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論收房林靖說利害,巧差錯稚童炫衣衫
收房?
也就是收小老婆的意思。
甭看林靖只有短短七年的見識,不過,小老婆是啥,他清楚的很。似宮裡那些妃嬪,其實都是皇帝的小老婆。似他那未曾見過面兒的爹留下的飛揚跋扈被他一頓敲打的周老姨娘,就是他爹的小老婆。
待朱嬤嬤帶著喜兒走遠,林靖揚著小腦袋問,「先生,喜兒以後就是大哥哥的姨娘麼?」因越氏身畔的大丫頭以福兒為首,林靖真沒怎麼留意過喜兒。林靖見過的美人車載斗量,真瞧不出喜兒哪里格外的出挑兒來。
「不算。」也就是舒靜韻的脾氣了,否則換第二個人都不可能這樣詳細的給林靖解釋「收房」的意思,舒靜韻道,「姨娘是有名份的小老婆,收房,就是通房丫頭。」
林靖有些不明白,「那就還是丫頭了?」
「對。」
思量一二,林靖仰頭問,「就像宮裡被皇上寵幸過而沒有名分的宮女一樣麼?」
舒靜韻笑,「你這樣比較也沒什麼不對。」
林靖問,「那是不是生了孩子就要給她做姨娘了?」像宮女,如果懷了皇帝的孩子,一樣要提份位的。倒不是為了宮女,主要是為皇子公主考慮。生母的品級太低,皇子公主的面兒上也不會好看。
「這要看主子的意思。」舒靜韻目光幽遠,「若是主子慈悲,便會抬為姨娘。有些不聽話的,打發了,也沒什麼。」
林靖有些不大高興。
中午,林翊在衙門當差,是不回家用飯的。
林靖特意吩咐丫頭把自己的份例送到主院去,他找越氏一併用飯。
越氏待他依然極好,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林靖瞧著越氏總有幾分憔悴。不過,越氏即使有心事,也不會在林靖面前表露出來。越氏拉著林靖的手,帶他坐在身畔,笑道,「我瞧著四叔的臉色比前些時日更好了,個頭也高了些。正好我閒來無事,給四叔做了幾件衣裳,一會兒四叔試試,看可還合身。」一般如越氏這個年紀的女子,孩子都能打醬油了。越氏一無所出,心裡對孩子的期盼與喜愛就不必提了。林靖體貼可愛,越氏閒來便給林靖做了幾身衣裳。
林靖笑,「謝謝嫂嫂,以前都是丫頭給我做,我還是頭一遭穿嫂子給我做的衣裳呢,肯定是極合適的。」
越氏又問他功課如何、吃的可好、睡的可好,周全且細緻。
過一時,飯擺上來,越氏攜林靖一併去飯廳用飯。
大戶人家,規矩大,食不言是一定的。待用過午飯,林靖打個呵欠,說,「有點兒困了。」
越氏溫聲道,「四叔且過得片刻,消消食再睡,不然,積了食可就不好了。」小孩子嬌弱,再如何仔細都不為過,何況林靖比嬌弱更嬌弱。
林靖一笑,悄悄的與越氏央求說,「今天,嫂嫂陪我午睡可好?」
林靖與越氏雖是叔嫂之親,到底林靖年幼,也不必忌諱什麼。越氏一笑便允了,把林靖帶到里屋兒。林翊不尚奢華,越氏的屋子也收拾的簡單大方,不過,到底是世族底蘊,床榻擺設皆是一些難得之物。林靖由丫頭伺候著去了靴子外袍,撈了個香噴噴的枕頭躺著。越氏取了條薄被搭在身上,歪著身子坐在一側,與林靖輕輕說些話,挑著他的精神,勉得他剛用過飯便睡過去。
朱嬤嬤輕手輕腳的進來,於越氏耳畔道,「我叫喜兒另搬去以往俏枝的屋子裡,太太看如何?」
越氏臉上閃過一絲不自在,倒也未說什麼,朱嬤嬤見林靖躺在越氏的床上闔眼休息,不禁道,「太太怎麼叫四老爺在您這屋兒歇了?雖說四老爺年幼,到底有輩份管著呢。」
越氏悄聲道,「瞧嬤嬤說的,四叔才幾歲呢。」打個手勢,示意朱嬤嬤出去,別再吵著林靖休息。
林靖忽然問,「喜兒為何要另搬屋子?」
朱嬤嬤望去,林靖已然睜開眼睛,一雙黑燦燦的眸子裡哪有半分睡意。朱嬤嬤笑,「四老爺好生唸書就是,莫叫這些雜務分了心。」
林靖唇角一挑,一條腿屈坐起來,問,「聽說嬤嬤是大嫂嫂的奶娘?」
朱嬤嬤正是因此才深受越氏信任,見林靖問她這個,笑道,「是主子抬舉,奴婢方有這福分哩。」
林靖緩緩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待一時,林靖道,「好了,你下去吧。」
按理,越氏是當家做主的國公夫人,她身邊的奴才也是極體面的,何況朱嬤嬤乃越氏的奶娘,一家子都隨越氏陪嫁過來,更是越氏面前一等一的紅人。便是以往,林靖見了朱嬤嬤也會給她幾分臉面。
因林靖是林翊嫡親的兄弟,又在宮裡養了幾年,一舉一動皆與眾人不同,那種排場,便是自侯府出身又陪嫁到國公府的朱嬤嬤亦未曾見過。故而,朱嬤嬤雖然心裡很嘀咕林靖院里花銷甚大,甚至她都在越氏面前不著痕蹟的提過林靖花用之事,不過,都被越氏斥責回去。
越氏乃林翊的結髮夫妻,夫妻多年,感情亦佳,哪裡能不知丈夫的脾氣。朱嬤嬤這話,若是叫丈夫聽到,定得攆了她去。
好在朱嬤嬤活了一把年紀,也知幾分輕重,背後裡唧咕一二,便罷了。何況,她亦是個會看人下菜碟的,林靖收拾了周老姨娘後,朱嬤嬤在林靖面前向來恭敬小心。
現在林靖這幅高深莫測看不出個喜怒的臉色,朱嬤嬤不敢在他面前說笑,見越氏並無吩咐,便下去了。只是她如今多受下人的恭維,就是林翊面前也有三分臉面,林靖冷冷的打發了她,朱嬤嬤心裡到底有幾分不大舒坦。
朱嬤嬤出去了,越氏笑問,「四叔原還沒睡著呢。」
林靖小小軟軟的手握住越氏的手,極貼心的說,「自我回府,嫂嫂待我周到細緻,我心裡都清楚。」他賴在越氏這裡午睡,便是想開解越氏一二。正愁沒個由子提起小老婆之事,朱嬤嬤進來的倒正是時候。
越氏不自禁的反握住林靖的小手,孩子的手,軟的似一團棉花,不似握在手裡,倒似攥在心頭。越氏一笑,道,「四叔說這些客套話做什麼,這都是應該的。」
林靖道,「那嫂嫂為什麼要給大哥哥找小老婆呢?大嫂嫂自己還沒生小寶寶呢?若是小老婆提前給大哥哥生了兒子,嫂嫂可怎麼辦?還是說嫂嫂肚子裡已經有小寶寶了?」這種可能性,林靖也想過,不過很快被他否決了。如果越氏真的有了孩子,今日用飯時怎麼臉上不見喜色呢。而且,依家裡的境況,越氏若有身孕,實在是大喜事,斷沒有瞞著不說的道理。所以,林靖斷定,越氏半沒有懷孕。
越氏臉上的笑意瞬間僵持,夫妻多年,感情向來融洽,只要是女人,沒人願意把自己的丈夫推給別的女人。但……越氏強笑,「四叔還小,等你大了就懂了。」
林靖嘆口氣,湊到越氏的耳際低語道,「嫂嫂跟大哥多年,咱家的事什麼不明白。大哥哥襲爵為何那般困難?若陛下是姑母的親子,咱家何至於此?」
「姑母是皇太后,天下人都瞧著,陛下對姑母也不過是面子情。」林靖意味深長,嘆,「嫂嫂將來,還遠沒有姑母的尊貴呢。」
越氏眼圈兒漸紅,低聲道,「你大哥這個年紀,膝下半個子女都無,出去面兒上也不好看。」林翊雖沒說過什麼,越氏心裡卻是著急的很。更有一些難以啟齒的原因,越氏心裡亦是如吃了黃蓮一般,苦的很。
林靖與越氏道,「大哥哥不過二十五歲,嫂嫂與大哥哥同齡,家裡守孝就守了六年,如今沒寶寶也正常。嫂嫂主動給大哥尋小老婆,賢慧的名聲是有了,日後嫂嫂可怎麼辦呢?」
林靖的話,一句句扎在越氏心頭。越氏眼淚都下來了,忙又用帕子拭了去,道,「瞧我這個做嫂子的,倒叫四叔為我操心。四叔放心,我心裡有數呢。」
越氏死活不說,林靖鬱悶的在越氏屋裡歇了午覺,打算等林翊回來與林翊談一談。
至於林靖一個小不點兒,竟管到兄嫂的房中事,這手是不是伸的忒長了些,林靖從沒考慮。誰叫他生就是個事兒爹脾氣,啥都想管一管問一問的。
好在林靖是個聰明有分寸的人,不然不知多討人嫌呢。其實,許多年後,林靖長大成人,回憶少年時的種種,亦會說:大哥哥再寬厚不過。
正是林翊的寬厚,給了林靖蓬勃生長的土壤。許多時候,林靖都覺著,哪怕就是他老爹復生,也不一定比林翊做的更好了。
在林翊面前,林靖就不甚委婉了。
他先道,「先生跟我說了太子冊立大典的事,不想大哥哥連個典儀官也沒摸上呢。」
林翊心中暗暗責怪舒靜韻,怎麼將這些事跟林靖說,倒叫林靖在課業上分心呢。林翊道,「雷霆雨露皆是君恩,你少尋思些有的沒的。」
林靖自己爬上林翊書桌前的椅子裡坐下,小身板兒板的筆直,也就勉勉強強一顆包包頭露出桌案。林翊唇角一翹,起身直接將林靖抱出椅子,放他到自己書案上坐著,兩人平視相對,林翊道,「說吧。」
「大哥哥知道我有事要說啊?」頭一遭坐的這樣高,林靖覺著挺有趣,晃了晃腿。
林翊輕哼一聲,「快說,我還有公務要處理。」倒不是他想听林靖囉嗦,實在林靖太會自己拿主意,還敢想敢干。林翊訓斥幾次,也不見林靖有改過的跡象。若只是頑童淘氣,林翊自有手段,只是便是林翊也得承認,林靖胡說八道的話,偶爾也有幾分道理。
林靖斜著大鳳眼瞅林翊,道,「我就是聽先生說甄氏的公主夭折了,榮妃所出的二皇子也大病一場。宮裡,有些不太平啊。」
林翊濃眉緊皺,低斥道,「你知道就成了!別亂嚷嚷!嘴裡給我安個把門兒的!」
「大哥哥當我傻呢。」林靖哼哼兩聲,引入正題,道, 「說來,都是嫡庶之亂,大哥哥覺的呢?」
林翊淡淡地,「念好你的書就成了,皇室之事,與咱們無干。」昭德帝對他不冷不熱,林翊心中亦自有思量。
林靖別有意味的打量著自己大哥俊朗的相貌,道,「皇室自然不干咱家,只是我兔死狐悲,為大哥哥擔心罷了。」
林翊煩死林靖這繞著八道彎兒說話的方式,斥道,「你兔死狐悲個什麼?家裡老二老三都是本分的性子,誰欺負你了不成?」
林靖坐於桌案上的小屁股,「我不是說二哥三哥不好,我是想到了周老姨娘的品性做為。由此知,便是個姨娘,納不好,也要生事的哦。若是姨娘沒孩子還好,再有了子女傍身,真是輕不得重不得打不得碰不得。麻煩事兒,在後面呢。大哥哥還是三思吧。」
林翊臉色微變,一握林靖的胳膊,低聲問他,「誰跟你說的楚氏的事? 」
林靖重複一遍,「楚氏?」不解的問,「不是大嫂要把喜兒給你做小老婆麼?楚氏?」林靖天生直覺敏銳,異於常人,低聲驚呼,「大哥哥,你背著大嫂嫂有別的女人啦!」
「閉嘴!」林翊立刻知曉他與林靖說的不是同一件事,整一整臉色,狀似無意的問林靖,「喜兒怎麼了?」
林靖何等伶俐的心思,哪肯放過林翊話中破綻,道,「你先跟我說楚氏是怎麼回事,你真背著大嫂嫂偷人啊?」林靖氣呼呼的舉起小拳頭砸了林翊的肩頭一下子,滿臉不高興地,「大哥哥真沒良心!大嫂嫂待你多好!」
林翊低斥,「莫鬧,喜兒的事我根本不知道。」
「那楚氏呢?」林靖說話聲音也有意放低,他完全是一片好心替自家大哥遮掩,想著若是叫人聽去說與越氏知曉,不免叫越氏傷心了,影響夫妻感情。
林翊稍稍放下心,道,「你莫多想。」怕林靖會到處瞎打聽,林翊於林靖耳際低語幾句,林靖的小臉兒也變的格外鄭重起來,林翊叮囑他,「一個字都不許往外說!更不許跟別人打聽襄陽王府的事。」
林靖連忙道,「我知道,定不會亂說的。」
林翊嘆口氣,「行了,你先回去睡覺吧。」
林靖極是精明,疑心且重,道,「無緣無故的,大嫂嫂怎麼會想到給你找小老婆,你還是去瞧瞧她的好。」
林翊著親隨青雲送林靖回了內院兒。
也不知道林翊夜間怎樣安撫的越氏,第二日,越氏神采熠熠的賞了喜兒五十兩銀子併兩匹鍛子,著她家人領了她回去發嫁,再不提給林翊安置通房的事。倒是朱嬤嬤急的跟什麼似的,越氏微微一笑,道,「老爺不喜。」
朱嬤嬤道,「若是老爺不喜喜兒,另挑顏色好的丫頭便是。把老爺留在家裡,總比外頭尋了不知根底的好。」
越氏臉色淡淡,「這種話,嬤嬤不必提了。女人家,三從四德,老爺說什麼,我信什麼。」
朱嬤嬤急的了不得,搓搓手指,正欲再勸越氏。越氏已揚聲喚了福兒道,「一會兒記得去四叔那裡看看,中午老爺不回來吃飯,倒叫他們把四叔的飯送到我院兒裡來的好。」
林靖瞧著越氏精神更勝往日,便知兄嫂合好,待下午上課之時,林靖也就有心思顯擺越氏給他做的新衫了,只是林靖特特的在求知院中多繞了一圈遠路,然後特特的在林騰面前溜達了一遭,林騰笨的竟沒發覺他家靖四叔換了新衫。
其實主要是林靖衣裳換了勤,基本上都挺新的,林騰心腸粗大,年紀不大,哪裡會瞧出其間不同,更看不出他家靖四叔躍躍欲試的要顯擺的小心思。
林靖覺著自己是拋媚眼給瞎子看,白費了力氣。不過,既然瞎子看不到,林靖只得給瞎子提個醒兒了。當然,依林靖的脾氣,是絕不能直接說「你看我衣裳如何如何」這種話的。
忒跌份兒。
林靖換了個法子,他說,「阿騰,你也念了這麼久的書了。我考考你吧?」
林騰聽得林靖要考他,忙停下手中的大字,道, 「四叔,你問唄。我要是答不上來,四叔你仔細給我講講。」
林靖微微點頭,眼睛在屋子裡一轉,便有了主意,問,「你可知道'歲寒三少'是指哪三樣麼?」
林騰還真搞不大清楚,道,「四叔,好像是三種花吧?」
「那你知道是哪三樣不?」林靖追問,一隻小手開始摩挲自己袖子上繡的竹枝碧葉。
林騰搖搖頭,林靖指一指壁上懸的一幅歲寒三友圖,道,「成日來來往往,都不留心的。」
林騰呵呵笑,轉頭瞧畫,「是哦,我都沒注意。」
林靖見林騰傻乎乎的只知看畫,卻不看他衣衫上漂亮的竹子刺繡,心下稍稍氣餒。不過,林靖立刻又打起精神,問,「阿騰,你看這畫,風景畫中,除了'歲寒三友',還有'四君子'為文人墨客所鍾愛。那你知道'四君子'又是哪幾樣花草不?」
「不知。」林騰不解,「畫畫就畫畫,怎麼還又是'三友',又是'君子'的折騰,沒的麻煩。」
「這是文人的雅緻。」林靖又將「四君子」教給林騰知曉,接著林靖道,「不僅文人愛這個,便是衣裳刺繡,人們也多喜繡些梅、蘭、竹、菊的以示風雅呢。」
林靖這樣絮叨一番,林騰總算靈光了一回,指著林靖的衣裳道,「誒,四叔,你這袖子上繡的就是竹子吧?」
林靖揚一揚下巴,「自然,你不會笨的連竹子都認不出來了吧?」
林騰實誠地,「四叔生的俊,穿什麼都好看。」
林靖唇角一翹,伸出小手拍拍林騰的肩,「阿騰也很俊哪。」
舒靜韻聽著兩個小傢伙唧唧咕咕的說話,簡直是哭笑不得,他含 打趣,「靖兒,你這衣裳倒瞅著眼生,頭一遭穿吧?」
林靖畢竟年紀小,並未察覺舒靜韻是在打趣他,反是覺著舒先生果真比林騰這呆瓜靈光許多,不必他提示,一眼便瞧了出來。林靖美美一笑,扯著袖子上的幾片竹葉繡道,「是大嫂嫂親手給我做的。這上面的竹子,也是大嫂子給我繡的。」
「怪道與你往日所穿不一樣呢。」若不叫林靖炫耀個夠,怕他是沒心思唸書了。
果然,林靖更加得意,眼睛都彎成一線,道,「當然不一樣啦,先生你看,這竹子活靈活現的,線的配色也好。」
舒靜韻淺笑,「阿騰說的對,這衣裳好看,的確是襯得靖哥兒更俊了呢。」
當天,林靖走路的姿勢都是挺胸抬頭,恨不能把個包包頭的腦袋揚到天上去,如同得勝歸來的小公雞一般。舒靜韻暗中笑疼肚子。
如今這帝都城,能過的這般隨心所欲的,也便是林靖這等懵懂孩童了。
反正,不說別人,太子殿下的外公——謝國公就糟心的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