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這一天發生的事令黎承睿感到莫名其妙,繼而疑竇叢生。他想林翊到底在害怕什麼?如果那個害怕的物件確指席一樺的話,那幾乎是沒有道理的。席一樺跟他自幼相識,他們兩家人就熟悉到連對方家裡晚飯做什麼,陽臺上晾出來的衣服積了幾天才洗都一清二楚。這麼說一點也不誇張,席一樺家跟黎承睿家都是員警,很長一段時間就住面對面,誰家要做了什麼好吃的,或得了新鮮東西,都會熱情招呼對方家孩子們過去分享。相應的,兩家孩子的成績表現也經常被家長們拿在一處比較。這樣的生長環境令黎承睿心裡明白,席一樺對他而言,既是榜樣,又是可親的兄長。若不是前頭總有個優秀而令他信服的員警精英樺哥時時鞭策著他前進,黎承睿覺得自己不可能會這麼熱愛員警事業,也不可能會年紀輕輕就在警隊幹出一番成績。
可以說,席一樺就是黎承睿形成自我價值觀和道德觀的一個絕佳參照物,他的品行能力對青少年時期的黎承睿影響甚深,以至於成年以後,黎承睿對席一樺抱有深厚的敬重。
可林翊那麼單純天真的一個少年,為何見到席一樺卻如見鬼魅,嚇得臉色大變,呼吸急促,險些就引發哮喘,若不是黎承睿攥緊他的胳膊,說不定少年會暈倒過去。
林翊在黎承睿的認知中,一直是個遲鈍而缺乏表情的少年。他所有的情緒都是淺淡的,像生長在營養不良的土壤上的植被一樣,費勁掙紮了也只是冒出一點小芽。他高興也是微微地笑,憂傷也只是臉色木然,才十七歲的男孩,卻因為身體的緣故,無法大笑也無法大哭,可像今天這樣瞬間變了臉,有明顯的恐懼和厭惡,卻是黎承睿前所未見的。他第一次知道,原來林翊也有情緒外露的時候,只是他怎麼也想不通,為什麼令林翊如此大反應的物件會是席一樺。
那個他敬重的兄長,信賴的老友,欽佩的前輩,努力想要趕超的目標席一樺。
這算怎麼回事?
黎承睿在轉頭的瞬間于席一樺的表情中也看到同樣的困惑,他當機立斷,把林翊摟入懷裡,把他的臉按在自己胸口上,對席一樺急切地說:“樺哥樺哥,快,幫忙攔個車,這孩子身體突然不舒服,我馬上送他上醫院。”
“他沒事吧?”席一樺皺眉說,“坐我的車算了,還攔什麼的士。”
“不用不用,你還約了我大哥呢,爽約不是很好的,我送這孩子去醫院就行,他的病我也熟,去了那知道找哪位醫生的,快,別耽誤時間了。”
席一樺還想說什麼,卻終究還是伸手幫他們攔了一輛計程車。
黎承睿扶著林翊坐進車裡後對席一樺說:“樺哥,謝啦,改天我再單獨請你賠罪,替我跟我大哥說聲啊,今天真對不起你們。”
“倆兄弟講這麼客氣做什麼,快去吧,遲點給我電話。”席一樺沖他揮揮手。
“好,拜拜。”黎承睿沖他笑了笑,轉過臉,對司機簡要地說:“快,開車。”
車子開出後,黎承睿才報上林翊家的地址,他抱緊懷裡的少年,低聲說:“好了好了,沒事了,可以抬起頭來了。”
林翊驚魂未定地從他懷裡抬起頭,喘著氣過了會,突然用力一把推開他,隨後縮到遠遠的角落那。
黎承睿從未見過這樣的林翊,他就如受盡的小動物,咬著牙驚懼而警惕地瞪著自己,渾身因為繃緊而微微發抖,兩隻漂亮的手握成拳頭,似乎下一刻他要敢妄動一下,這雙手就會毫不猶豫沖他揮過來。
黎承睿不得不舉高雙手,柔聲說:“翊仔,是我啊,我是睿哥啊,你怎麼啦?沒事的,不用怕,啊,睿哥在這的,我是員警啊,不用怕,現在這沒有壞人了,你別怕……”
林翊神經質地搖頭,嘴唇顫抖,啞聲說:“你,你,是壞人。”
“我怎麼會是壞人?我哪裡做得不好嗎?還是做錯了什麼我不知道?”黎承睿耐心地說,“翊仔,你對睿哥是不是有誤會,告訴我,要是我錯了,我向你道歉,好不好?”
林翊急劇地搖頭,抓著襯衫的胸口,呼哧呼哧大口吐氣。
黎承睿心裡又急又疼,卻不敢再做什麼刺激他,只得繼續柔聲說:“翊仔,你認識我不是一兩天的了,睿哥是個什麼人你還不知道嗎?我是員警啊,我是專門抓壞人的,我把你當自己的親弟弟疼愛,我對你自問沒有壞心,可你現在罵我是壞人,我聽了也會難過的,但我更難過的,是不知道我做錯了些什麼讓你發這麼大脾氣,翊仔,你跟睿哥好好說可以嗎?你不說,睿哥不會明白你在生氣些什麼,你教一下睿哥好不好?”
林翊咬著唇,懷疑地盯著他,似乎在判斷他話裡的可信度。
“乖,你先冷靜點,”黎承睿用談判專家的口吻循循善誘說,“你想想,我們認識以來,我那句話說話不算數?我在你面前哪件事做得讓你反感?如果有,我希望你說出來讓睿哥改正,如果沒有,只是你心情不好,睿哥也不會怪你,乖,你現在深呼吸,把心情放緩,不要激動,醫生說你不能激動,你想再生病然後讓我跟你媽咪都急死嗎?”
林翊眼中的戒備慢慢放下,然後,他性格中的順從令他乖乖照著深呼吸了兩次。
黎承睿眼中浮上笑意,說:“好了,現在可以告訴我,你到底在生什麼氣嗎?是因為看鋼琴被睿哥打擾了?”
林翊搖搖頭。
“那,”黎承睿看著他,慢慢地說,“是因為我那個朋友?”
林翊立即抬起頭,瞪圓漂亮的黑眼睛,惡狠狠地看著他。
“原來是這樣,”黎承睿點點頭,問,“那個人,你知道是誰嗎?”
林翊搖搖頭。
“也就是說你不認識他,但為什麼不認識卻討厭他?甚至乎,怕他呢?”
林翊別過頭,呼吸又急促起來,半響,他憋著聲說:“我,我不會說的。”
黎承睿皺眉,他心裡越發懷疑,可他卻也知道,那個懷疑是沒有根據的,且不說席一樺的人品他最清楚不過,就算席一樺為人卑鄙無恥,可他畢竟是員警高官,爬到這個位置有多難,同在警隊的黎承睿又怎會不清楚?已然身居高位,那就肯定愛惜羽毛,沒人會為那點微不足道的嗜好而冒丟身價前程的風險。
最重要的是,哪怕最大惡意揣測席一樺,以黎承睿對這個人精明能幹程度的瞭解,他就算做了,也不會留這種當街被人認出的手尾。
黎承睿不得不小心地問:“翊仔,你會不會認錯人了?我是說,我那個朋友,他跟我一樣也是員警,我認識了他十幾年,他真不是壞人……”
“他就是!”林翊咬牙切齒地說,“你跟他是朋友,你也是壞人,大壞人!”
黎承睿立即閉嘴,點頭說:“好,你說什麼就是什麼,我不跟你爭,好不好?你不要著急,不要激動,慢慢講,睿哥在這,你想罵我什麼都行,只要你別生氣,好不好?”
林翊深深地看著他,然後愣愣地問:“為什麼,你要跟那種人是朋友?”
他的口氣帶著不符合年齡的無可奈何的哀傷,黎承睿聽得心裡發緊,幾乎就想說你不喜歡我以後不見這個人,可他不能這麼說,且不說席一樺跟他有深厚交情,就算沒有,作為一個員警,他也不能聽憑一面之詞就臆斷一個總督察的品德有虧。
可當務之急是把男孩安撫下去,黎承睿試探著伸出手,剛要碰到林翊的肩膀,卻被他一下縮開。黎承睿歎了口氣,不顧少年的掙紮,用力將他拽到自己懷裡,緊緊抱住,撫摸著他的後背,柔聲說:“好了好了,不要想不愉快的事,睿哥永遠是你的睿哥,我向你發誓,無論將來怎樣,無論發生什麼,睿哥都永遠是這個樣,好不好?”
林翊初時還在掙紮,但聽到他這麼說,卻平靜了下來,過了好久,才悶悶地問:“會永遠都是這個睿哥嗎?”
“會。”黎承睿抱著他,鄭重地許諾。
“可人活不到永遠。”
黎承睿笑了,心想這個問題倒問得好,他的男孩其實一點也不笨,他拍著他的後背,正經地說:“那一直到我死的那一天,夠沒?”
“嗯。”林翊應了一聲,又擔憂地說,“可你年紀比我大,你會先死的。”
“那可不一定,”黎承睿笑呵呵地說,“不過你既然這麼說了,那我改一下,到你死的那一天,好不好?”
林翊想了想,點頭說:“嗯。”
“那還生氣嗎?”黎承睿溫柔地問他,“還以為睿哥有壞朋友等於壞人嗎?”
林翊沒作聲,過了一會,他輕聲說:“我不喜歡那個人。”
黎承睿再度沉默,隨後他鬆開手臂,看著林翊的眼睛,慢慢地,斟酌詞句說:“阿翊,你不說,我就不問,不過我希望你能信我,無論你不想告訴我的那些事是什麼,它們都不會影響你給我的印象。這是我要說的第一點。第二點是,我是一個員警,凡事講證據的,你不喜歡的那個人,也許有錯,也許沒有,我希望等你願意跟我談的時候,我們一起去弄清事實如何。別激動,我不是懷疑你說的,我知道你不會撒謊,但是翊仔,所謂事實,有時候不見得是看到的,也不見得是聽到的,懂嗎?”
“我跟那個你討厭的人,我們認識了很多年,講句真的,我不相信他會對你做過什麼錯事,因為我知道他的為人,他不是……”
林翊打斷他,固執地說:“他是壞人。”
“好吧,如果他真是壞人,如果他真犯了法,”黎承睿看著他的眼睛,認真地說,“那我會親手抓他。”
林翊盯著他,目光晶亮,神情專注問:“真的?”
“真的。”