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7、悲歌之一
夏三郎短短的三十年的生命里, 在前二十年, 都是一帆風順的。
出身官宦之家,自己天資過人, 以往, 夏三郎所認為的, 唯一的坎坷便是春闈的兩番失利。直待幼妹出事, 夏三郎方知,世間竟有這種讓人徹心徹骨之痛,當他趕回家時,妹妹已經下葬,甚至, 那些個傷害他妹妹的人,也都被林靖殺的一干二淨。但,夏三郎是多麼的愧疚, 他在無數個輾轉難眠的深夜里都會想,如果當初他沒有離家,如果他在家里, 是不是會把妹妹看好,妹妹是不是就不會出事?
這樣的近乎偏執的自責, 哪怕夏三郎知道,這樣想, 是鑽進了死胡同,可他仍會一次又一次的後悔、自責。如果說,世間還有另一位令夏三郎自責的人, 便是林靖了。
夏三郎甚至認為,當初,那些人,該是他來殺,那些事,當是他來做。可是,這些人這些事,終是林靖動的手。他听說,林靖離開京城後不知所蹤,後來,听聞他在關外頗有勢力,只是,他尚未來得及見林靖一面,林靖便隨關外軍在江南出了事。傳聞都說,林靖定是不在人世了,因為,沒有人能從野人嶺活著走出來。
他怎麼沒想到,他當早該想到的,李青,立青,正是一個靖字。
他有那麼多的話想說,有那麼多事想問,可是,看到林靖那張陌生多過熟悉的臉,夏三郎終是冷靜了下來,千言萬語終化為一句︰你可好?
這些年,遠離家鄉,九死一生,你可好?
夏三郎很快整理好自己的心情,當徒小三馭馬過來時,夏三郎已是重新上馬,正色道,「還有件事,與大將軍商議。」
徒小三在夏三郎臉上看不出什麼不對,微頜首,「我們去前面說話。」
夏三郎便隨徒小三馭馬上前,他倆騎著馬,正正經經的商議了半個時辰的軍務。待心情恢復,夏三郎明白,林靖必有大苦衷,不然,他不會不以真面目示人。夏三郎是個極聰明之人,不論林靖是何苦衷,他不可能去說破,更不可能令人看破。當年關外軍在江南失蹤,這些年,林靖是如何活下來的,他來江南,如今又掌江南軍權,目的何在?這些事,夏三郎不可能不想,但,不論林靖想做什麼,夏三郎都不會點破林靖的身份,在他心里,這些年,林靖一直都是那個親手為他妹妹報仇血恨的妹夫,一直都是,他的至親兄弟。
事情商議過後,夏三郎抱拳道,「蒙大將軍相托,暫掌軍務,到底心里沒底,今大將軍遠去,惟盼不負大將軍所托。」
徒小三道,「夏巡撫之才,遠勝于我。金陵城交給夏巡撫,我再放心不過。」
二人客套了一回,夏三郎便告辭離去了。離開時,竟未多看林靖馬車一眼。故,待林靖告知徒小三,夏三郎已是認出他時,徒小三都不能信,徒小三道,「不會吧,夏巡撫完全看不出半點異樣啊。」
林靖嘆口氣,什麼都沒說。
能說什麼呢?
物是人非,概莫如是。
林靖與徒小三商議著軍務,夏三郎回城時天色已晚,趙先生問他焉何那般急著出城時,夏三郎道,「今日之事,先生不要多問,也不要與任何人說,包括家父。」
趙先生雖則極想知道,但,他跟在夏三郎身邊也近十年了,夏三郎十年便能做到巡撫之位,雖則有其出身的原因,但,其為人才干,亦是不可小覷。趙先生極知他性情,當下不敢多言,應了一聲,「是。」
夏三郎有些疲倦,有些傷感,其實,這樣的感情,隨著他一步步在官場高升,並不多見了。他以往都覺著,為官愈久,心腸愈冷,今日,重溫痛楚,在這疲與痛之間,夏三郎竟隱隱有些欣喜。
只要活著,就好。
夏三郎也不過這片刻失態,之後就開始了金陵軍的訓練。當初,徒小三砍了金陵將軍的頭,整個淮揚官場,無不震驚。金陵軍上上下下皆是心驚膽顫,繼而便是徹底臣服,不服不行啊,誰不怕死啊。不過,底下兵卒對于徒小三這位大將軍卻是極為愛戴的,無他,自徒小三一來,那些壓榨他們多年,不知喝多少兵血的大人,死的死罰的罰。現今發餉,沒人敢短兵卒一文錢。還有許多四十歲以上的老兵,願意回鄉的,皆被徒小三發銀譴回鄉了。其他不足兵卒,都是新募的。
可接下來金陵兵的訓練,徒小三不能死守在金陵城,他要抗倭,必然要去沿海前線。把軍務交給夏三郎,便是林靖的主意。林靖對夏天郎頗是了解,就是夏三郎如今雖為文官,但,他的氣質依舊是不同于那些個斯文儒雅的文官的,相對于尋常文官,夏三郎身量俊挺,反應敏捷,別有一種瀟灑模樣。
而今,也證明,林靖的眼光再精準不差。夏三郎巡撫雖則做得有模有樣,但,相對于文官,明擺著還是武職更對夏三郎的意。夏三郎不過是去軍營幾遭,見過軍中訓練,再有就是林靖寫的一些練兵的筆記,命人抄了一份給夏三郎,然後,夏三郎就此訓練起金陵兵,便是留在金陵繼續訓練幫中子弟的穆容,見過夏三郎的訓練,也得說,巡撫大人當真文武雙全。
徒林二人往松江而去,只是,這第一場戰事,卻不是那麼好大的。
便是鄭總督,似乎也隱隱嗅到了淮揚之地即將到來的第一場疾風驟雨。
這場戰事,其實,不論徒小三林靖還有諸多淮揚眼明心亮之人,還是倭匪那邊有眼光的人物,都明白,憑徒小三這些年的對倭戰績,斷不能等他站穩腳跟的。而若想把徒小三拿下,在他于淮揚立足未穩時出手,方是最好時機。
而最好的時機,莫過于眼下!
淮揚的倭匪也展現出了遠勝浙閩倭匪的素質,他們定下的戰術,並非如泉州城當年那般幾股倭匪合兵出戰,這一次,他們是約定時間,分頭行事。
倭匪算得清楚,你徒小三再厲害,也無三頭六臂不是。你的軍隊再能打,也不過萬把人,你敢分兵嗎?你能分兵嗎?徒小三不便分兵,倭匪卻是不同,他們原就不是一伙,幾處大的倭匪頭目一合度,各家出人手,搶了算自家的。當然,誰遇著徒小三的大軍,那也算自家倒霉。同時出動五六支倭匪,襲擊不同的村鎮,避徒小三鋒芒,饒是有遇著徒小三的,不過一支人手。想一想,五六支倭匪突襲,你徒小三只解決一支,余下皆是敗績。徒小三再有戰功,你現今所任的職務可不是某鎮某州的將領,你所擔負的,是一省大將軍之職。倘是勝少敗多,于朝廷便是話柄。
倭匪們算計的極是不錯,而且,他們的計策也不算沒有效果。
只是,徒小三根本沒理他們這些個小盤算,徒小三打仗多年,第一件明白的事便是,不能讓對手牽著鼻子走。不管倭匪怎麼襲擊村鎮,徒小三早給下頭各階武將的命令便是,一旦有倭匪來襲,不要求他們出城御敵,只管死守城鎮。便是有城鎮守不住的,徒小三也沒法子。因為,徒小三大軍出動,直接將由上遭倭匪所佔據的川沙窪、松江、柘林等地奪了回來,同時,著兵駐守。之後,那些個跑到內陸去燒殺搶掠的倭匪,有一些城鎮,馳援得當,未遭倭禍。有些遭了倭禍的,若撤退及時,算是撈著了。若貪心太過的,都被徒小三大軍趕上,剿殺倭匪亦不在少數。
故而,此次初戰,當真不似倭匪算計的那般,什麼徒小三敗多勝少。先不說徒小三奪回被倭匪佔據的地盤兒,就是後來徒小三封鎖海岸,梨庭掃穴之時,算一算戰績,亦稱得上小勝了。當然,也有遭秧的百姓,可哪朝哪代,凡經戰事之事,最先遭秧的何嘗不是百姓呢。
好在,徒小三此次算是將倭匪徹底的攆出淮揚境內,由徒小三駐邊,短時間內,淮揚可得些許安寧了。
由此小勝,便是先時對徒小三頗有些意見的鄭總督,亦沒少在奏章中為徒小三說好話。這里頭,自然有夏三郎的功勞。夏三郎如今代掌金陵軍務,與鄭總督對軍務交流的便比較多了。何況,軍中自被徒小三整肅後,氣象煥然一新,鄭總督雖不通武事,到底不是瞎子,也是能看得見的。
尤其現下戰時,鄭總督也明白,想打勝仗,還得兵將得力方是。
況,先前淮揚經一大敗,今徒小三此雖小勝,卻有收回國土之功,而且,淮揚委實需要一場勝事來提振士氣,故而,這場小勝也被鄭總督渲染的花團錦簇。至于陳柒寶,鄭總督乃是這位皇帝陛下的心腹信臣,鄭總督先前敗的灰頭土臉,陳柒寶都以他甫赴任為由,未曾追究其責任。今淮揚有此小勝,陳柒寶頗是欣慰,非但軍功賞的痛快,便是于近臣跟前,里外里的也沒少夸鄭總督。
是的,夸鄭總督。
眼光好。
陳柒寶是這般說的,「初時,鄭總督要林將軍到淮揚主持軍務,朕還擔心林將軍一直在浙閩,不熟悉淮揚軍務。不想,鄭總督當真慧眼,果然林將軍一到,淮揚局勢立刻逆轉。可見,我朝有此猛將,倭匪也無甚可懼之處。」
皇帝陛下非要沒理由創造理由也要夸鄭總督,大家也只有稱是的。心下卻是道,林大將軍之勇猛,早經浙閩兩地驗證過的,什麼鄭總督的眼光啊,有眼楮的,誰不曉得林大將軍之勇!
不過,淮揚局勢逆轉,也是真的。
皇帝陛下龍心大悅,賞賜淮揚時沒忘大大的嘉獎了鄭總督一番。
只是,皇帝陛下的恩賞尚未到達淮揚,一場更大的戰事隨之而來。而隨這一場戰事到來的,則是另一場江南政壇的政治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