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救護車的呼嘯聲令黎承睿徹底清醒了過來,他這才意識到自己背後的衣服被冷汗濕透,胸口肋骨還未愈的傷口也跟著隱隱作痛,全身一放鬆,猶如散了架一般,似乎誰拿手一推,就能把他推倒。
可是他知道現在絕不是能倒下的時候,他放心不下林翊。就算看著救護人員將林翊送上救護車,他也放心不下,非要跟著上車,看著急救人員解開林翊的衣服,確認少年身上沒其他傷口,黎承睿還是不放心。他盯著林翊手腳上的刀口看,那傷口劃得並不深,掌心和腳背各一道,血流得不多,傷得不嚴重,似乎這四個傷口的象徵意義大於它的傷害功能一般,可是哪怕止了血,只要接觸到傷痕兩邊泛白的皮肉略微外翻,黎承睿就忍不住紅了眼眶。
他握著林翊的手怎麼也不肯放,少年的手掌在他手中精巧細緻,蒼白得像有人抽幹了裡面賴以生存的血液般。黎承睿這一刻腦子裡閃過很多事,第一次遇見林翊時的驚為天人,第一次跟他近身接觸時的情不自禁,第一次擁抱他時的激情澎湃,第一次親吻他時,那種甘為此人承受滅頂之災的犧牲欲望。
他從來不是詩人,他沒有文藝細胞,可他知道,這是一種旁人也許一生都遇不上的感情,他遇上了,他千方百計想珍愛這個男孩,哪怕不求任何回報,只要能付出便歡喜無限。然而就在他眼皮底下,林翊被人綁架,受到折磨。
只是注視著這幾處傷口,黎承睿就覺得有生理性反應的疼痛。他的小戀人在當時該有多怕?曾傑中這個瘋子怎麼下得了手?
黎承睿猛地收縮了下瞳孔,他眼神陰鬱,平生第一次,他想拋開所有的法律公義,單純去幹掉一個人。
車子到醫院的時候黎承睿跟著跳下,幫著醫護人員把林翊弄上擔架床推進急診室。他被醫生推出急診間,茫然無措地坐下,忽然一轉頭,看見另一隊醫護人員沖出門,把中槍曾傑中也弄進擔架床,然後快速奔向手術室。
黎承睿跳起來,撲過去一把擠開眾人,揪住擔架床上曾傑中的衣領,將他拉起來就想給他一拳。
他的拳頭沒能揍下,因為身邊的員警同事和醫生護士紛紛抓住了他,黎承睿怒吼:“曾傑中!你給我聽清楚了,翊仔要有事,你也別想好,聽見了沒?你也別想好!”
曾傑中失血過多的臉上蒼白如紙,可眼神卻有不同尋常的光亮,他反手抓住黎承睿的手腕,尖聲說:“他是魔鬼,魔鬼,懂嗎?!神命令我去殺死撒旦的兒子,消滅惡靈!我殺他有什麼錯?!就是你,你這個罪人,我本來用聖水已經把他的靈魂禁錮住,加五個傷口只剩下最後一個,我就能把惡靈踢回地獄,關上地獄的大門,可是你毀了這一切,我詛咒你,你這個魔鬼的惡犬,我詛咒你下地獄,永遠飽受磷火之苦,永生永世靈魂都不得安息……”
他聲音尖利,狀如瘋魔,周圍的人不得不圍上去抓住他,免得他從病床上跳下來,一個員警撲過去將他按住,有人高喊“鎮靜劑”,很快有護士拿著針劑飛快跑過去,黎承睿愣了一下,被人從背後拼命往後一拽,將他拽離曾傑中這邊。黎承睿回頭一看,是黃品錫,同樣臉色不太好,但看著他,卻擔憂地問:“沒事吧阿睿?”
黎承睿搖搖頭,呼出一口長氣,一屁股坐在邊上的長凳上,垂下頭,扶住腦袋,這才發現太陽穴一下一下突突地疼。
有種從心底冒出來的怒氣令他說不出話來,急救室裡他心愛的小孩還沒醒過來,就因為偏執的信仰,曾傑中居然想親自把那麼無辜純潔的人活剖了。
可他能做的,卻只是將此人抓捕歸案。
突然之間,黎承睿就理解了法庭上撲上去撕咬兇手的被害人家屬,只有身臨其境的人才知道“受法律懲處”是一句多麼蒼白的話。
那種滔天的恨意,又豈是把仇人丟進監獄就能算完的?
黎承睿大口大口喘著氣,他睜開眼,眼睛發紅,目光兇狠,他舔舔嘴唇,啞聲問一旁的黃品錫:“阿品,你說,為什麼我們要做差佬?”
黃品錫臉色一凜,多年的默契令他聽懂了黎承睿的未盡之意,他立即說:“你不要想些沒用的,我們做了我們該做的了。”
黎承睿沉聲問:“真的嗎?”
“當然。”黃品錫斬釘截鐵地回答他,“我們破獲了連環殺人案,我們抓捕了兇手,我們還解救了一個人,這個人,”他頓了頓,清清嗓子繼續說,“這個人對你的意義很不同,雖然這幾個月大家很辛苦,可總算沒白費工夫。我們做得很好,阿睿,這都多虧有你,你不要自己想歪,好不好?”
黎承睿沉默了半響,陰沉沉地說:“那麼,為什麼我現在恨不得自己不是員警呢?”
“阿睿!”黃品錫猛然用力給了他後肩一下,“你給我閉嘴,曾傑中這種案子去到哪個法官手裡都不可能輕判,你給我淡定點!”
“可是那又怎樣?翊仔還躺在那,等他被判下來,翊仔都不知道能不能出院!”黎承睿嗓音有些哽咽,他垂下頭,單手掩面,顫聲說,“我那麼疼他,我疼到骨頭裡的,你剛剛也聽到的,那個混蛋說要活剖了他,他怎麼敢……”
“他沒事了,”黃品錫打斷他,安撫地拍拍他的肩膀,“別這樣阿睿,這不像你,罪有應得不是由我們來說了算,由法官,由司法公正說了算,相信我,曾傑中手上這幾條人命,有生之年想出來恐怕不行了,你活得好好的,帶著那個小孩,你們活得好好的讓他看,不是比一槍崩了他強?”
黎承睿閉上眼,深呼吸了幾下,平復了心情,然後睜開眼說:“我知道了。”
黃品錫狐疑地問:“真的知道了?”
黎承睿強笑了一下:“我又不是小孩,這麼多年員警了,只是稍微感慨下。”
黃品錫點頭說:“那就好,我陪你去複檢,你身上的傷還沒好。”
黎承睿抬眼看他,然後說:“不了,我想在這等翊仔出來。”
黃品錫不敢再勸,只能起身說:“那我叫阿敏給你買點吃的,空肚子不好做事。”
黎承睿抬頭笑了笑說:“好,阿品,收尾那些事就麻煩你了。”
黃品錫笑駡:“自己兄弟,說這些幹嘛?放心吧,你好好養傷,也好好陪你家那個,案子破了上高開心都來不及,你因公負傷休息幾天,於情於理,都不會有人多嘴。”
他轉身離開,黎承睿目送著他面沉如水,隨後,他從口袋裡掏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簡單跟對方說了兩句就把電話掛了。
過了十分鐘,急救室的簾布被拉開,黎承睿驚跳起來,看見醫生們摘下手套出來,黎承睿走過去,還沒開口,當前一名醫生已經笑著說:“黎Sir,放心吧,你弟弟沒事。”
黎承睿鬆了一大口氣,他抖著聲問:“我,我能進去看他嗎?”
“可以,不過他還沒醒。”醫生說,“失血有點過多,體溫過低,一度休克,不過好在他挺過來了。”
黎承睿沒等他講完已經抬步沖了過去,病床上林翊戴著呼吸機乖巧安詳地躺著,瘦了一圈的臉陪襯得呼吸罩分外大,看著有些滑稽,可那一下一下的呼吸聲卻清晰可聞。這是一個人活著的標誌,是一個人有可能蘇醒的標誌。
黎承睿有點踉蹌地挨過去,他握起少年的一隻手,上面還掛著導管,傷口已經處理過,纏上紗布,顯得露在外面的手指頭精緻卻可憐。黎承睿小心翼翼地捧著少年的手,低頭虔誠地一個指頭接一個指頭吻過去,接觸上去手指尖的溫度有些冰涼,但好在人沒事了。
“臭小子,你嚇死我這次,知道嗎?”黎承睿小聲對他說,捨不得轉開視線,貪婪地看著,啞聲說,“醒來看我不好好收拾你。”
林翊的模樣平靜安詳,就如童話記載裡睡在花瓣間的小王子,可惜這個小王子不會等到他的拇指姑娘,黎承睿亂七八糟地想著,就算等到,他也會把那個小姑娘踢走。
他實在是,承受不起第二次同樣的經歷了。
“別怕,睿哥把壞人趕走了,”黎承睿悄悄告訴他,“我向你發誓,他再也不能傷害你,睿哥把他抓去坐牢,他跑不出來,別怕,從今日開始,睿哥會一直看著你,不會讓你有事,你信我好不好?”
“不信也沒關係,”黎承睿微微笑了,他溫柔地替少年梳理他額頭上的亂髮,“反正我會這麼做,我知道,我會這麼做。”
他湊過去,在少年光潔的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這時,他背後傳來一聲輕輕的咳嗽。
黎承睿轉頭,後面儼然站著莊翌晨。他單手抱臂,冷冷地打量著黎承睿。
黎承睿面不改色,轉頭又親了一下林翊的手指,仔細地把少年的手放回他的身側,又替他拉了拉被子,朝昏睡著的戀人笑了下,這才站起來,沖莊翌晨支了支下頜,率先踏步走出病房。
他帶著莊翌晨避開醫院裡的員警同僚,一直走到一個僻靜的角落才停下,轉身對莊翌晨笑了下,說:“莊老大,很久不見了。怎麼來得這麼急,一個人也不帶?你就不怕我這是個陷阱?”
“廢話少說,我過倆天都要判了,你們這時候給我設陷阱有意義嗎?”莊翌晨不耐煩地說,“你電話裡說的是真的?”
“我騙你幹嘛?”黎承睿淡淡地說,“也許明天案情就見報了,到時候全港皆知兇手是哪個,我瞞得住嗎?”
莊翌晨冷冷地問:“為什麼這麼好死先給我爆料?黎Sir不是一向潔身自好,不做違背警隊紀錄的事麼?”
黎承睿似笑非笑地盯著他:“我跟你說什麼了?莊老大,東西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說。”
莊翌晨猛地抬眼瞪他,壓迫力極強,黎承睿毫不畏懼,坦然相應,半響,莊翌晨慢慢地勾起嘴角,點頭說:“我明白了,今晚我只是過來探探你,黎Sir因公負傷,作為熟人,不來一趟也不合禮數。”
“謝謝莊老大給臉。”
莊翌晨點點頭,意味深長地說:“與人方便自己方便,黎Sir客氣了。”
“好說。”黎承睿好整以暇地回他。
莊翌晨漫不經心地說:“人也看過了,黎Sir沒事,我心甚慰,時間不早,我那要安排的事也都,走了,請早點休息。”
“慢走,不送。”
莊翌晨轉身走了兩步,回頭說;“對了,雖然阿修的死不是席一樺那個混蛋做的,可他仍然不是個好東西,你還是小心點。”
黎承睿一愣,隨即點頭說:“多謝。”
莊翌晨邊走邊朝後隨意揮揮手,姿態看上去倒是瀟灑得多。似乎找到殺害鄭明修的真凶,他也卸下肩頭看不見的重擔似的。黎承睿微眯雙目,隨後轉身往相反的方向離開。
他慢吞吞兜了一圈才回林翊的病房,那孩子還是沒醒,他本欲繼續逗留,可黃品錫和阿Sam過來後不由分說將他拉去做檢查,重新綁好胸口的繃帶,又被人塞回原有的病房。黎承睿正和黃品錫們交涉,病房突然擁進一堆人,一看居然是自家老媽老爸,大姐姐夫一堆人。黎承睿被家人團團圍住,一個個又是唏噓又是責駡,一時間熱鬧得他腦袋都嗡嗡作響。黎太太是個遇事愛哭啼的女人,一見到心愛的小兒子負傷就已經抱著他哭作一團,黎父不苟言笑,板著臉訓了母子倆句,反過來被老婆揪著罵沒良心,兒子都這樣來隻會教訓人。倆公婆眼看要吵起來,黎大姐趕緊忙著勸架,這邊帶來的小外甥女見沒大人陪她,撒嬌著哭了起來。病房頓時嘈雜一片,黃品錫和阿Sam見識不對頭,打過招呼後便悄悄溜走,一點義氣也沒有。就在黎承睿猶豫要不要按鈴叫護士姑娘來嚇嚇自家老父母時,他的病房門再度被人砰的一下推開,周敏筠喘著氣跑進來說:“不好了,阿頭,大件事!”
她這麼一喊,房間裡的人都安靜下來,紛紛轉頭看她。周敏筠遲疑了一下,說:“阿頭,曾傑中在手術過程中突然內臟衰竭,現在人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