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龍湖（下）

不知不覺走到一座白石拱橋頭，看到熟悉的景物，戚卜陽頓時興奮起來，帶頭踏上石橋的臺階。

“我記得這座橋，小時候剛搬來城裡時戚叔帶我來過，對面就是聽風樓。”

駱琅不緊不慢地跟在後面，目光卻落在橋兩邊的石欄柱上，“這些是什麼東西？”

戚卜陽看了一眼每根石柱上形態各異的石雕動物，笑道：“這是十二生肖啊，剛好有十二根橋柱，每根代表一個生肖。”

“是嗎？我看著怎麼不像。”駱琅說著，手不經意撫過其中一個石雕，那上面雕的是條盤繞的巨蛇，只是蛇頭已經被敲掉了。

“因為年代久了，大部分都被人為破壞掉了。”戚卜陽撫、摸著手邊端坐在石柱頂端的石雞嘆息道，可是說著說著他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對著那隻雞左看右看，又想不起來究竟是哪出了問題……

正在這時，駱琅隨口道：“那是隻母雞？”

一語驚醒夢中人！戚卜陽豁然開朗，低頭仔細打量手下的石雞——沒有高昂的雞冠，也沒有華麗的尾羽，甚至連體態動作都和母雞抱窩時一樣，的的確確是一隻母雞。可是這就更奇怪了，中國人歷來說的雄雞報曉、金雞獨立，都是公雞，一般來說，建築雕刻裡也是用公雞的形象，傳說中雄雞血更有驅邪避禍的功效，為什麼這座橋偏偏雕了母雞？

不說還沒發現，被駱琅這麼一提醒，他忍不住一一去看其他幾個生肖石像，結果發現那些石像個個都透著詭異。

比如兔子體型碩大，幾乎和旁邊的老虎有得一拼，而且兔身下那些本應是草的東西，形狀神韻卻像極了熊熊燃燒的烈焰；還有猴子，本來應該是蹲坐或懸掛的姿態，在這裡卻雙腿直立，看不出明顯毛髮，兩手殘缺，不知道原本是捧著什麼東西……

“簡直就像一個站立的人……”戚卜陽盯著猴像喃喃道。他一抬頭，發現自己站的位置已經能從拱橋最高處窺見對面聽風樓上黃色的琉璃頂，不知為何，一股涼意突然由心底升起。他下意識回頭看了駱琅一眼，後者臉上帶著捉摸不定的微笑，牽起他拴在手腕上那根可笑的氣球線，徑直向對面走去。

他們來到另一邊橋頭，最後一根石柱上盤著的生肖是龍，這條石龍雙目圓睜，卻看不到眼珠，整個身軀以一種別捏的姿勢向下盤繞。

戚卜陽馬上發現了問題，“不對，這不是龍！”

“那是什麼？”駱琅捏住龍頭看了看，咂嘴道：“明明和那個封百歲長得很像嘛。”

“它沒有角，這是條蛟龍。而且它的樣子很奇怪。”

駱琅看向他，等待解釋。

“你看，它是向下盤繞的，龍頭壓在最底下。”戚卜陽指給他看。

“那又怎麼樣？”駱琅不以為然，在他看來人類反正沒見過真龍，人間的龍像看起來都差不多一個樣子。

戚卜陽耐心地跟他解釋：“盤龍是有講究的，通常龍頭都要在上，呈飛天之勢，而龍頭在下是很不吉利的。”

“為什麼？”

“龍頭朝上意喻升龍，也叫生龍，朝下則說明這條龍是犯了罪行，被定在凡間永世不得翻身。”戚卜陽咽了口唾沫，“也就是……死龍。”

“哦？”駱琅挑起眉，“照這麼說，那這座橋上弄條死龍是什麼意思？”

戚卜陽搖搖頭，“我也不知道，但我總覺得……也許，和它有關。”說完，他的目光落在不遠處矗立的聽風樓上。

那聽風樓雖說是樓，其實更像一座小型寶塔，建在高高的石台基座上，雖然只有兩層，顯得十分小巧玲瓏，但雕樑畫棟飛簷反宇一樣不少，頂上的琉璃瓦閃閃發光，六個簷角分別掛著一隻銅鈴，下面是六根朱漆立柱。只是經歷了百年的風吹雨打，精美的朱漆早已經斑駁，銅鈴也披上一層老鏽，石台縫隙裡爬滿了青苔和雜草。

這裡好像比多年前看到時更古舊了一些。戚卜陽站在樓前，眼前的古樓和印象中重疊起來，似乎又有什麼不同。他仰頭看了看六個古樸的鈴鐺，微風中它們紋絲不動，更別說發出聲響了。

所謂“聽風樓”，就是因為這幾個銅鈴能夠迎風作響而得名，可是在戚卜陽的記憶中，這些銅鈴似乎從來沒有響過。

“駱先生，你說那幾個鈴鐺是不是早就壞了？為什麼從來不響？”

駱琅不屑地撇撇嘴，“人類都沒幾年就壞掉了，更何況你們造出來的東西。”不過駱琅對這座古樓還是很感興趣的，透過緊閉門扉上的鏤空花紋往裡面看，除了黑黢黢一片，什麼也看不見。“那裡面是什麼？”他問戚卜陽。

“不知道，我從沒進去過。”戚卜陽想了想，“也沒見這道門打開過。”

“進去看看。”說著，駱琅就直接踏上了聽風樓前的青石板階梯。

“不行！門上有鎖的！”戚卜陽趕緊跟上去制止。這是文物古跡，要是弄壞了他可賠不起。

可惜他還是晚了一步，駱琅的手已經按在那個鏽跡斑斑的銅鎖上。

“小陽。”

就在這時，戚卜陽聽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回頭一看，只見樓後面轉出來兩個人，其中一個是熟悉的黑西裝，小心攙扶著身旁戴墨鏡的男人。

“林叔叔！”

男人朝他點點頭，走到石階旁邊，摘下了墨鏡對他道：“我就覺得好像聽見你的聲音，沒想到真的是你。”說著，眼角瞥了瞥駱琅。見到他出現，駱琅的臉色就不太好，嘴邊帶著冷笑回應他的眼神。

“你們怎麼到這裡來了？”

“剛好在附近，就想說進來看看……”戚卜陽突然意識到自己手上還綁著個氣球，邊說邊偷偷把手藏到了身後，也忘了問林叔叔為什麼會來這裡。林槐乾注意到他的舉動，忍不住笑了笑，伸手想要摸摸他的頭。

可惜他的手還沒碰到戚卜陽就被毫不客氣地抓住了，駱琅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聽風樓的石臺上回到他們旁邊，給了他一個警告的眼神，“管好你的爪子。”

林槐乾僵著臉抽回自己的手，依然沒理會駱琅，似乎眼中只看得見戚卜陽，“小陽，你沒怎麼來過這裡面吧，我帶你逛逛好不好？”

“好啊。”戚卜陽正為尷尬的局面捏把冷汗，聽他這麼說，馬上就答應了。雖然駱先生看起來好像不太高興，但是畢竟難得來一次，而且也很久沒有和林叔叔聊天了，他實在不好拒絕，只好偷偷扯了一把駱琅手中的氣球線，向他遞過去一個眼神安撫一下。

駱琅看了眼兩人的“情侶氣球”，臉色稍稍和緩。

戚卜陽趕緊找話題道：“林叔叔，那座石橋究竟是怎麼回事？那上面的石雕有點奇怪。”

林槐乾眼神一閃，“你也發現了？”他頓了頓，重新戴上墨鏡，接著說道：“其實之前龍湖裡沒有這座橋，它是在你出生前不久才完工的，而且是當時的戚家，也就是你爺爺建議修建的。”

他的話讓戚卜陽震驚不已，“爺爺從來沒有跟我說過！那那上面的石雕，也是爺爺的主意？”

林槐乾點點頭。

“為什麼？！”

“你也知道龍湖不太平吧？”

戚卜陽點頭，“戚叔跟我說過，龍湖以前每年都會溺死好幾個人，而且怎麼打撈也撈不上來，過一段時間屍體才會自己浮起來。”

“不覺得奇怪嗎？這麼小一個人工湖本來應該沒什麼危險的，而且淹死的都是會游泳的成年人。”林槐乾的臉色變得高深莫測，“老人都說那些人是祭湖神去了……”

戚卜陽猛然想到龍湖裡那條老龍，難道和它有關？

“決定建這座橋是因為那幾年龍湖接連出了好幾樁命案，大都匪夷所思，一時間滿城風雨，所以你爺爺建議修一座鎮魂橋，也就是它了。”

“那些石雕……？”

“那些石雕和陽界的動物不一樣，全都是陰間的東西，為的就是向冥府借鬼兵鬼將，驅妖靈鎮冤邪。”

戚卜陽聽得背後涼颼颼。突然一隻手放在他肩上，駱琅笑得很陰森，低聲道：“別聽他胡說八道，什麼鬼兵鬼將，不過是條快要升天的老龍而已。”

“難道當時修橋……啊，還有橋上那條被定住的龍就是……”戚卜陽小聲問駱琅，眼珠往龍湖水面瞟了瞟，“那條？”

“我不告訴你。”

“……”

“修好橋以後就沒怎麼出過事了。”林槐乾的語氣又一下子輕鬆起來，帶頭走上石橋，“對了，我帶你去松島看看。”

“松島”是龍湖一串湖心島的其中一個，如果說聽風樓所在的小島是頭的話，松島就是尾，是一個完全被茂密的樹木遮蔽的小島。一走進去，頓時感到一陣清涼，除了樹梢間投下的光柱和亮晶晶的湖面，這裡沒有任何灼人的陽光，厚厚的枝葉間還能聽見鳥鳴，麻雀也肆無忌憚地在公園小徑上停留，就好像一個小小的森林一般。

“小陽，知道這裡為什麼叫松島嗎？”林槐乾突然開口問道。

戚卜陽想了想，“戚叔說因為這個島是一個叫李松的將軍造的。民國時期他駐守在這裡，帶兵擴建龍湖，挖出來的泥土堆成了一座島，就叫松島。”他雖然沒怎麼來過，但這個常識還是知道的。

“那你知不知道他為什麼要擴建龍湖？”

這個戚叔沒有說過。戚卜陽老實地搖搖頭。

“據說龍湖下面埋著寶藏哦。”林槐乾輕聲一笑，笑聲裡帶了幾分嘲諷的意思。“李松每年帶著官兵挖一次湖，說是要幫百姓擴建龍湖，其實根本就是在找湖底的寶藏，可惜他挖出的泥沙堆成了一個松島，也沒有找到傳說中的寶藏。”

此時他們正好來到一個小山包前，山頭上種滿了青翠的綠竹，形成一小片竹林，頗有幾分詩意。奇怪的是，明明不大的小山，卻鋪了八條小路通向山頂，顯得密集而又毫無道理，其中一條小路的路口立著一塊低矮殘破的石碑，戚卜陽以為上面是這座山的名字，沒想到碑上卻什麼也沒有，光禿禿的石面沉默地看著他。

“這個小山叫軍山，為了紀念當年官兵的功勞。不過它還有另一個名字，”林槐乾朝他神秘地眨眨眼，“本地人都叫它——‘死人山’。”

“為什麼？”戚卜陽下意識就問。

林槐乾指著隆起的山包問他：“你看，這像什麼？”

戚卜陽看了看那塊無字碑，一個答案已經到了嘴邊，可是有些說不出口。

林槐乾看懂了他的意思，“是不是很像墳墓？這就是當年那些官兵為自己死去的戰友建造的墳墓。”也許是他臉上的表情太過森然，戚卜陽竟突然汗毛直立起來。

“那些兵……是戰死的嗎？”

“都是淹死的，就在龍湖裡。”

“……怎麼會？”

“他們大部分是北方人，很多不會游泳，但是既然過來南方駐守，為了提高兵力，上級要求必須學會游泳。那時候龍湖還沒有這麼大，也沒這麼深，岸上站滿了守衛兵，水裡是好幾百個不會游泳的大男人，偏偏就在這麼多保障的情況下，還是淹死了一大半。那些死去的士兵，都被埋在這個山包下面，因為人太多，也沒有名字。後來戰亂，部隊都撤走了，只留下了這個。老人們都說，那是龍湖發出的警告，為了守護自己的秘密。”

戚卜陽就像吞下了冰塊，涼意直達心底，眼睛盯著那塊無字碑，只覺得毛骨悚然。

“嚇到你了吧？”林槐乾轉瞬又是溫和的笑容：“我也是聽別人講的，你別太當真。而且啊，這裡對我來說，是個很美好的地方。”他的目光順著曲折的小路，穿過茂密的竹林，戴著墨鏡的臉上露出戚卜陽從未見過的神情。

“我就是在這裡，第一次遇見了你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