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6章 那就好
不論夏三郎還是鄭總督, 對徒小三的評價都不錯, 雖則鄭總督的評價里還有一句「就是少了些斯文」,這也是鄭總督這位大半生都在學術界奮進的總督大人的個人審美了。從鄭總督對于淮揚官員的偏愛也能看出來, 鄭總督更喜歡翰林出身的官員, 哪怕不是翰林出身, 也要在二榜上, 倘是同進士謀官,鄭總督是極不看在眼里的。
至于徒小三,呃,好吧,徒小三是武將, 鄭總督也就不把對文官的審美套在徒小三這里。
徒小三對于鄭總督的評價則是一般,徒小三回府與林靖道,「我看, 總督大人對于抗倭,自己半點主意沒有。還不如夏巡撫,听說, 上遭在江寧鎮死死攔住倭匪腳步的,便是夏巡撫。」
林靖道, 「這不足為奇,夏三哥原就任過武職, 他在軍中呆過好幾年呢。」
徒小三雖則對夏家人一直有些醋,不過,他到底不是小心眼兒的人, 他醋也是醋林靖這死不開竅。徒小三對林靖道,「在外頭可別這麼一口一個夏三哥的,叫人听到,豈不疑心。」
「行啦,我就隨口叫一句。」林靖道,「早些歇了吧,我看,這淮揚軍務,鄭總督是半點忙都幫不上。」
徒小三唇角一翹,「這也不錯。」
徒小三原就不喜人掣肘,不論在海鹽,還是在泉州,都是他說了算的。到了淮揚,原就與鄭總督不熟,徒小三原還擔憂鄭總督這位大學士出身的來瞎指揮,今見鄭總督對軍務一竅不通,徒小能反是樂意之至。如在泉州與孔巡撫那般,孔巡撫因不通軍務,故,對軍務便鮮有插手。
結果,待到整飭淮揚軍務時,徒小三方曉得,同樣是不懂軍略的文官,連孔巡撫這樣的小肚雞腸都比鄭總督可愛一千倍。
整飭軍務,一句話說的容易,可真正做起來,千頭萬緒不說,就怕有人來幫倒忙。
因淮揚剛經大敗,徒小三便要收整敗軍,重肅軍規。
徒小三直接就把淮揚當地武官得罪了個**不離十,因為,徒小三第一件要查的便是,各營實際兵卒數目。喝兵血的方式有很多,但最常見的但是克扣軍餉,以及虛報兵卒人數這兩種。徒小三在軍中多年,什麼不清楚,直接各營肅清,不足的兵力,或是募兵補齊,或是合並殘營。
至于軍餉,從正三品到正七品的五官,半月之內,連下十一顆人頭。有一位正三品的金陵將軍,當真是不知道腦子不好使還是自己個兒嫌命長,或者覺著法不責眾,強龍不壓地頭蛇,帶頭與徒小三叫囂,然後,徒小三這頭強龍倒沒有壓他,因為,徒小三直接把這人給砍了。
自從這顆正三品副將的腦袋一落地,徒小三所有政令之暢通,在淮揚官場,他排第一,無人敢排第二。
只是,鄭總督對此頗有意見,覺著徒小三太過莽撞了。
徒小三在官場也打轉多年,再加上有林靖這等深得官場三味之人的輔助,徒小三殺過人,林靖立刻搜查此人貪腐證據。然後,一箱一箱的證據被送到鄭總督跟前,把鄭總督的嘴堵的嚴嚴實實的。可就這樣,鄭總督都說,「當先過堂審過,定了罪,再殺不遲。」
徒小三道,「總督大人先前一直說軍用緊張,咱們這一收拾,我看,半點兒不緊張了。銀子也夠用了。就是募新兵的十萬兩銀子,不知朝廷何時賞下。」
鄭總督給徒小三轉移了注意力,道,「我再上折子催一催吧。」
這便是鄭總督很令徒小三不滿意的地方,偌大一淮揚之地,富庶之名天下皆知,竟連十萬兩銀子的募兵費用都拿不出來。以往徒小三打仗,在海鹽有章總督補給後勤,在泉州,孔巡撫也能給想法子弄出銀子來,唯獨在淮揚,這位鄭總督,等閑便要引經據典,還嫌他殺戳太過,結果,一點實際事情都不給辦。引經據點有個毛用,這些個刺頭,不宰了他們,如何震懾淮揚官場。若不能令出如山,接下來,募兵練兵便都是一團爛泥。
徒小三都不願在鄭總督身上耽擱時間,他軍務著實太忙,林靖便托夏三郎的幕僚趙先生訴一訴難處。趙先生私下與夏三郎說了,趙先生笑,「這位林大將軍,當真雷厲風行。」
夏三郎道,「淮揚這里的軍務,若想短時間內見效,必然要下猛藥。」
趙先生道,「不過,大將軍這般大開殺戒,怕是要引得物議不安了。」
夏三郎略帶薄繭的手指磨挲著一枚微涼的白玉棋子,輕聲道,「物議到底如何,得看接下來這場戰事,是勝還是敗了。」
夏三郎看得很清楚,其實,在夏三郎看來,徒小三如此,不為錯處。淮揚軍隊之爛,夏三郎是親眼所見的,當初,夏三郎以闔鎮軍民死守江守鎮,就看出江寧守兵之軟弱糜爛。要夏三郎說,非得徒小三這樣的狠人,方能重建淮揚軍。
只是,就不曉得,時間上來不來得及啊。
徒小三殺了這許多人,眼下,朝廷要用他,淮揚的局勢也要用他,若徒小三能在接下來的淮揚戰事中奪得大勝,那麼,有此戰功,便是朝廷也不會說什麼,那些個狗屁物議也能消停一二了。可,若接下來戰事不利,徒小三以後的官途,當真不好講了。
夏三郎到底不是尋常的官場中人,他尋個時機,還是同徒小三提了一句,「大將軍之威名,天下皆知,听聞,倭匪亦極懼大將軍悍勇。今大將軍要重練淮揚兵,實乃淮揚百姓之福。哎,我就擔心,眼下淮揚兵尚未練好,若倭匪再有犯邊之舉,可如何是好?」夏三郎眼中露出微微擔憂。
便是徒小三也得說,怪道他家阿靖對夏三郎評價極佳,夏三郎按理是巡撫,主管民政,可不得不說,夏三郎的眼光,遠勝鄭總督百倍。夏三郎就知道,徒小三這樣的軍中大將,一旦讓他將淮揚兵練好,那麼,他將不再有任何短板。如此,擊敗徒小三最好的時機,就是在他未能將兵練好之時,換句話說,便是現下!
徒小三道,「是啊,近來我也在憂心此事,故而想著,金陵城這里的事情安排好,我便率兵親去松江,听說,上遭倭匪打到江寧鎮,雖則倭匪退去,他們卻是駐留在了松江。眼下,倒是可以拿松江的倭匪來練一練手。」
徒小三想奪回松江之地,自然是好事,只是,夏三郎眉心微蹙,道,「可眼下,金陵兵不過初初整飭,更不必提訓練之事。若大將軍離開,金陵城的守備,便令人擔憂啊。」
徒小三一笑,「不是還有夏巡撫麼?」
夏三郎驚,「大將軍在說笑吧,本官文弱書生,哪知兵事。」
徒小三哈哈大笑,挽住夏三郎的手道,「巡撫大人就不要瞞我了,我知巡撫大人少時曾在晉中許將軍帳下行走,頗得許將軍青眼,後,許將軍因傷頗重,不得不回鄉養傷,巡撫大人就此歸家,後來方在春闈一搏,入了翰林,做了文官。說來,巡撫大人乃武將起家,後來才轉做了文官。就是上遭江寧鎮能守住,也多虧巡撫大人安排得當,不然,就江寧那些個官兵,他們不開城納降就是好的。」
夏三郎見徒小三竟是將他底細打听得如此清楚,心下難免吃驚,想著這林大將軍崛起時間極短,卻能對官場之事這般精通。倒不知是這位大將軍為人精明至此,還是身邊另有能人了。夏三郎見徒小三已知他老底,一笑道,「不想我少時之事都瞞不過大將軍,彼時不過在許將軍麾下做個跑腿,軍務乃要事,事關一地百姓安危,我委實是心下沒底啊。」
徒小三听這話,便知夏巡撫雖則推托,卻也並非斷然拒絕,就明白,此事有門兒。徒小三正色道,「金陵城的軍備,就是我不說,巡撫大人心下定比我更加清楚。巡撫大人也知道,練兵並非一時之事。哎,偏生我分身乏術,倘是此時叫倭匪趁了空子,我這頂官帽如何倒並不要緊,反正若不是為報父母之仇,我也不會做武官殺倭匪,苦的卻是老百姓啊。至于練兵,其實,有個懂行的,看著將士們練就是。金陵將軍剛被我砍了腦袋,一時半會兒的,朝廷還沒補缺。底下個千戶百戶,群龍無首,總督大人,又百事纏身,也抽不出空來。這練兵之事,也是請巡撫大人暫代一段時間,待新的金陵將軍到任,交由他負責便好。」
徒小三這般說,夏三郎便道,「總要總督大人首肯方好。」這便是不反對了。
徒小三再三謝過夏三郎,夏三郎道,「大將軍這般,倒叫我慚愧。」
看到了吧,此方是做事的正經流程,你得先得到人家夏巡撫的首肯,方好到鄭總督那里商量此事,不然,縱鄭總督點頭,夏巡撫不樂意,這事也辦不好。
哪里有鄭總督調徒小三來淮揚這般,招呼都不提前打一個,完全仗著自己與陳柒寶的關系,就這麼調譴大將。也就是徒小三了,沒有太過計較此事。
待二人到總督大人那里說及此事時,鄭總督看夏巡撫並不覺委屈,也痛快應了,道,「眼下金陵城無大要事,大將軍若能收回松江之地,為朝廷為天下立此大功,那是再好不過。夏巡撫好生請教一下大將軍練兵的法門,暫代一段時日吧,我再跟朝廷催一下金陵將軍,得趕緊派人過來啊。」
二人便都應了。
夏三郎雖是應了此事,回頭卻是與自家幕僚說了徒小三對他老底知之甚清之事,趙先生原是跟著夏尚書的,後來,夏三郎自翰林散館便轉任了外任官,趙先生便被夏尚書派給了兒子夏三郎。因夏三郎為人精明強干,做官亦是一把好手,趙先生也是極願意的。如今听夏三郎這般一說,趙先生不禁皺眉,「這不能啊,公子少時去晉中之事,除了親近的親朋,知之者甚少。」
「是啊,不少人都以為我那幾年是外出游歷呢。」夏三郎挑眉,「這位大將軍,非但對我知道的極是清楚。連當年許將軍因傷修養之事,亦是知之甚細。」
趙先生都驚奇了,道,「公子以往是不是認得林大將軍?」
「不可能,他這等人物,我見若見過,斷不能忘。」夏三郎看向窗外一樹怒放的瓊花,笑道,「真是奇怪,據聞,這位林大將軍原不過是商賈出身,因父母家人皆被倭匪所害,後捐官入了行伍,結果,屢立戰功,一日三遷。軍中雖不乏有這種極具戰略天分之人,可我的事,憑他的出身,他是如何知道的呢?」
夏三郎不禁想到林靖,問趙先生,「先生覺著,大將軍身邊的那個李青李秀才如何?」
「是個極聰明之人。」趙先生雖則與林靖打交道不多,卻不妨礙他對林靖做出一些簡單的判斷了。
「我總覺著,這個人很眼熟,似是在哪里見過,偏生又想不起來。」夏三郎道。
趙先生更是驚奇,自有這位公子的記憶力,趙先生是知道的,說過目不忘有些夸大,但,夏三郎當年讀《史記》,誦讀三遍便能默下大半。正因有此出眾天資,夏三郎十幾年便中了舉人,後來雖在春闈有所坎坷,可他離開京城,在晉中許將軍麾下做了幾年軍務後,再回京城,春闈便一舉得中,且名次極為不錯。若非今上偏愛寒門學子,夏三郎當是一鼎甲之才,不過,便是因此,他也未出春闈前十。這樣記憶力超群的夏三郎,竟然說,某人,我覺著很眼熟,就是想不起來了。
趙先生不禁道,「那,什麼時候有機會,我再去尋李秀才吃茶。」
夏三郎道,「要快,大將軍這就要帶兵去松江了。」
趙先生雖則是想抓緊時間摸一摸林靖的老底,結果,二人也只是吃了兩次茶,林靖便隨著徒小三率兵往松江而去了。林靖在車上都心有余悸,「好險,再吃幾次茶,我覺著就得給老趙看出破綻了。」
徒小三道,「你以前與趙先生也認得?」
「不認得。」
「那你拉心什麼?」
「他總拉著我說京城這樣,京城那樣的,煩死了。」
另一頭,被稱老趙的趙先生也與夏三郎說呢,「這位李秀才,並不似江南人啊。」
夏三郎眉心一動,李青李秀才的戶籍可是正經江南人氏,夏三郎問,「先生確定?」
「雖則他喜食魚蝦多過肉食,不過,許多習慣騙不了人的。我們一起吃包子時,李秀才並不喜茶樓燙面的包子,他偏愛宣軟的包子皮。再者,這里有些個本地包子,肉餡里竟然放糖,還有醬排骨,一嘗,也是甜的。我十分受不得這等怪味,但江南人都吃的適口,李秀才卻也十分不喜。還有本地的餈粑,糯米所制,當地人都是外裹一層雞蛋液用油炸了,再灑一層糖粉,本地人都極愛這一口,李秀才是吃都不吃的,連帶著當地年糕、肉粽之類,李秀才也是不吃的,他有一次還說,粽子竟然是肉的。這話,多是北方人說的,因初來南地,未見過這等飲食,覺著稀奇。要知道,咱們北方人吃粽子,向來是糯米紅棗粽最為正經,肉粽什麼的,我頭一回見過也覺奇怪,至今仍是吃不慣的。還有那豆漿,咱們北地人,最多加勺糖,這里人則是吃咸的,更是怪誕至極。有一次吃早飯,李秀才卻是連糖都不加,南方人喜甜的多,李秀才並不愛甜食。倒是他飲食十分講究,重口的基本不踫,就是吃茶,也是用過飯,稍待片刻,方會飲茶。而且 ,他吃茶吃的少,我觀他瘦削單薄,怕是素有弱疾的。」
夏三郎道,「听說,他曾去過關外。」這句話一出,夏三郎臉色隨之一變,他當下道,「備馬!」
夏三郎幾乎是一路快馬疾馳,方追上了林靖的馬車。夏三郎因為疾馳,下馬時帶了幾分微喘,林靖命停了車,夏三郎的手扣住車窗,林靖掀開車窗布簾,望向夏三郎,夏三郎眼楮里說不出的千言萬語,林靖似乎都能明白,他微微頜首,「巡撫大人可是有事?」
夏三郎扣住車窗的手指因用力過重而骨節越發分明,他聲音卻是極穩的,道,「有幾樣軍務,不大明白,還想問一問大將軍。李先生,可好?」
「我很好。」
那些個平靜、坎坷、傷痛、不平的所有歲月,似乎都被這一句「我很好」塵埃落定,夏三郎忍不住眼眶微濕,「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