,叫他「小魔物」,連過節過年都要拿出來當成靶子辱罵一通,彷彿這樣就能去了晦氣。
他們住在這村子最偏遠的一角,出門便是當年將秦斷送來的那條長河,河的對岸是一片密林,充斥著飛禽走獸,危機四伏。
那孩子為了給他獵食,整日往那河對岸跑,一身衣服被泥水打濕,又被風吹乾,亂七八糟的黏在身上,看不出原色。
秦斷催動魔氣,撬開儲物戒的一角,取了一套衣服出來。
等洗乾淨之後他才發現這孩子長的極為漂亮,配上那雙紅色的眼,愈發不似凡人。
可他這麼大了,甚至不會說話。
連這名字,都是秦斷替他起的。
他不知他父母的姓,只取「無缺」之意,望他一世安好,無憂無慮。
只是後來……
思緒戛然而止,丹爐裡火光閃爍,一抹藥香悠悠飄出,秦斷揮手熄了火,待其完全冷卻後,伸手將那幾顆藥丸小心翼翼的取出來,裝在事先備好的瓶子裡。
天色已晚,秦斷急著將藥帶回去,可才走到一半,忽然感到一股極強的靈壓由北邊傳來,其壓迫感強烈到他腳步一頓,差點沒從房簷上栽下去。
客棧裡,入定打坐的焚冽猛然睜眼,握住了放在膝上的劍。
經過這小半月的調養,他的身體在慢慢恢復,可比起巔峰時期依然差距甚遠——就算如此,焚冽也未有半分懼怕,只鎮定的破開秦斷留下的禁制,走出門去。
他站在塵土飛揚的街上,瞇眼看著那夕陽之下,逐漸靠近的黑雲……
焚冽瞇眼,抬手劈出一劍。
強大的劍氣在空中劃出一道凜然的寒意,直直往那黑雲衝去,掀起一陣落葉飛揚,又被凝成冰錐子簌簌落地。
此劍一出,焚冽的臉色頓時白上幾度,傷後未能完全恢復的身體搖搖欲墜,他不得已以劍杵地,不允許自己就此跌倒。
黑雲被他一劍破開,露出一個修長的人影。
那是一個高大的男人,身著黑金長袍,烏髮披在身後,隨風而動。他長得極為英俊,可又偏偏生了一雙怪異的紅眼,此時被夕陽渲染的愈發鮮亮,透出一股說不出的邪妄。
他居高臨下的看著焚冽,一黑一白就此對持,蓄勢待發——
秦斷匆匆趕到時,看到的便是這樣的一幕。
那黑衣人高高在上,一副游刃有餘的悠閒姿態,修為更是深不可測,反觀焚冽明顯是強撐著,攥著劍柄的手指用力到骨節發白,卻再難抬起手來。
經脈受損哪是那麼三兩天便能好全的?秦斷生怕這小子想不開,豁出命去再劈一次小天地……就算這麼做了,他也未必是那人的對手。
他頭一回痛恨自己這副身體是如此孱弱無力,在這等力量的差距之下,他就算有再多的伎倆也只是徒勞。
但只是逃跑的話呢?
秦斷瞇起眼睛,輕輕抽了口氣。
他站得較遠,又用特殊功法隱匿了身形,對持的二人精神專注,竟也無人察覺。
轉眼過了半柱香的時間,那黑衣人率先開口:「幾日不見,你竟然成了這樣。」
他聲音很沉,彷彿隨時在刻意壓制著什麼,身上殺意卻絲毫不減,反而更甚了些。
「父親看見了,也是會失望的吧。」
焚冽抿唇,冷聲道:「無論從前還是現在,我並非前輩的對手,你要挑戰,那便來戰,莫要再提起他。」
黑衣人笑了一聲,笑意不達眼底,「千年以來,人們總將父親的名諱與你並列,彷彿正義與邪惡的化身——如今你卻淪落至此,甚至背上罵名……這樣的你,我看不見抹殺的價值。」
他頓了頓,話鋒一轉,眼底血色翻湧,「但你也不能活著……這世上對他有所奢望的人,都得死!」
看著那幾乎凝聚成型的殺氣,焚冽面無表情,「那你也活不成。」
「當然,」黑衣人說,「我是最後一個……」
他話音未落,身後的魔氣化作數把巨刀,橫空劈下——破空聲隨之而來,夾著凌厲的風聲,雷霆一般從天而降。
焚冽見狀運起渾身真氣,決定拚死抗下這強大一擊,可就在這時,他的腳下突然亮起一個法陣……
與此同時,攻擊落下。
秦斷被盪開的氣勁拂出數米多遠,直直撞在一顆歪脖子樹上,直接嗆出一口血來。
可他還沒來得及喘上口氣,脖子便被一隻大手死死捏住,按在了身後的樹幹上。
直到這個時候,秦斷才終於看清對方的容貌,難以置信的瞪大眼。
而對方卻也一樣的震驚,連帶著手上力道一鬆,秦斷搖搖晃晃的邁出幾步,彎腰瘋了似地咳嗽起來。
他一邊咳,腦內一片空白,直到聽見頭頂那人用有些顫抖的語氣道:「……父親?」
「這可不是父親。」另一個相似卻又全然不同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一隻手橫過了秦斷的腰,將他半強迫的固定在懷裡,又抬起他的下巴,讓他與那黑衣人——他的養子,吳缺對視。
後者微震了下,眉心皺起,「這是……三百年前所說的那個轉生之體?」
「這麼像,應該就是了。」身後那人低低笑道,滾燙的吐息噴灑在秦斷側頸,他無端打了個哆嗦,猛然回頭,卻對上一張與吳缺完全相似的臉。
除去那眉間的一抹猩紅……秦斷一時回不過神來,脫口而出道:「你是誰?」
話一說完他就後悔了,那人更是笑得開懷,一雙眼裡血色湧動,連帶著眉心的血痕流光溢彩,妖亦非常。
秦斷從沒看過吳缺這樣笑……他的記憶裡,養子吳缺永遠寡言沉默,鮮少有明顯的感情波動,像是將什麼強行隱忍下來,以至於每每被那雙血紅的眼睛望著,他都會有一種被野獸盯上的感覺。
喉嚨內的血腥氣還未散去,秦斷的臉色沉了下來,「你不是吳缺。」
那人放在他下巴上的手指輕佻的摩挲著,甚至湊上前來,蹭了蹭他的臉,「我當然是吳缺……」
吳缺開口道:「夠了。」
「當然他也是。」他補充道:「我是他的半身,他也是我的半身,這麼說你明白嗎?嗯?」
秦斷不明白,吳缺是他一手看大的孩子,有沒有兄弟姐妹他不可能不清楚——此人與吳缺長得一模一樣,除去說話的語氣和態度,簡直就是同一個人……
秦斷的臉色變了,他難以置信的望著吳缺,「你練了心魔道?」
心魔道者,需將心魔分離,靈魂撕成兩段,為心魔載體——
「是啊,我是他的心魔。」
心魔吳缺如此說著,狠狠咬在懷中人白皙的後頸,用力之大,幾乎即刻見血。
他聽著那人吃痛的抽氣聲,舌尖掃過滲血的傷口,眼神狠戾。
父親,父親……
他的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不斷叫著,最終化作悲愴的嘶吼,卻始終沒有接續。
想佔有,想掠奪,想侵入——
他是吳缺心裡最見不得光的齷蹉情感,也是他無法宣之於口的無望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